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九九九年,往亮处飞的麻雀
赶继保 往前行
哪管前头路不平
自古常言说得明
家鸡打起团团转
野鸡打得满山飞
燕子衔泥空费力
长大毛干各自飞
谭有福从稻田里上来,趿着一双拖鞋,扛起看水的锄头,风一吹,嗓子就痒,花鼓戏段子就跑出来了。戏还没唱够,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赶紧往家里走,鼻子一耸一耸使劲往里吸气。有一种特殊的香味,让他的怒气一下子爆发出来。他锄头一放,戏里张飞一般喳喳叫道,作孽啊,还是将它宰了?你这头猪!
谭笑在堂屋里,叉起一团满是酱汁的蛇肉,敬给康利为,两人握起啤酒瓶,“咣”地碰了一下,痛快地喝了起来,压根就忽略了那叫骂声。给谭有福做了二十多年的崽,谭笑知道,爹骂归骂,不会有真正动手“修理”的时候。倒是爹唱起戏来,套路就不一般,那些似乎被信手拈来的唱段,被爹那一吼,挟风带雨的情绪就上来了。平时,他一听,也就知道爹在想什么了。
谭有福见谭笑没搭腔,就冲进屋来,拍脚拍手地骂道,你不晓得,这是屋场蛇?都几十年了,你这个小奴才!
小奴才?还在唱戏啊?谭笑故意把话岔开,笑道,橱柜里,小奴才给为父的留着一小碗呢,青椒闷的,好香!他那一句“为父的”明显就学上了花鼓腔。
康利为也嘿嘿嘿笑过不停,右手握一段蛇,左手手背去揩嘴上的油,油腔滑调就上来了,有福叔啊,我俩还不是为了您好吗?笑哥两口子要进城卖米了,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你一个人守屋像只猫头鹰,你要是有一把好大筒,一拉一唱,不也快活溜天的?
我有大筒!谭有福没好气地说。
你那把大筒还是笑笑妈去世那年做的,都成文物了,那马尾毛的弦不错,楠竹筒也还过得去,但蒙的皮子太差了,是水蛇皮吧?拉出来的西湖调都走味了,康利为调侃道。见谭有福火气小了点,他就指了指旁边,笑道,你看这个,就不一样了!
谭有福就看见了墙上有一篾弓,撑起一张完整的菜花蛇蛇皮。
这花纹太熟悉了,在茅屋顶、在菜园子、在水缸背后、在池塘边的柳树上,一年要碰见好多回。他是看见这蛇,由一条小蛇变成大蛇,一条大蛇变成老蛇的。他看见过蛇追赶老鼠,甚至看见它带着一条同样大小的母蛇窸窸窣窣钻过草垛。
谭有福一见那蛇皮,身上鸡皮疙瘩就起来了。
他无端地慌。
他掉头就走,嗓子有点烧灼感,刚刚来了一句,苦哇——,就不知道要怎么往下唱,他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漫无目的。他不知不觉就走到村头那棵驼背的大樟树下。
康罗婶刚收拾完碗筷,见一脸苦瓜样的谭有福摇头晃脑的样子,好生奇怪,就问,呃,利为不是被笑伢子喊过去吃饭了?你怎不在家呆着,跑出来了?
谭有福就说,吃饭,我气都气饱了。
他就说了谭笑宰杀屋场蛇的事,说的时候,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像是很不安。
康罗婶就笑了,说,福哥,我还不晓得你?你只怕不是为蛇的事闹心,你是怕笑伢子两口子进城就不回来了,这一窝鸟儿一窝亲的,谁也不想离开谁。唉,我家利为要有这个本事,我巴不得,去那九州外国都行。
这算什么事呢?一屋人硬要分两摊子。谭有福怨道。
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你过去也做过候鸟在外面飞啊,康罗婶不以为然地说。
谭有福叹道,我呢,是宁愿做只麻雀守在黑狗坡的,现在乡下,好自由好自在。
康罗婶把一杯开水递过来,道,你只要有戏唱,你几时不自由不自在?
喝着水,谭有福想起自己在外打拼的日子。那时候老婆还在,责任田一分到户,他自己心里就有了动静,国家给咱农大哥这么大的自由,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让你放开手脚发财,谁把握不好谁后悔。他一激动,就把田间地头交给老婆打理,自己不声不吭去了冷月市。他走街串巷,收旧书报旧鞋子,收团鱼壳乌龟板废铜烂铁,白天拖着一架板车游街,晚上拉着一把旧二胡唱戏,唱《平贵回窑》,唱《刘海砍樵》,唱着唱着,脑海里就总有破窑、烂茅屋在晃动,有老爹在破房顶盖屋被马蜂追着咬咕噜咕噜摔下来的慢镜头,有老娘拿着饭盆锅盖瓜瓢接漏的影子。城市里呆了十二年,虽然吃点苦头,但还是赚了三十多万,回来就将刘海哥家一样的茅草屋掀了,盖起了黑狗坡数一数二的楼。你说累死累活图什么?麻雀还有个竹筒眼,图的不就是后辈人别跟老一辈一样风吹浪打,能安逸地过好日子?如今楼盖好了,儿媳妇也收了,孙也出生了,崽却不安心,一门心思想去城里落脚。想起,谭有福的鼻子就有点酸。
谭有福不说这些,却道,你说气不气,你说说看,说是剥那蛇皮给我蒙大筒,你说这大筒做好了,我敢拉吗?我这一拉,我......有福感到脸上一热,两颗泪就出来了。
你看,你看,就一老小孩!康罗婶扯了几张纸递了过来,说,你说那蛇啊,要怪也怪你!你新房子一建,到处水泥糊住,它找不到原来的洞了,它怎么活?还不如给他们吃了。
你是不知道,那蛇是有两条的,真的,我见过,他把公的宰了,我这大筒一拉,那母的听见怎么过……谭有福说到母蛇时,忽然就望着康罗婶,不说了。
康罗婶见状,脸有点红,马上又恢复了镇静,两手一拍说,烦心事谁家没有?不说了,干脆,来一段!
不唱了!谭有福摆了摆手。
来一段,来一段,这做人就跟做戏一样,等戏演完才晓得一切都是假的,不如过好一天算一天,来一段?康罗婶盯着谭有福,说,开心点的!
《青风亭赶子》?谭有福问。
《五女拜寿》!康罗婶嘴角一翘,坚持道。
《蔡鸣凤辞店》?谭有福说。
不行,没劲,《三子争父》!康罗婶不肯让步。
那就《张古东借妻》,有福妥协道。
借借借,借你个鬼脑壳?康罗婶笑骂道。
不借?不借就不唱了,谭有福掉头要走。
康罗婶喝道,借就借!不是你的,你借不走的。
两人就清了清嗓子,摆好了架势。刚好,有风掠过樟树树顶,叶片哗哗,为他们的花鼓段子伴奏。
谭有福的苦瓜脸变得生动起来。谭有福唱道——
开口我对表嫂言
尊声表嫂听分明
表嫂年轻又貌美
如何嫁与张古东。
康罗婶马上接上来了,唱道——
表弟莫提此事情
提起此事好伤心
我本不是此地人
常住湖北米杨村
只因那年发龙水
大水冲散一家人
张古东本是打鱼人
将奴打救得残生
后来长大成了人
婚姻将就了张古东
表弟你莫嫌容貌丑
我亲口许你结为婚
谭有福入戏很快,一躬身,动作也出来了,唱——
表嫂把话错来讲
张古东知道谁担承
康罗婶接着唱——
倘若张古东知道了
千斤担子我担承
本来是唱溜的戏段子,康罗婶今天唱起来也有点慌乱。
哦,难怪,康罗婶一个动作还没做到位,忽然就看见康利为坐在禾场边的石凳子上铁青着脸,康罗婶心里咯噔一下,马上示意谭有福不要往下唱了。
蛇,都吃完了?谭有福小心翼翼地问,那神态,好像根本没有为蛇生气过。
康罗婶拿着一个缺口鸡食钵子,进屋去了。
谭有福被晾在一边。
依我看,有的人是有福不晓得享!康利为见两个老戏骨不唱了,就大声嚷道,城里有房子户口可以迁走,泥巴腿子就是城里人哒,这么好的事,就不晓得享福!
城里没人陪我唱戏!谭有福心里说,但嘴里不好说出来,就嘿嘿笑了几声,背着手,往家走,边走边道,继保,你这小奴才……
到家的时候,一辆双排座停在禾场里,看来该收拾的,都收拾好了。
谭笑一脸愧疚地说,爹啊,你实在不想去,我也不好勉强,再说,家里也要人守,新房子要不住人,旧得特别快的。
城里就那么好?谭有福问。
麻雀还往亮处飞呢,读书的时候我就羡慕大城市的同学,就那手杆子脚杆子都比我们白些,我做梦都想往城里投胎呢,谭笑实话实说。
谭有福喝道,你这小奴才。像是唱戏,又像是骂崽。
韩朝晖抱着才半岁的孩子正如出来,见公公骂着你这小奴才,就笑了。韩朝晖说,城里有家,乡里有家,爹啊,你想住哪就住哪,你就别骂你的小奴才了,也是为了这家子呢。
谭有福抬头,望着屋檐。屋檐空空,只有一双燕子偶尔穿过,叽叽喳喳。
韩朝晖就知道公公在想什么。韩朝晖说,本来不想宰那蛇呢,是它自个要送死,你说我好好的接一盆热水,要给正如洗澡,这蛇忽地就窜到木盆里,我吓个半死不说,要咬到你乖孙子的小鸡鸡,这咋办。
谭有福就伸手去接韩朝晖手中酣睡的正如,掂了掂,嗯,甸重甸重的。解开尿片,青筋凸现的手拨了拨那个小鸡鸡,忽感手一热,一股清泉就射到了他手背。谭有福“喔唷”一声,笑骂道,你这小奴才!
谭笑和韩朝晖似乎就等着他的笑。他这一笑,似乎告诉了他们,可以出发了。
双排座立马就启动了。
谭有福手一挥,喝道,滚吧!越远越好!
谭笑和韩朝晖在车上,听见谭有福在唱——
且看世事各不同
躲入深山养精神
有人学得砍樵汉
清闲自在乐安宁
2.)二〇〇九年,戏窝里不能少的老鸟
谭笑让韩朝晖回黑狗坡一趟,请村主任康利为掌本,无论如何要将家里四亩二分六厘田转包出去。
康利为如今不是那么好找的,天还没亮出门,半夜鸡叫还不定归队。康罗婶看见韩朝晖,满心欢喜,又是搬凳子,又是泡热茶。一会儿,就说了件事,拜托你侄媳妇,在外留一下神,看有相安的女人没,我家的鬼崽子也该成个家了,你们的小孩都上三年级了,他还是根寡裤带。
韩朝晖说,我是来拜托他的,毕竟他现在是土地菩萨,说话灵验。韩朝晖就给康罗婶说了想将田包出去的事。
康罗婶知道,这是有福的崽和儿媳妇不放心老东西了,虽说现在租用机械耕田、插秧、扮禾,请零工打药、看水、晒谷也都方便,但谭有福真是个有福不会享的人,租机械请人工怕费钱,还是习惯勤扒苦做。康罗婶就说,你做通你爹的工作没有?田要包出去不是没受主,现在政策好,一不要征粮纳税,二不收提留统筹,还三天两头政府有钱补,你给谁谁都会要,只是你爹闹起来,会发疯。
韩朝晖笑道,婶,你陪他唱戏他就不发疯啊!
鬼妹子!康罗婶故意把脸一板,说,花鼓戏捞起拢来,也就那么几十个本子,天天唱,唱都会唱融去!
韩朝晖咯咯咯笑,想,你们都唱了大半辈子了,也没看见你们唱融了什么。
康罗婶倒是十分认真地说,我呢,爱唱,会唱,有时心烦,就唱不出来了。
韩朝晖不解。
康罗婶就伸出胖乎乎的手,一点一点的数落道,我若是扯起嗓子去唱戏,左邻右舍会指我的背呢,一没间好房子,二没台小车子,三没收个儿媳妇,四没……
这有什么稀奇的,韩朝晖安慰道,婶你放宽心,利为当得村主任的人,这几样都是小菜一碟。你们以前愁吃愁穿,现在日子好了,该快活时就快活,趁得还唱得动,唱!唱出乡里人的韵味来。
康罗婶听了,心里很暖,就拍了拍韩朝晖的背,说,回家去,看看你爹,要是城里店子脱不开身你就赶紧回,你说的事我和利为讲就是。
韩朝晖只好这样。
回到家,门上一把锁。
韩朝晖摸出钥匙,打开,屋里有一种闷气浓得化不开。她忙将前后的窗子都捅开,让空气对流。她看柴火灶灶头上的铁钩子上,腊鱼腊肉都还没动。她去揭饭桌上的纱罩,见半碗酸菜汤和半碗剩饭孤零零地藏在里面。韩朝晖心一凉,很不是滋味。哎,老爷子这么过日子,何苦呢?有鱼有肉有鸡有鸭,零用钱也留足了,你尽管吃喝用啊,再说,城里买房子买门面的钱也还清了,小的上学又花不了几个钱,要老的这么精打细算做什么呢?她摇了摇热水瓶,只有半瓶水在晃。她就接了一壶冷水,打开电热水器。
她到菜园里找,没有老爷子的影子。满园的萝卜、白菜、包菜、花菜、冬苋菜挤挤密密。除了谭笑每个月回来看爹时,大包小包运走一些到城里吃,估计这些青菜更多的会一直绿在园子里,直到过了旺期慢慢老死。
她想到自家的责任田里去找人,刚转过山坳,就听见谭有福的声音——
背犁儿,出门庭
要到垅中做阳春
佃了王家几亩田
赚了王家几串银
今日春耕正当紧
功夫不负有心人
韩朝晖打断了谭有福的戏段子,叫道,蔡坤山老爹爹呃,田就莫耕了,享几天清福好不?
谭有福挑着一担箩,吼得正起劲,不想转角处,杀出儿媳妇来打岔,就应道,呦,你回了,一个人,还是一家人?
我一个人回的,您这去兑种谷吧,挑这么重还唱?韩朝晖问。
耕田不唱歌,禾少稗子多,谭有福说道。
韩朝晖去接他身上的担子。
谭有福猛地躲开,不让儿媳妇去挑,边躲边说,人老骨头枯,正好做功夫,你让开!
韩朝晖也没有去抢。
等回到家,水也开过了,韩朝晖就给老爷子泡了杯热茶。多出来的水就灌起来。她边灌水边说,爹啊,每天你多烧点水,喝不完晚上就用热水泡泡脚,人要老啊,就是从脚开始老的!
也不晓得谭有福听进去没有,反正老爷子哼都没有哼一声。
韩朝晖看见老爷子喝上了她倒的水了,就隐隐约约给他说了要将田包出去的事。
谭有福听出端倪,茶杯“哐”地蹬在桌上。
韩朝晖知道这个工作不好做,没等老爷子开骂,就抢着说,这都是你崽的主意,要骂你骂他,不过我没有反对,我还是理解他,他也不易得,两头不放心。他想丢开这点责任田,也没别的,就是想要你多过几年安生日子,都这个岁数了,田里土里屋里,要是摔跤,扭腰、折骨、中风都不得清白。
不作田了,我做什么,等阎王老子来请我吃会酒啊?像戏里说的,去游春?打鸟?观灯?谭有福似乎有些不满,说,当年要你们莫搬到城里住,你们跑都跑不赢。要是都在老屋里,至少,我还可以给你们带正如。
正如要你带什么,都吃十一岁的饭了,又不是三岁搭两岁!韩朝晖说,爹啊,我是把话传回来了,包不包出去,你们爷儿俩去商量,我给村干部也说了,有不有人受这几亩田还不一定呢。
谭有福就不做声了。
韩朝晖问,还有买烟买酒做点小小人情的钱么?
谭有福说,有有有。
韩朝晖说,没有了就开口。
谭有福说,你们几时要我开过口?都留足了的。
韩朝晖说,那,等会沅江的老板会送米过去,我赶回城了?
谭有福说,那就……
韩朝晖问,有事啊爹?
谭有福说,你看看大筒多少钱一把,不要太贵的,能拉叫就行。
韩朝晖一笑,说,多大个事呢,还口口声声不要贵的。
谭有福叫道,先慢着走。他就寻了个干净蛇皮袋子,搬条板凳准备去取灶头熏挂的腊菜。
韩朝晖说,爹啊,这是上个月你崽从城里送回的,你不记得了?
谭有福就停了取肉,顺手抄一把菜刀往菜园里赶,沙沙沙,齐整整割了几茬韭菜,抖了抖泥,装进蛇皮袋,说,这个菜样子不蛮好看,但是正宗土韭菜,你背点回去,打点汤给正如吃。
韩朝晖说,也好。
韩朝晖回冷月市有三天了,康利为那头还没个准信。
谭笑知道,要老爹阳春不作歇南风凉,这个老太爷他当不来,可这几亩田毕竟不是个轻松活啊。
谭笑想给康利为打个电话,又怕吵着正在做作业的正如,他就往店外的停车坪走。拨康利为电话,一下就通了,喂,大忙人都在哪里忙呢,这会?
电话那头的康利为说,还能在哪?不就在你家对门。
我家对门?哦,你在谷痞子家,打牌啊?
哈,我在你城里家的对门,康利为不像是开玩笑。
城里?谭笑踮起脚,往对门一看,哈,还真看见从对门“无名粉店”走出来的康利为。
怕我没早饭米?来了不报餐,还自己先寻米粉店?谭笑对着手机叫道。
康利为不急不慢地走近,挥手,喊,我还没开吃,你过来,一起先吃粉,我有话给你说。
也好,谭笑想,不如出去聊,正如在家,谈谈笑笑影响到小家伙。
他就折转身来,对在店里抹柜台的韩朝晖说,我出去一下,早饭到外头去吃了。
等谭笑到了“无名粉店”,康利为已经点好了两碗牛杂粉。粉的份量很足,牛杂的份量也足。哦,怪不得这米粉店有点小名气。
康利为笑道,今天早饭客归我请了!
谭笑扶起筷子,搅拌着滚烫的米粉,说,到了我这里,倒过来请我?看到你态度竟这么好,我就急,看来,是我拜托你的事搞不成器,来表达歉意了!
你以为你是谁?我堂堂黑狗坡的村主任,不大不小也管着两三千人,一早搭公共汽车来冷月市,给一个户口都迁移出去了的原村民致歉?康利为将筷子在碗边敲敲,提醒道,我是有大事与你商量。
我那小事搞好没有?谭笑问。
康利为不屑地说,你那根本就不是个事!
他见邻桌有人望着他,就压低嗓门说,沙港镇的大动作你听说了!
我当是什么大事呢?谭笑说,不就是恢复九曲河边一个古镇吗?现在做乡村旅游,都在找卖点,沙港的卖点是什么?
你觉得呢?康利为问。
我搞不清白,我只听说我爹小时候,跟沙港的吴瞎子学过花鼓戏,谭笑说。
康利为笑道,呃,就选在这个点上!吴瞎子是我娘的表伯呢,他带的徒弟多着呢,有几个徒弟后来还被县花鼓戏剧团招了工,有几个角还唱到了京城,不晓得真的还是假的,听说周总理、西哈努克亲王都看过他们的戏,所以啊,古镇打造亮点,就是在“戏窝子”上做文章。县志上说是有记载的,清末民初,那十里邻水半边街,热闹得不行,每天过境的乌篷船都有两千多艘,光水上戏台就有十多处,十里八乡,光唱花鼓的,湘剧的,皮影戏的,有点子名气的角儿都有三四百人。
做这个有劲?谭笑问。
有劲!太有劲了!康利为说,日子过好了,到处开麻将室也不是个办法,花鼓戏闹起来,锣鼓敲起来,唢呐吹起来,台上的疯子台下的癫子,嗨出来的味儿,比大西北的的秦腔、大东北的二人转绝对不得差。
见康利为一个劲的吹“戏窝子”,谭笑就知道,这肯定是镇上刚开过会,定了调的。
谭笑说,我还是关心我那几亩田转包出去的事,有戏没?
康利为“哎呀”一声,叹道,你都大城市市民了,你就长进一点好不?古镇管委会点名道姓,要请你爹还有我娘他们十多只老鸟到古镇码头唱草台子戏,这事大不,你说?
就老同志唱?谭笑道,他们是唱不拢一台大戏的,唱个折子戏马马虎虎,唱个花鼓段子玩玩还差不多。
就让他们唱着玩!康利为说,想怎么唱就怎么唱,就是要把传统戏味留在古镇上,如果游客来了神,要跟着唱,就更好。
我爹会愿去?田里的事他放不下!谭笑担心道。
康利为这才入正题,说,有戏唱,他连你都放得下,你信不?
那是那是!谭笑点头。
老戏骨们唱花鼓戏,肯定耽误农事,镇上开过会了,会给他们发务工补贴,我估计一年每个人至少也补得一百五十个工,就算一百二十元一个工,也有一万好几,康利为把账算得精。
谭笑不知道天底下还会有这样的好事,就说,如果真这样了,我爹按理也不会赖在那几亩田里。
你家的田转包出去,给种菜大户,每亩每季还能收八百元租金,康利为把账再往细里算。
我爹应该会同意吧?谭笑在问自己。
唉,他还不同意?你要怕,就应该怕我不同意,康利为说。
你?你有什么资格不同意?谭笑莫名其妙。
康利为按住谭笑夹米粉的手,说,打良心讲,我还真不愿意,我看不得我老娘和你那老爹那热乎劲,心里连不是那个味。
那不是唱戏吗?他们戏里一句,胡大姐,哎,我的妻,啊,你妈就真成了我爹的妻啊?谭笑笑骂道。
真成了呢?康利为盯着谭笑问。
谭笑认为这是天方夜谭,就说,怎么可能!
康利为加重语气,问,要真成了呢?!
你想多了!谭笑觉得康利为有点过敏。
这个,我不是吓你,如果他们去“戏窝子”唱草台子戏,他们真的唱到一块去也不是不可能,到时候,你管不管?你管,我就同意,你不管,我至少可以不让我妈去,康利为这几句话,很重,不像是开玩笑。
谭笑有点吃惊,说,我,我还真没想过这事。转念一想,万一是真的,也不怕,又都不吃亏,一窝鸟儿一窝亲。他就笑道把球给推了过去,说,这个我也不知道,你是村干部,我听你的,我爹也听你的。
3.)二〇一九年,大棚里藏着大鹏梦
谭笑刚将十万元打到康利为的卡上,老爹谭有福的手机就打了进来,自从给他买了这个老年手机,他就没少打过电话。
谭有福瓮声瓮气地问,你卖米,我就一直不记得问你,都从哪进的货?
谭笑说,都这么多年来,从哪里进货我数得过来啊?近的有老屋门口的,远的泰国和越南的。
你知道人家打过药没有?谭有福怒斥道。
打与没打,我有什么办法?只要检验的指标合格就行!谭笑说的是真话,谁家开店不一样?你买个鸡蛋,难道要去看一下生蛋的母鸡长什么样?
谭有福一听大放悲声,连你都这样想,别的人就可想而知了!
唉,老小老小,人一到七老八十,就像个小孩子,要劝要哄了。谭笑啰啰嗦嗦解释了大半天,才挂了老爹的电话。寻思着,老爹心情不好,不是没有来由的。
本来,镇上已将老爹谭有福和康罗婶做为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地花鼓的传承人给申报上去了,市、县两级要办的手续也都办得差不多了,不料想出了个插曲,一台好戏草草收了场。
那天,古镇的戏班子参加市里观摩活动,一散场,康罗婶的儿媳黄彩霞就开着吉普车来了,说是买了一腿新鲜狗肉,炖了一锅汤,接婆婆和她的戏友们去品尝。康罗婶招呼道,都去,都去!这些老戏骨们,一个比一个精,就起哄道,黄医生的小车能坐几个人?我们派个代表去算了!大家伙就将康罗婶和谭有福往吉普车上推。谭有福想,要是只派个代表去,还非我莫属了,就连客气话都没讲,直接坐了上去。等黄彩霞将车开到市第一医院宿舍停车棚,谭有福才说,你要上班还要搞饭,太劳神了呢。康罗婶笑道,客气话就莫讲了,一把老骨头了,能吃他们几回?混一餐算一餐。谭有福说,只有你命好!是的,康罗婶是找了一个好儿媳,享起了清福。以前总怨康利为三十大几不找对象,别人做介绍他腔都不搭,却不知道背后还有故事。康利为和黄彩霞是高中同学,那时康利为就对黄彩霞动过心思,不料后来黄彩霞考取医学院去了大广州,康利为落榜回到了黑狗坡的田埂上。康利为再有想法,也只能苦苦闷在心里。失去了初恋,康利为不只是失去了一个女朋友,而是失去了恋爱的念头。大前年,冷月市运输公司一职工周末到黑狗坡表哥家的鱼塘垂钓,不小心将钓竿线甩到高压线上,白白送了条命,村干部康利为出面调解,一不留神见到死者的家属竟是他初恋的女同学黄彩霞,整个心就像一只往下垂的柚子。就这样一调解,二安抚,三探望,四忆旧,所有的感觉又回来了。康利为知道自己依然还爱着这个女人,失去过第一次机会,他无论如何不会让他失去第二次。已是第一医院住院部护理主任的黄彩霞,终于耐不住康利为反反复复地磨,一咬牙就带着五岁的女儿,再嫁给高中同学康利为。黄彩霞后来听说康利为一直爱着自己,连一次和别的女孩相亲都没有过,她很震惊,也被他一片痴心感动,婚后一门心思向着这一家子,搞得上十里下十里没人不羡慕的。
那天,康罗婶喝了一口狗肉汤,就喝不下第二口。她感到喉管处有一道闸门,堵着不让肉汤进食管。谭有福喝完一碗狗肉汤,吧嗒着嘴巴,说,香!好多年没有吃过这么好的狗肉,还是你的福气好!竟没有听到康罗婶的回应,一瞧,康罗婶正一脸难受。谭有福慌了,忙叫出在厨房炒青菜的黄彩霞。黄彩霞见状,也有点吃惊,忙问,娘啊,你这样子多久了?康罗婶缓了缓气,说,这一个星期吃不太下,今天喝口热汤都噎,老了,不中用了!黄彩霞赶紧联系医院里的同事,还给康利为打了个电话,说,放下手头的事,你最好过来一趟,娘只怕要照个CT检查一下食管。
结果很快出来了,食管癌中晚期。
好端端一个家,塌了一角。
好端端一个戏班子,缺了一角。
康罗婶去省肿瘤医院开刀的那天,谭有福没去古镇。谭有福在家里关上门,将“梁山伯”唱得凄凄惨惨,直到实在唱不动了,他才若有所失地眼巴巴怅望窗外。他最想看见一两只蝴蝶,他却听见菜土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瞪大眼看,一道熟悉的花纹闪入菜丛中。蛇!是那条母蛇寻来了?
他惶惶然,不知所措。
谭有福不知道康利为找谭笑借钱的事,他把积累的零花钱准备好了,有好几千,准备着邀约戏友们去医院看望。这几日,他一直想不通的是,年轻就守寡的康罗婶都苦了大半辈子,为什么会在最享福的年纪得这么重的病?老天爷就喜欢这样戏弄人吗?是不是真的是现在田间地头打草药,稻谷蔬菜打农药造成癌症病人越来越多?他就想起要给谭笑打电话,要问一下,一个月能销出的几吨米都从哪来?如果米有毒,那自己家岂不是罪就大了?
这个问号像条花蛇,一直盘在谭有福心坎上。他就再也没法到“戏窝子”里唱“打锣腔”“比古调”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冒了出来。他管不了别人,但至少要管住自家的店子不卖打过农药打过草药的稻田产的米。
谭有福感觉花蛇在屋子的周围寻觅什么,他不是怕蛇找自己报仇,而是感觉心中有愧。后来一想,不对啊,应该不可能是那条与屋场蛇相好的母蛇了,都几十年了,要是,也是那两条蛇的好几代孙了。
刚好想到孙,正如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正如说,爷爷你自己小心点,别磕着碰着,我明天回来陪你!
谭有福知道正如职高毕业就去了云南,应该打了差不多一年工了,就问,怎么,是那边不好混吗?
要在外飞,也要先回来将自己养成一只大鹏鸟,再去飞吧,正如笑道。
谭有福听不懂孙子要做什么,什么鸟不鸟的,你小子能回来住几天也好!
正如说,你先别告诉我爸妈我要回来。
谭有福突然有点儿冲动,说,好,好,回来吧,爷爷告诉你唱花鼓。
谭有福想,稻谷打过农药有毒,人吃多了长癌,电影里鬼喊鬼叫的歌,脱衣剐裤的舞有毒吗?年轻人学了,会不会也长着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癌?吃不打药的米,听祖宗留下来的戏,是不是要靠谱一些呢?
谭笑被晨报上一篇报道惊到,他忙喊醒正在睡午觉的韩朝晖,说,出大事了,你快起来!
韩朝晖躺在一张篾织的靠椅上,被谭笑这一叫,蹦了起来,吼道,吵什么吵?我什么都没有喝到,哪怕喝一口也好一点。
看着韩朝晖一脸沮丧,谭笑道,喝什么喝?你都睡成狗了。
唉,你啊,我刚刚梦见黄彩霞给我泡芝麻豆子茶,正准备喝,被你叫醒了,韩朝晖余怒未消。
谭笑没心思听她说白日梦,将那张晨报摔给她,说,你自己看看,只有一个多月没回啊,家里出新闻了,呃,电话里头怎么没听到一丁点儿信呢,是老的不清白了发神经,还是小的在外头学了什么新套路?
怎么了?朝晖不知发生了什么,就抓过着报纸来看,一看就叫道,我的天!这是要干什么?
喊什么喊?谭笑道,关门,回家看看再说!
谭笑的奥迪开进乡下自家老屋的时候,老屋里一片闹腾。堂屋里灯火通明,五六多个伢妹子正围着谭有福学唱戏,老的唱一句,大家跟着来一句。
旁边的稻田里,不知什么时候搭起了一个半亩大的塑料棚。
谭笑和韩朝晖被两块大牌子吓到了。老屋门口挂的是:花鼓戏传习所。塑料棚上粘贴的是:无公害育秧车间。
看见父母的车拐了进来,正如就起了身,对着爷爷喊,你看,投资方回来了!
谭有福道,还喊?他们心在城里,会给你投资?我看啊,不找你麻烦就不错了,就说了不该让那记者登报的!
怕什么怕,迟早要知道的,正如安慰爷爷道。
正如出来迎接谭笑和韩朝晖,嬉皮笑脸地说,欢迎两位来自冷月市的民营企业家,到社会主义新农村黑狗坡考察,我先给介绍一下近一个月的情况,本地知名民间艺人谭有福老先生,决定在有生之年,开办传习所,将无公害的民间艺术,无偿传授给戏曲爱好者。返乡青年谭正如通过一年多在外学习探索,决定在大棚里来孵大鹏梦,正在与周边农户协商,签订无公害水稻种植合同,统一育秧,统一管理,统一销售,种植过程现场监控,消费者随时可以通过视频进行监督。两位回来了,我的投资应该基本有着落了,销售的问题也不是问题了,两位企业家也可以安心在大都市发展,没必要急着给老人家请保姆伺候了。
韩朝晖还在发蒙,拖着正如就往屋里走,毕竟这不是个小事。
谭笑钻进塑料棚,给康利为打电话。
康利为请假在医院照顾老娘,一听这事就说,也好啊,黑狗坡的田不是没人愿意种么?还不如将稻田流转,成立个合作社,让正如来牵这个头蛮好啊!
谭笑暗暗叫苦,除了心里没底,还有一点不甘心,自己这么拼,图什么?不就是想将正如带进冷月市,做个正儿八经的城里人么?
堂屋里,谭有福正在大声训斥韩朝晖,说,你还纠结什么呢?电视里习大大怎么说的,中国人的饭碗就要掌握在中国人的手里,说得多好!自己出的米,吃了没病,自己唱的戏,听了来劲。唉,中国人要爱惜中国人,少搞那些有毒的东西给人吃,少搞歪门邪道的东西给小一辈看!
韩朝晖不怕制服不了正如,就怕老爹斩干劲,急得跺脚,道,爹,这是哪跟哪啊?
正如笑道,这些,等下一屋人再说,一窝鸟儿一窝亲,我的老师说,家庭和谐的诀窍是,一家人最好少讲道理,多讲感情。要相信一代更比一代强,不然猴子变不了人的。现在我们大家要不要听老艺术家来一段正点的戏?
小戏迷像一群躁动的山雀,齐喳喳叫道,好!好好!
谭有福板着的脸立刻就放松下来,山羊胡子微微抖动几下,就抬头挺胸,从容坐定,将大筒调好,清了清嗓门,唱了起来——
出得门来抬头看,
一片春景好喜欢,
百花开放红艳艳,
青山绿水好新鲜,
杨柳垂下清江水,
白鸟飞进花果山,
鸦雀叫得喳喳喳,
麻雀吵的闹翻天,
蝴蝶双双花间舞,
对对鸳鸯戏水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