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岁

人家过年，咱也是过年。但是咱过的这个年，挠心啊！

原因就在于，87岁的老母亲不早不晚，偏就在进了腊月门发病，且越来越厉害，年根底下就让医院推出了门，说回家吧，准备准备后事，晚了怕来不及。

文清兄弟姐妹如雷轰顶。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老母亲会有生命危险，更想不到老人家会在春节期间要离开人世。在紫河子一带有句发毒誓的话，说谁要是做了昧心的事就死在大年三十（除夕）或者大年初一（春节）。老人家一辈子行善积德，咋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岂不是要被人耻笑几辈子？我们做后辈的还怎么做人。

在继续给病人维持生命体征的药物的同时，帮她减轻痛苦，一定要让老母亲的生命延长到春节后。

今儿是除夕。文清提议，让两个妹妹回家过年，白天弟弟文楚和他一块守着母亲，晚上也回去和家人团聚。夜里，由文清夫妇轮换着伺候。

傍晚，文清催促弟弟回家，文楚将走未走之际，昏迷几天的老太太突然就睁开了眼，似乎在侧耳倾听。她听到了一种声音自远而近。她的口型在吃力地变化。文清凑上去，听到母亲用微弱的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在说：“悟立来了，快去接……”

文清将信将疑，我一双好耳朵都听不到，您耳背了快十年了，咋还听得到？是幻觉吧？

母亲的声音大起来：“悟立来了，快去接啊！”

文清再不敢违背老母亲的旨意，便招呼弟弟文楚：“去外面看看，是悟立来了吗。”

文楚刚站起身来，就听到院外“嘭、嘭”关车门声，文清和文楚面面相觑：真是悟立来了呢！是老太太心有灵犀，还是耳背不治而愈？老人的俗话说，人不会带着病去另一个世界的，莫非老太太临走之前所有的病都会好了？

悟立是老太太的娘家侄，老太太父辈兄弟俩，只守着小刚父亲一根独苗苗。到悟立这里，已经是两辈单传了。再往后，悟立媳妇只生了两个丫头。老太太对娘家这条根尤其是视如珍珠，百般疼爱，有如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吓着。

文清兄弟俩走出去接了表弟悟立四口进来，惊奇地看到老太太已经在床上坐了起来，怕她五天多粒米未进一用力再慌过去，忙赶过去搀扶。文清边对悟立说：“你看，你姑心里挂的就是你，病成这个样子，一听到你来了，病就去了大半。”

悟立看到姑姑不像想象地病得那么厉害，心情也好起来，说：“真要那样，我就成了神医了。”

文清忙着去沏了半碗奶粉，晾凉喂给老太太喝。老太太“咕咚咕咚”一会就喝了下去。

天黑下来了。文清妻和文楚妻妯娌俩在厨房里忙了大半天，文清妻过来问吃饭吗？文清想老太太看来暂时无大碍了，便说好，悟立既然来了，那就弄几个菜，俺哥仨喝点。一边说着，一边就刷洗茶具酒具餐具，沏上茶，烫上酒。

这时，村子里稀稀落落开始响起了鞭炮声。这是在告诉人们，点鞭炮的人家要吃饭了。这是一种年俗，过年了，明明白白吃顿饭，让天地都看到，人都知道，这家吃的是最好的年饭，不吃昧心食。

这期间，就看到老太太招手，让悟立到自己身边来。文清心里说，还就是娘家人，娘家侄比自家儿子还亲。

悟立上前，坐在了老太太床边。老太太伸手拉住悟立的手，另一只手拍打着悟立的手背，说，“你奶奶不容易呀！她十八岁嫁到咱家来，先后生了9个孩子，遭了多少罪，只留下了我和你爸姐弟俩。数我最大，你爸最小。中间还有小金、小银、小铜、小铁、小石弟兄五个，最大的活到七岁，最小的只存活了两三个月，都夭折了。给你爸爸起名叫小木，比你五个大爷都弱松，可就他活了下来。你爸爸比我小21岁，我出嫁后生下你大哥文清，才有了你爸。在我手里你爸和文清一样，有文清的就有你爸的，他是咱老郑家一条根呐！可惜他没福气，你妈走得早，他也才过了60的坎就得了癌症。唉！命啊，这就是命……”

老太太说得太多太快，有些喘不上气来了。趁老母亲歇口气的当儿，文清招呼着：“来悟立兄弟，咱抿两杯。喝着说着，两不耽搁。”弟兄三个一起举杯，干了下去，文清带头亮亮杯底，文楚再满上。

老太太缓过气来，接着说：“俗话说，有儿没有孙，到老不甘心。你奶奶盼孙子盼得眼都望穿了，才盼来了你。老来得孙，你奶奶最疼你了。你小时候不哭便倒罢了，一哭就要哭个昏天黑地，哭得没了气。为不让你哭，你奶奶曾经抱着你三天三夜没下怀，你从小就胖，一二十斤端在手上，胳膊都麻木了，压痛了，痛得胳膊像折了一样，还是得颠着你不让你哭出来。为了让你每天都吃到好吃的不重样，咱紫河子村周围二十里内的集市你奶奶抱着二十多斤的你颠着一双小脚都跑遍了。你最爱吃蛋黄酥饼干，你奶奶跑四十里路到县城，每次批发一布袋子扛回来。那时候没钱，你奶奶每晚纺线经常熬个通宵，第二天拿到集市上卖了钱再给你买吃的，从没缺过你的嘴。悟立呀，你要有良心，忘了谁都不能忘了你奶奶。”

悟立在文清的示意之下又干了一杯，趁筷子伸到碗里来夹菜的空档闲着嘴，赶紧说：“嗯嗯。我当然不会忘了俺奶奶，也不会忘了你，姑。”

悟立媳妇这时也插嘴说：“是啊姑，悟立说你最疼他了。这不听说您病了，悟立说过年也不如您老人家要紧，说什么也要来看你守着你。”

老太太又拍打着悟立的手，动情地说：“我的好孩子啊！”

人们兜里的手机都“嘤嘤嗡嗡”地响起来。悟立的大女儿、七岁的小骊丢下正和她一块玩耍的小妹跑过来，向她爸爸要手机：“爸，快点儿，下红包雨了，晚了就抢不到了哦。”

一到过年，抢红包成了必不可少的年夜饭。这个群抢了那个群发，紧盯着荧屏比谁眼快手疾，谢谢声不绝于耳，惋惜声不断出现，一拨又一拨。当时激动人心，过后了无痕迹，浪费感情，耽误工夫，除了当时怦怦心跳，什么收获也得不到。没意思。文清心里想着，又端起酒杯。

然而，人们却乐此不疲，特别是孩子们，每到此时心动手痒，不让抢红包连饭也吃不下去。小骊不错眼珠看着手机荧屏，一有红包出现，手指便摁上去，不管多钱抢到了，就欢呼雀跃；如果慢了一点被人抢光了，就数落爸爸：“你这是嘛破手机呀反应这么慢，换了吧，把这个给我。”

悟立在小骊肩上轻轻拍了一下，说：“你还不嫌这个手机破呢，我能舍得吗？”

大家都笑起来。

文清妻从厨房里走出来，问：“饺子下好了，吃饭吗？”

文清就站起来，走进厨房，盛了三碗饺子，每碗七个，端在了堂屋正当阳供桌上。供桌上方墙上，挂着家堂主子，实际也就是家谱，逝去的祖先在上面各占了自己的位置。文清上了供品，然后蹲在地上烧纸，一屋子人就都站起来。等那纸燃尽，文清等一众子孙都先先后后跪下去，五体投地，叩头三次，才站起来。而这时，老太太用力偎到床边，要悟立给她拿鞋，趿拉上，说：“悟立，扶我起来。”往前走了几步，“祖先在上，保佑孩子们平安吉祥。他们旺旺的，就能多给你们供品、纸钱。我磕不了头了，还请您们原谅。”边说边站直身子，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

满满一盖帘饺子端上来。文清对妻子说：“你们和孩子们就在厨房里吃吧，我们哥儿几个接着喝饺子酒。”文清妻招呼着女人孩子走去厨房。文清用盘盛了饺子放在母亲面前，回头来说：“今儿个咱娘的病眼看着好了，心里高兴，来！咱再喝几杯。”

弟兄们正喝着酒，老太太似乎刚刚想起来，问悟立说：“今儿中午你请爷爷娘娘了吗？”

悟立稍一犹豫，不好意思地说：“没……没有。我们搬到楼上去了，没地儿挂家堂主子了，也就没请。”

老太太沉默了一会，突然就爆发了：“怪不得阎王爷不让我走哇，我走了谁还管家呢？！好多情理就要一代一代往下传，不能中间掉链子，少了一扣链子也就没法传下去了不是？咱家就你这条根，你是当家主事人了，大主意都得你来拿。事理在你这里断了，还怎么传递下去！过年了，你都不让你爷爷奶奶爸妈回家来，让他们在外面成了野鬼孤魂。让他们吃几顿饭就把你吃穷了？再说他们能吃你什么啊？你怎么就这么忍心啊！”说着，老太太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文清赶紧上前，拍着老太太的背。老太太慢慢止住了咳嗽。

悟立先是低着头，任凭老太太训斥。老太太咳嗽，他紧张地抬头观望，生怕老太太被他气得一口气上不来，他的罪过就大了。直到老太太不再咳嗽了，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文清轻轻拍打母亲背部的声音，他才轻轻地从桌上捏起酒杯，慢慢举向自己唇边，猛地一倾，把酒倒进嘴里，拿过酒壶，又倒一杯，喝了下去。在倒第三杯的时候，文楚一把夺过了酒壶，放在一旁。再去夺酒杯时，悟立那杯酒已经入口下肚。文楚只夺下了空酒杯，于是低声喝道：“悟立，你干什么！”

悟立憋了很久，脸红脖子粗的。实在憋不住了，他才说话：“姑，我以酒遮脸说句话，您老人家别生气哈。您要生气我就不说了啊。”

老太太这时已经沉下心来了，平心静气地说：“有什么心里话，你就说吧。在你姑面前你还要藏着掖着，那就不是你悟立了。”

悟立说：“明天我就三十八了，也快到了不惑的年龄了，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我有我的想法，可能和您老人家的想法不一样，这也没办法。咱得慢慢磨合。请爷爷娘娘家来过年只是个形式，谁见到过祖先真的跟着回来了？上的供一个渣渣都没少，这不是自欺欺人吗？人死如灯灭，再讲孝敬都是空话。有您老人家在，俺一家人跑来围着您守着您关注着您，这才是俺们的一份孝心，您不能不接受。”

老太太说：“你这样说是我的不对了？是我夺了你对他们的祭奠，对他们的纪念，对他们的追思。我再重要，也不能让先人们受委屈呀！”

悟立说：“姑，我的亲姑。亏您还是在村里明白事理，给人家劝架撂事的人，这点事您都解不开？顾活的不顾死的，这都是您给俺们常念叨的话，俺们都入心了，您也没忘吧？再说了，我给他们上坟燎草，以后谁来给我上坟燎草？要是我信这个的话，怎么也要接着生，早晚生个小子。我才不信这邪呢。”

老太太还是气鼓鼓的，急扯白咧地说：“大过年的，我也不和你犟了。你走，你快走，别在这里气我了。”

“我走？我走了谁还气您。好好。我不说话了，我吃饭。俺姑的饭好吃，谁撵也撵不走。”

“我赶你走是让你半路上就便把爷爷娘娘请到家，回家守着你的祖宗三代去，别在我眼前让我烦乱。”

“守着离世的祖宗有什么用？！我在这里守着一位活祖宗过年，这个年才过得有滋味呢。”

见老太太的表情有些缓和，文清赶紧把老太太盘里的饺子换成热的，让老母亲趁热吃。他知道这时候再也不能劝酒了，招呼着悟立和文楚也趁热吃饺子。

老太太先是不动筷子，后来想想终于妥协了，把面前的那盘饺子数数，拨出一个在盖帘上，端起盘子举在眼前，自己一个人嘴里虔敬地念叨着：“先祖莫怪，先祖莫怪，还望祖宗先辈原谅不孝子孙……”然后才放下盘子拿起筷子。

饭后，她再没提让悟立走的话，悟立压根也没想走，娘儿几个你一言我一语，忆起了很多过去的事，都是温馨的事——守岁的气氛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