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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桦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18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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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村笔记(六章)

 

这鸟瞧我,像个熟人

 

有朋友,美食家一个。多次邀约,去三地四县交界处,一个水乡小镇,吃野鸟,有斑鸠、八哥,还有麻雀。正宗的,点杀,价格绝对温柔。

好吃,人之本能。去吧,不去白不去。

果然,在一幢农舍,有一只大鸟笼,摆在前坪,笼中,百鸟争鸣。老板娘谈起了捕鸟经。水乡植被好,食物多,南来北往的鸟们误撞遮天网上,必被生擒,无一走漏。所谓遮天网,即在自家的平顶楼上,或湖洲,或田畴,高高竖两根木杆,其中挂一白色丝网。鸟类欢天喜地而过,怎会留意祸从天降。

我蹲在鸟笼边,注意一只黑色的八哥。它眼珠转转,那神态,曾相识。或者说,它瞧我,像一个熟人。

我想起前几月,我窗台上的栀子花盆下,一只黑鸟不知何时垒下一只精致的鸟巢。而我在窗内赶写一本书。就这样,我的作品集未完成,鸟的作品却精巧至极,令人叹服。我观察这位客人,她很勤奋,也很浪漫。不几日,还带着男朋友,来到新巢。又不多日,产下5枚鸟蛋。她专心孵护,数日,出来几只鸟仔。她天天出去捉虫,一趟一趟送回来,哺喂幼鸟。间或,公鸟会一同而来。鸟仔特别好玩,只要一有动静,就以为母亲归来,马上张嘴,嘎嘎叫唤。

这只黑鸟,在我的窗头养了两窝,共10个孩子。待小鸟飞走,母鸟就离开了。那只鸟巢,因无鸟维修,逐渐衰落,慢慢腐烂,成了栀子花的养料。

曾经我想,这母鸟为什么不回?有了新址,恁自和男朋友快活去了?或是老了,飞不动了?现在看来,更大的可能是,站到这个笼中来了。或者,曾经在这笼中,哀成绝唱。那鸟,面临点杀,她会想起什么,她的男朋友?她的10个孩子?隔窗相望的,默默做着文章,从不相扰她的文字客?不得而知,也不敢臆想。顿感秋凉。

我花10元,买了那只看我像熟人的黑鸟。在我的阳台上,放飞一个艳阳天。开始愁闷,尔后释然。

我有什么能力,去保护这些灵性的物类?我不是不吃荤的僧侣,也不是为捕杀鸟类而痛心疾首的动物学家。我想的,仅是修复一个故事,一只黑鸟幸福一家的温馨。我不堪凝视,一个破鸟巢,在秋风中抖动,唤不回那只知冷知热的黑鸟……我也思考,每一个人放飞一个故事,又有多少只鸟重归温馨,这张天网不是更加宏大么?

 

 

陪村庄最后一条牛走了两三里

 

骑行十里山路,累出一身臭汗,我是来拜访这位老者的。现在,我却把他撇在一边,和他家一头老牛,默默对视。

牛是老黄牛,但很有些膘,半躺着,全身暖在初春的阳光里。牛一开始是半眯着眼的。反刍,让它的嘴角泛起橙黄的唾沫。主人家还在过年,在吃肉喝酒,老牛有足够的时间反刍食物和念想。

牛的主人,看见了我的惊讶。

我瞪大眼睛,观察牛肩上那道勒痕。牛,在眼下,还不算是濒临绝迹的动物,但养着的,大多是八月中秋的食材。这有牛轭印痕的牛,是少之又少了。于是,我放下捧在手中的茶杯,忘却刚刚在我鼻尖飘拂的清香。我走向跪卧的老牛,想轻抚它磨得光溜的肩胛。

牛没等我靠近,突然睁大半眯的眼,像是拒绝打扰,突然保持着某种警惕。我被牛决绝的眼神震撼到,不得不退回杉木椅上坐定,选择和这头老牛对视。

我不知道怎样和它交流,它一直缄默,但是我深信,它的眼睛也在探究我是谁,也想搞清楚来人的真实意图。

牛的主人,是一个老把式,上十里下十里犁耙功夫就一个绝活。村里人夸他:一丘田在他手里,做得一页书一样。这句话,曾让我对照检查多日。和他相比,我算什么,我在文字方格里也摸爬滚打了几十年,反过来,我的一页书,能做得他一丘田一样吗?

这个话题,我一直没敢和人探讨。当然我估计这些年,也没多少人这么夸牛的主人了。现在的村庄,无需一丘田做得一页书一样了。望天收的岸子田,千篇一律的桂花树,小学生一样挤挤密密排队站着。几丘可自流灌溉的方方正正的水田,也不可能是一页书一样了。耕田机在没有翻耕过的田里上大大咧咧地扎几圈,就可以撒播种谷了。杂草还在田中舞蹈,根本也无需多虑,待些时日,一泡百草枯尿过去,中耕除草就算搞定,主人家几圈麻将下来,草就萎成一滩污水。

老把式的绝活,慢慢走向枯萎。这种技艺,也没见有人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

牛的主人不做大哥好多年,说起绝活,有些许伤感。他说,那四、五个会做犁耙功夫的,也就说是耍牛的,都是老子的徒弟,他们都一个个洗脚上岸,南京、天津、广州混一圈,都开着小车回家盖楼了,他们不耍牛了,他们是真牛......我这,老婆疯了这么多年,我这修大闸时被麻石砸伤的左腿又没好全……耕田机买不起,又不想求人,我就留着它,再说,我不干这个,还真有点慌,我这是犯贱吗你说我这……

冲这“不干这个真有点慌”,我忽然对老把式有些感激。这种感激尽管有点莫名其妙,但我很清楚,这种心尖一热的感觉确确实实是被感激碰了一下。更何况,老把式给我数了一丘丘田的名字和它们的处境,一个个老人的名字和他们据守的山头,一条条曾经活跃田畴的肥的、瘦的,公的、母的,黑的、白的,凶狠的、温和的牛最后的归宿。说得我竟然也有点慌。哦不,是慌乱。

是的,这是这个自然村落里最后一条牛,一条依然服役的牛,一条和老把式并肩作战的孤独的耕牛。现在,它就在我十步开外的地方半跪式躺着,它在注视我,它的警惕让我猝不及防,让我无端羞涩。它注视着我一身的装扮,或许在探究,此人是否为某个开业典礼来采购食材?

我的眼神告诉它,不要怕,没有什么好怕的,我不会伤到你,我只是看看你,记住你,你如果愿意我或者陪你走走,在这个我曾经痛心疾首想要逃离的村庄,在这曾经像捧着一条泥鳅一样捧着我放生的村口,在这个曾经无数方金石印鉴般的牛脚印覆盖的草山坡。我知道,我随时可能只能在唐诗里去遭遇牧童,只能在旅游景点看见牛们的厮杀,只能揩拭耕田机上点点锈迹时道一声拜托,但我依然想陪你走两三里村路。因为,你是一条牛,这个自然村落里最后一条耕牛。

我委婉地给牛的主人说了我的意图。

我奇怪,牛的主人竟然没有笑话我,还立即起身,狠狠掐灭烟头,自然而然地走向牛,轻轻解开索,在牛屁股上拍一下,牛就顺从地站立起来,它从容抖落着头上粘附的几缕干草,抖落所有的戒备。

老把式将牛交给我时,我分明看到了一头老牛的眼里,有了柔波。

老牛跟着我走时,我分明看到老把式的眼里,也有莫名其妙的感激。

我就这样牵定它,走了一段路。哦,不,应该是这条资深、孤傲的老牛,牵着我,走在这个已越来越快地靠近都市的村庄里。

我记不清要向它倾诉什么。

只是清晰地记得,我反反复复抚摸着牛背,一遍又一遍地告诫它,要减肥啊,千万千万要记得,减肥减肥减肥……

 

 

拿什么衣裳给稻草人妆扮

 

扎一个稻草人吧,我不像是给这丘田的主人出主意,而是在向他请求。

麻雀和牛屎八哥,成群结队而来。准确地说,它们并不饿,在这个世界,有足够的食材填饱它们的肚子,比如吃剩的半截馒头,还冒着热气的剩饭剩菜,熟透了却懒得采摘的蔬果,但它们的天性里始终有好奇的一面,也有追求原生态的无尽向往。它们看见耕田机从一丘田里反反复复扎过,一条条从百草枯、复合肥、呋喃丹的围剿下幸运生存下来的泥鳅、水爬虫、蚯蚓,时不时会不自觉地冒出来露个小脸。鸟类们冲这几张可爱的小脸来。

陪着机耕员忙忙碌碌一阵子的鸟们,发觉这地方不只是一般好玩,就赖着不想走。直到田的主人挑着浸泡过的种谷来撒,它们都还在叽叽喳喳,议长议短。就像老队长和老作田汉们在说话:都不育秧了?种谷都直接抛大田里去了?这搞法你们会有饭吃?

我估计鸟类的好奇心远不止这些,应该还要尝尝这冒着白芽的谷粒啥味道。面对我的担心,田主人笑道,不打紧,多丢几粒,够它们吃的,万一吃光了,再泡半箩吧。

当然,田主人的慷慨还有完全没表白出来,那就是,就算是全喂了鸟们,颗粒无收,也就那么大个鸟事,饿不死人的。

我替鸟们感动着。调皮的鸟啊,幸福的鸟啊,你们真的要做只好鸟,这个村庄,已完全将你们当自家人了。

不过,你还是扎一个稻草人吧,我说。

没稻草了,都烧了,田主人有些尴尬。

我说,办法多的是。

我就帮他。找干树枝,剪铁丝、割茅草,半个时辰不到,就做成了和田主人身高一比一的稻草人。哦,准确地说,没一根稻草,这不是稻草人,哦不,还是要叫稻草人,用来吓阻鸟类,摆放在稻田中的假人,不叫它稻草人,还能叫什么人?

其实,我也知道,树起这个稻草人,丝毫也不会动摇野蛮闯入的鸟类。因为它们已从耕田机上的人,抛撒种谷的人,以及来来往往的路人眼里,读出了几斤几两亲近。真人都不怕,还会怕稻草人?

其实,提出做个稻草人我自己都吓一跳,我怎么会有如此奇奇怪怪的想法?

我难道是想要设立某种农事的地标?我是怕有一只黑鸟,不由分说地占据我的心田,啄食我心尖上那颗长着白须的种子?为这颗种子,我已浸泡了多年,甚至无数遍翻耕着一方心田,我想让这个稻草人守望着?

田的主人在“三缺一”的催促下,无心来揣度我的心思的,他像一只守在田畴的黑鸟一样,要去守他的麻将桌了。他说,我看就算了吧,做只鸟也蛮不易得。

当然田主人打发我的理由还有一点,那就是,他实在寻不出一件可以披挂在稻草人身上的衣裳。他查遍了所有衣柜,没一件打补丁的旧衣服,满挂的都是老婆从淘宝里购回的服饰。他说, 这些新款式我都没见过的,鸟怎么认得?

怕鸟认不出时装的田主人终于失去耐心,忙他的去了,留着我,还有一个衣不蔽体的稻草人。

我不想半途而废,我在一个土沟里找到了十多个红的、白的,大的、小的,厚的、薄的塑料包装袋子,忙前忙后地为这个倍受冷落的稻草人妆扮。我甚至还找到了一只缠着塑胶带的快递盒子,为稻草人做了一顶遮风挡雨的帽子。

我将稻草人树到田中间时,突然感觉不妥,又用路边蓬生的霸根草,扎了一副近视眼镜专程去给它戴上。我对着这个它说,但愿,你能看远点,更远更远一点。

我忽然觉得,这个稻草人戴着眼镜看我,又何尝不是一只冒冒失失的外来的牛屎八哥?

 

 

给脚鱼一个野生的理由

 

那只脚鱼加快了步伐。顺着水沟,一下子就溜到了池塘里,泡都没有冒一个。

我的放生,好像没有回报。

许多视频里,放生的那些地上爬的懒蛤蟆啊,水里游的金丝鲤啊,天上飞得丹顶鹤啊,一而再,再而三回过头了,不忍离去。

这样的场景,怎么就见不到?

我放跑的脚鱼,像是怕我突然反悔了。跑的速度,可能是它一生中短跑的最佳成绩了。

在看得见黑色淤泥的池塘边,我等了很久。

我怕我一走开,它突然就回头了。

然而,没有。它没有回头。

我有点尴尬。

当然,这样的尴尬,只是一瞬。稍后,就想通了。很多时候,你自以为很熟悉的人都这样的,何况一个小动物。我的目的,本来就是让它平平安安离开。

 

你怎么把它给放了,那可是野生的,天宝叫道。

我不好说什么。

我知道,他给我的脚鱼,绝对是自己都不舍得吃的。他将脚鱼展示给我看时,给我上了关于野生与家养的课,还特别给我看了这只脚鱼的裙边,翻过来覆过去地看。

说实话,我就是在看它的裙边时,动了放生的心。

 

天宝说,你看,都是钓钩给划的,这条好深,应该是摔钓,这条有点弯,应该是挣扎了大半天才逃钓的,这个烂的地方是钓给它扯断了,铁钩锈死在它身上的,这些痕迹,就是它的身份证,野生的,错不了。

我感觉心被扎了一下。

 

天宝是我的小学同学。白白净净的帅小子,在沿海城市打工,累死累活,没有挣到几个钱,就回了家,天天就琢磨打脚鱼叉脚鱼养脚鱼的事,慢慢就成了远近闻名的脚鱼王。

他一身晒得蔑黑,像个野生的。

我看过谁整理的民俗故事,说是有个打脚鱼营生的人,有天半夜在荷塘里钓住一只脸盆大的脚鱼,因为脚鱼劲太大没有抓住,让它给跑了。钓者一辈子钓鱼没有失过手,正在纳闷,却见池塘水跳上忽然站着一女子。女子怒骂,你这个鲁莽的家伙,怎敢扯坏我的衣裙?钓者一听,吓得不轻,知道自己遇见传说里的脚鱼精了,赶忙下跪,发誓不再与脚鱼为敌。

我把故事说给天宝听。他笑得要死了,说,要她来找我吧,我这个刘海,就盼着胡秀英。

在电话里,给天宝解释为什么放生,我没有说那些钩痕。

 

我说的,是另外的话题。

我把脚鱼放在塑料桶里,同时我放进去了三条泥鳅。

我对这个畏畏缩缩的脚鱼说,这几天我不会喂你任何的食物,但我给你说,你如果吃了这几条泥鳅,你也就活不成了,如果你有良心,饿死都不伤害这泥鳅,估计,我也就会把生路还给你。

过了三天,去看,泥鳅还在。

过了五天,又看,泥鳅还是活泥鳅。

过了七天,再去看,泥鳅活得自由自在。

我表过态的,我要兑现。

天宝大骂,你这个书呆子!你放生在哪个池塘,我明天就去钓回来,那是野生的呢,你知道不知道?

 我没有告诉他是哪口塘。

我在想,一只脚鱼,从它一出生,要闯过水里的农药、泥里的塑料,四面八方随时可能降临的钓、钩、叉、网,伤痕累累,死里逃生。我们选择食材总是强调野生,特别是脚鱼,我的天呐,你总得给它一个野生的理由。其实,我们人类也不容易,每一个日子,都像一条穿越高速公路的狗。每一个活得好好的人,都是命运放生的小动物。包括天宝,度过了缺衣少食的童年,挺过了九死一生的车祸,已属不易。他说过许多感恩生活感恩故土的话题,他的感恩,或许,就是那些小动物们无法表达,只能够用一步三回头,来示意感恩。

这样想,我更安心,那个灵性之物,也就不完全是为我放的了。

 

 

 

去看一个不再唱歌的人

 

我到文化部门工作后,我迫不及待地去看望一个人。我让司机将车远远地停着,让他将我折叠式自行车搬下来,并请他在车上听那盒新买的萨克斯CD带。我反复说明要去看一个人。司机看我一脸沉重,不像去会晤那种令人兴奋的人,也就没追问什么。他轻松地把椅子放倒,无比享受地任音乐轻轻按摩。

把那一串音符关在车里,我带着挎包骑车,走向一个土坡坡,这个土坡坡我曾经在十多年前来过。我在一座坟前蹲下来,无声地冷冷地蹲着。远处有一只不知名的鸟叫着,但远远难以与眼下的秋风细雨和谐统一。几只蚂蚁打我跟前过,没有与我打半点招呼,我不计较,也没有骚扰它们。我是为睡在坟包里的人来的,为了今天的探视,我做过许多艰难的前期工作,包括问过十多个知情人,设想过十多种祭奠方式,还被一只十分不懂味的母狗追了几十米远。我感觉有点冷,于是用双手抱紧自己,我想该怎样和里面的人沟通。

我依稀记得那年与他相约,也是在这个土坡坡,不过那时这里一片杉树被砍伐了,山林开荒变成旱土,种植了大片西瓜。墨绿的西瓜叶下是一只只蓝球大小的青皮瓜,我从瓜地涉过时,有一两条四脚蛇勿勿错开我的践踏,惨白的月光霸道如同白昼的烈日。

“谁?”一声怒喝后,犬吠声汹涌而来。

“我!”我只好答道。

那时的我虽然高中毕业了,青春的温度已经烧灼我的嗓门,但仍然有的几份稚嫩让守瓜人明了,他喝住狗,并干咳了几声,鼓励着我的走近。

“是何四牛介绍我来的!”我说。

他好像知道,应该是四牛先打过招呼了,他不作声。从瓜棚里一个竹铺子底下黑乎乎的罐子里给我倒了一大碗茶,我道声谢后接过来,但我不敢喝,因为月光下我发现就这一个碗,我不知道他身边那条与他亲密无间的跛脚狗是否舔过。

我说:“你能随便唱点山歌么?”他就唱了——

 

路边姐姐路边行

你莫笑我作田人

日头晒得皮翻黑

烂泥敷得一满身

勤巴苦掐望收成

 

他唱完,看我拿着他瓜棚里的手电筒就着光记录着,就问:“记了做么子用啦?”

我说:“我也不晓得,但我总觉得会有用!”

他在当地是个歌王,上十里十下里连堂客们细伢子都晓得他,没有事他就唱,有人时唱给人听,无人时唱给狗听,也不晓得那些歌是本来就有的,还是他自己编的。他年轻时候用山歌辵过老婆,但倒底山歌当不得饭,因为穷,老婆熬不住了,跟一个马戏团耍猴跑到河南去了。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这包烟是从我当村书记的父亲口袋里偷的。我拿来孝敬他。

他那满是黑牙的大嘴里马上又飞出歌来——

 

听姐话,回姐音

打歌就是你心上人

你要听歌何不游下水

过得河就听得清

我的山歌只对你一人

 

一首接一首唱,我拼命地记,跛脚狗趴在地上也听得十分安静。我正记得兴头上,他突然不唱了。

“再唱,再唱!”我催道。

“不唱了!”他说。

“没有了?”我问。

他说:“还有。”

我坚持让他唱下去:“有,就别留着”

“余下的,都是痞话子!”他点燃一支烟,嘿嘿一笑。

我毕竟是个刚从校门走出来的青年人,还没有作古正经谈过爱,痞话子山歌自然也就不能强求着听,尽管心里还是想听。我估计歌王也极有可能是心疼他的手电池了。

   “会印成书吗?”他见我开始收拾纸和笔了。

“会的,印出来我会送本给你。”

我答复他后走出瓜地,也从那天起我就一脚泥一脚水在生活中苦苦挣扎,而那一堆收集的山歌却在我的书桌柜的故纸堆里睡了许多年。

等我后来想将那些歌词打印,并想再补充一些丑话子山歌时,歌王已经睡到了土坡坡下,那条听够了山歌的跛脚狗也自然就成了当地有名的偷狗贼的宵夜。

我感到了莫名的失落。

这种失落一直让我感觉挺对不起月下那位守瓜的老人,这种失落也一直延续到我到文化部门供职和我终于有能力出版作品集时。我常想要是今天老人还健在该多好,我真的可以帮他整理出一本《瓜棚下的歌》了。

现在我只能蹲在他的坟前,默默地乞求他的原谅了,我拿出一包芙蓉王香烟和几本我已出版的专著,还有一堆纸钱和香烛,开始焚化着几分伤感和凄凉。

当我从山坡坡走回时,司机支起了座椅,他或许已经听了许多遍CD了,那支《回家》的曲子让我感觉到了一点点暖。

 

 

下次过荷堤,董事长会有吗

 

第一次骑车,经过那段荷堤,忍不住停了下来。

满池花,开得灿烂。

老人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下,笑得更灿烂。

老人笑,很好看。

老人的笑有许多理由,主要有三:一是今年的花开得贼旺,二是漂亮女儿回来了表态不再南飞了,三是他一笑手痒的观花者就心虚。

我们看老人笑,听着老人说笑,也跟着笑了。

老人的女儿,着一袭白裙,浅笑不语。

有风吹过荷塘,满池的举着火把的荷,笑成一片。

 

第二次骑车,经过那段荷堤,不想停下来但没忍住。

满池花,变成莲蓬。

老人还在那棵柳树下,柳树的叶子少了许多。少了许多叶的树,脖子看起来更歪。这回,老人不笑,怎么逗他都不笑,包括我们指着某帅哥说,这个,做你上门女婿如何?他不为所动。

老人不笑,其实,也很好看。

老人不笑,只有一个理由:别人家都忙着采莲蓬,趁新鲜卖好价钱,而女儿却不让采。

老人说,不采?

女儿说,是的,不采!

老人说,现在不采,莲就老了。

女儿说,我就盼它老。

老人急了,说,像你,拖着拖着年纪大了,不好嫁。

女儿不生气,也不让步。

女儿说,你要是采一粒,我就飞出去,再不回来了。

老人说,什么世道,我这个爹当得窝囊。

我们没有能力逗笑老人,我们也感觉窝囊。

有风吹过荷塘,老态的荷叶相互耳语,是不是也在说着窝囊窝囊窝囊?我们不知道。

估计老人的女儿应该知道,她着一袭白裙,风一样飘过荷堤。

 

第三次骑车,经过那段荷堤,想都没有想,就停下来。

满池莲,都不见了。

歪脖子柳树叶子掉得厉害。老人和他的女儿,笑得厉害。

老人看着我们上次指的那位帅哥,说,小伙子,给我做女婿,还真亏不了你的。女儿浅笑不语,脸上有了红云。

对这个话题我们突然没了兴趣。

我们急切地想知道老人开心笑的理由。老去的莲蓬呢?残破的荷叶呢?池边那些稀稀落落的芦苇杆呢?歪脖子柳树叶少了,还有大把的枝条呢?难道这些东西不见了,可以换回老人的笑?

老人说,还真的想不到,女儿长见识了。我们就紧跟着问原由。

老人的女儿,待秋深日,请人小心翼翼将满池枯莲、萎叶、苇杆,岸边的柳条、狗尾巴草,统统收割、杀虫、凉晒、分拣、打包,往南边的城市一车送过去,大价钱就到了账上。老人做梦都没有想到,某天会有这么多钱。老人做梦都没想到,这些不起眼的东西,能够给他带了来这么多钱。

老人说,这下不得了,上十里下十里的乡里乡亲,都找过来了。

还真是个宝啊,这些水里沤肥的东西?我们不解。

老人的女儿笑道,我原来就在插花的工艺店打工,这些,城里姐妹们喜欢得不得了。

那怎么不搞个合作社?我们说,你有这么好的技艺,还有这么好的门道。

着一袭白裙的老人的女儿这回认真了,实实在在地说,你们看不出,就缺一个董事长?

我们笑道,下次来,肯定能够看到。

 

  (作者简介:邓建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音乐文学学会会员,湖南省小说学会理事。在《中国作家》《文学界》《人民日报》《散文.海外版》《读者》等报刊发表作品200多万字。出版长篇小说《乡村候鸟》《床前明月》《打拼》等14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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