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脊梁
父亲最明显的特征,就是脊梁粗壮、结实。他在厚厚的黄土地上蹲着或是弯着腰锄草的时候,那脊梁骨就像从颈项上挂下来的一张弓。弯弯的,一节一节的脊梁骨,都在吃力的撑着,鼓突着,也许正是父亲身形瘦削的缘故,除了皮,就是骨,皮包着骨,骨拽着皮。
父亲是大地的儿子,这一辈子都交给了大地,黄土地上收拾庄稼的身影,黑土地里挖煤谋生的身躯,土地或许是父亲这一生最贴切的伴侣。
父亲劳作时,一颗一颗汗珠儿,从脊梁上冒出来,太阳底下,像一颗颗金豆子、银豆子,闪着光,反映着与太阳一样的色彩;矿井下,像一粒粒黑珍珠、灰珍珠,映衬着乌金一样的质地。用不了多长时间,那有形的汗水便分不出豆儿珠儿,全都一股脑汇合成汪汪的一片水,像湖水一样透亮,像盐水一样咸腥,然后带着通身的体温,渗入绵厚的土屑中。
父亲的脊梁撑起了一个家,撑起了一片天,虽然家并不大,天也并不阔,但是,有父亲的脊梁的地方,就会有家的温馨,就会有天的晴朗。我看村子的时候,是从正面看的;我看父亲的时候,却是从背后看的。因为只有从后面看,我才能看到父亲背负的沉重,那是人生的艰辛、生活的苦难、历史的悠远所聚集的沉重。怪不得父亲时常汗流浃背,怪不得父亲把腰弯的像一张弓。
不过,不管背负如何沉重,父亲的脊梁却永远弯不了。也许那是大地的孩子的倔强,也许那是晋南汉子的刚强。我站在父亲身后,仰读岁月的悠长;我爬上父亲的肩头,俯念生命的堂皇。贴着父亲那弥散着汗腥味的膀背,我抚摸着父亲那暴突的脊梁骨,就像是摸到了祖父、曾祖以至曾祖的曾祖的脊梁骨。就是这一根根粗壮的脊梁骨,像极了运动场上接力跑的接力棒,在我成长的小山村一代接一代地传了下来,一根一根柱立在我脚下这片厚厚的土地上,稳稳的顶着我头上这片蔚蓝的天空。
我从父亲的脊梁骨里走出来,当我带着鲜红的胎血和湿漉漉的羊水,出生在我们山村那浸润着我祖先的血、汗和泪的巴掌大的一块儿土地上时,在笼罩着暮霭和鸦躁声的黄昏,父亲大概也是学会了祖父的样子,严肃地递给我一根粗壮的脊梁骨,郑重地对我说:把它传下去!于是,一根脊梁骨狠狠地戳在了我的背上,使我时时摸到它的时候,处处感到阵阵颤栗。
把它传下去,或许就是一个朴实的夙愿!
我时常摸一下自己的后背,那根承载着父亲期盼和夙愿的脊梁骨依然在它该在的地方,而父亲,却再也不回不来了,只剩下那根满含精神给养的脊梁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