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九,虽说是离立春不差几天了,却还是天寒地冻的时节。然而在何家农院里,临时垒起的灶门里正熊熊燃烧着刀砍斧剁的不规则木条,腾腾的火苗探出火舌,热烘烘地舔舐着烧火人乐呵呵的脸庞,就感觉到有点痒,不时地丢下烧火棍腾出右手去挠挠脸上的某一处,左手不敢懈怠,照常呼哒呼哒拉着风箱,催动着火势更旺,烧灼着大锅里的棉油打着旋的翻转,灶台上请来的厨长不断地把面盆里的杂面(绿豆面)用左手挖出来,攥在空心拳里,略一挤压,面就从拇指和食指组成的孔里钻出来,右手掌稍微用力一打,一个杂面丸子就掉进锅里。就这样一挤一打,一挤一打,不一会工夫,满满的一锅杂面丸子沉下去又浮上来,在这个圈子里你追我赶,翻滚玩耍个不休,直到丸子皮泛黄了,还有焦黄的,个别的丸子皮甚至发黑了,厨长一笊篱一笊篱捞在旁边墩着的大瓦盆里,待晾透了油控干了就拾进一个大簸箩里,等做好菜,当然菜都是素的,把绿豆丸子切成片撒在菜上面,我们当地把这种菜叫做“猴戴帽”,是农村里办喜事时上席面比较体面的菜肴。屋里女亲眷们正在忙着剪贴窗花布置新房,院子里男人们贴着喜联,烧水的,洗刷盘子碗的,大家都像“捻捻转”(陀螺)一样旋转个不停。特别是房顶上的大喇叭播放着《百鸟朝凤》之类的喜庆音乐,唢呐吹得人心随着音乐起起伏伏,激动不已。整个屋里屋外院上院下都透着喜气,正应了堂屋正中贴着的那个菱形大红纸上的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喜气满堂”!
人气足,喜气旺,亲朋好友来帮忙,因为明天就要为这家的长子坐墩举办婚礼了。
这年,农家穷小子坐墩人生两大喜,本来说不上媳妇要去招女婿的他考上了公社里的文化站长,虽说还算不上正式干部,离拿工资的公家人八字还没一撇,但能混进脱产干部堆里做事,“格”一下子就高了不少,媳妇很快就成了,是他志同道合、有文艺才华的同村姑娘花盆。明天就要结婚了,两个人还在公社宣传队里排练文艺节目,准备去县里汇演呢。
满院子是人,满院子喜气。
当然,最高兴的莫过于这院子的主人坐墩爹,老人家四十开外年纪,额头上放着光,满脸的褶子里都藏不住咕嘟咕嘟往外冒的喜气,手里攥着的那盒灯塔烟也咧着嘴笑意盈盈。老汉在院子里转悠着,见人就从烟盒里拽出一颗烟来,只是说:“抽烟,来抽烟!”嘴里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谁都没注意到,后半晌的时候有一个姑娘来到了院外。离大门老远她就下了自行车,她心咚咚跳着,脚步犹豫着,脸上像裹了一层红布。就见她一跺脚,似乎下定了决心,赶着车子匆匆走进了院里。她目不斜视,其实也是不敢四下撒目,根本不敢对接整座院子里投过来的所有诧异的目光,支下车子,从车后椅架上取下被子褥子,抱起来就进了新房。
从背影里看,那姑娘扎得两条麻花辫子垂到了腰际,走起路来两条辫子在身穿的红棉袄上一摆一摆的,像两条小黑鱼游动在浸泡夕阳的水里,又像是努力向上攀爬看谁先到顶端的小蝌蚪正在比赛中。有这两条活泼动人的大辫子,不用看是宽是窄的脸盘,不用看是胖是瘦的条个,一准是个美人坯子。
有人认识这个姑娘,便悄悄对临近的人说出了她的来历。原来,她是邻村柳老三的闺女芭蕉,和坐墩是初中同学,爱唱爱跳,演节目唱戏很有两把刷子,曾经是学校宣传队的骨干,对于坐墩的文艺才华很是欣赏,心里一直暗恋着坐墩。由于柳老三膝下无子,只有芭蕉和妹妹姊妹俩,这几年柳老三把芭蕉拴在家里,不让她上高中,不让她参加公社的、棉厂的宣传队,就是要圈住她的心,让她在家招个女婿,来延续柳家的香火。
可在这时候,她来这里干嘛?人们不禁充满了疑惑。
有聪明人略一思索,再扒着窗棂一看,姑娘已经在新房的炕上坐帐(新媳妇娶到家要在新房里炕上静坐一天的当地习俗,为之坐帐),于是突然就恍然大悟:芭蕉这是来抢婚呐!坐墩爹,你快拿个主意,到底该怎么办呐?
二
经过紧急磋商,决定先由院中大嫂桂花上阵。旁人旁敲侧击灵活点,给本家人出面探探路子,本家人再出面会有的放矢做工作,同时也给本家人出面留有余地,不至于开始就针尖对麦芒,系成死疙瘩,再也解不开这个扣。
桂花嫂来到新房里,把看热闹的人都轰了出去。然后坐在离芭蕉很近的炕沿上,把脸贴上去,和芭蕉说起了悄悄话。
桂花嫂腆着笑脸问:“芭蕉妹妹,明天才是正日子,恁咋今儿就来了呢?”
芭蕉顾自眼瞅着炕沿,说:“俺今儿不来抢,赶明儿新媳妇就成别人了。”
桂花嫂做出鄙夷的表情说:“哟!听恁这口气,恁根本不是来串亲戚的,是来抢新娘子当的呀!啧啧啧,这么大的姑娘,咋有脸说出这话来呢?”
“脸壮,吃得胖。俺今儿不来,赶明儿谁去娶俺?俺让他家省了马省了轿,省了女婿上门叫,媳妇自家找上门,他家真是修了八辈子福了。”
“哟呵!还没听说谁家的闺女硬打硬把人家夫妻拆散,自己拱上去给人家做媳妇的。咱姐俩说个悄悄话,迁就还没多少人知情,干脆赶快撤走,免得让人家耻笑,一辈子都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俺自己找婆家,一没偷二没抢,正大光明来的,又没藏着掖着,谁耻笑谁就是不通情达理。该受谴责的是他们,与我何干呐?怕就怕有的人架不住后台指使,窜到前台上来充那会说的,咋不在来之前就先掂量掂量,我一个弱女子你不同情我你不认可我,反倒帮着强人为虎作伥呢?”
彻底惨败的桂花嫂恼羞成怒,尖着嗓子喊坐墩爹:“老人家,您快出场吧。您侄媳妇我是压不住阵了,看来离了您,就没人能糗好这锅甜沫粥了!”
坐墩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仓促应战,也就慌不择言了,肯定不是这位芭蕉的对手。
坐墩爹说:“这位闺女,你看俺家穷啦吧唧的,俺坐墩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有嘛图头是不是?你在这里给俺添堵,你也没什么好处。闺女还是要三思而后行,抬抬脚就回家去吧。”
一看来了一位老头,说起来还是“俺家俺家”的,虽没见过,但芭蕉断定是坐墩爹来了,赶紧从炕上溜下来,恭恭敬敬站好,口里喊着:“爹!您来了?”
听到叫声,坐墩爹先就是一愣。他还从没受到过这种礼遇,就连坐墩的准新娘花盆还没过门,也就还没喊过“爹”。可眼下这闺女却喊他叫“爹”,叫得好亲切,但听着却别扭。闺女哎,你这是咋?心里想着,嘴上说着,“咋这么不要脸啊?怎到处认爹!”
瞧这话茬,能把人噎死!可既来之,则斗之,芭蕉就没想囫囵着脸皮。听了坐墩爹上来就怂人,芭蕉并不着急,说:“俺这辈子就俩爹,一个亲爹,在家里;一个公爹,在眼前。可这公爹还不想让认,难道坐墩还有亲爹?您指给俺俺去认亲公爹,那就不认您了哈!”
坐墩爹气的胡子一翘一翘的,一口气憋住半天上不来,只是指着芭蕉:“你!你你!……你真是反了天了!”
芭蕉闻听嫣然一笑,站起身来:“爹,您真是坐墩的亲爹。您骂俺就是认了俺这个儿媳妇了,俺在这里也认您了啊!爹——”嘴里喊着,冲坐墩爹一揖到地。
坐墩爹架不住这一番凌厉的攻击,落荒而逃,嘴里说着:“这咋说的,这咋说的。我算见识了,还有这么飚楞的闺女……”
再有人进来,芭蕉一句话就给搡出来:“公爹都认俺是儿媳了,您还有嘛说的?”
最后逼得没办法,坐墩娘只好披挂上阵:“妮,看我的面,嘛都好商量。只要你离开我家,你要嘛条件什么都好说。”
芭蕉笑了:“娘哎!嘛条件都好说?”
见芭蕉有松动,坐墩娘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咱娘俩商量着来。”
芭蕉说:“俺就一个条件。”
坐墩娘连连催促:“你说就是,你说就是。”
芭蕉貌似思索一会:“您能答应吗?”
“一定答应,一定答应。”
芭蕉斩钉截铁地说:“坐墩是您的吧?”
“是啊是啊,哪还有错!”
“那您说句话,你把他给俺了。”
“咳咳,那个还行!”
“行!就这样了,别反悔!”还没等坐墩娘翻上话来,又说:“娘哎,这一下午舌战把俺累个够呛。您去忙吧,俺要歇歇了,对不住了哈。”说着,铺开被褥,自顾脱了衣服,钻进被窝,躺下。
坐墩娘愣在了那里,扎撒着手,像一尊雕塑。好久好久,打了个咳声,摇摇头,走出新房。
坐墩娘对正在等结果的人们摊开双手:“没治了,我算领教了,咱就认了吧。”
坐墩的弟弟蒲团不服气了,说:“文的不行咱就来武的,找几个小伙子把她拖出去!”说着,就去邀约自己要好的伙伴们。
笑话!这点伎俩还能唬住一心追求幸福的年轻女子?面对一群如狼似虎虎视眈眈窥伺着想尽千方百计制服她的对手,自己在狼窝虎洞里垂死挣扎,要活出一方新天地,就不是三拳两脚能拾掇得了的。芭蕉虽然躺在被窝里佯装熟睡,焉能睡得踏实?实则仄歪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呢。
蒲团他们刚走进里间屋门还没站稳,芭蕉就忽地坐起来,随手从枕头底下抽出随身带来早已准备好的剪刀,举起来,刀尖压在自己脖子上,说:“蒲团,我是你哥的媳妇,不是你的。你哥怎么处置我我都听从,唯有你,你们——谁敢动我一手指头,我就死给你们看!”说完,眼睛巡视一圈,喝一声:“还不给我出去!”
三
坐墩还没把媳妇娶到家就另有新人入了洞房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子,当然也就传到了明天的准新娘花盆的家里,花盆的爹都气炸了。
花盆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来到公社宣传队排练处,咬牙切齿环顾四周,正看到自己的女儿花盆嘴里咿咿呀呀唱着,还从脖子上取下围脖给坐墩围上。
花盆爹更来气了,疾步上前,一把从坐墩脖子里撸下围脖,伸手拉住花盆就往外拽。花盆一面挣扎一面喊着问:“爹,你干嘛呀?人家正排戏呢,你这是干嘛呀这是?”
原来这是坐墩自编自导自演的一个小戏曲,说的是知识青年下乡来,一对正要结婚的农村小夫妻腾出新房让知识青年住进去,以免他们挨冻受凉受风寒。刚排演到婚姻登记回来路上小两口互相照应防寒风时,没想到花盆爹进来搅局,大家都诧异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花盆爹火从何来。
坐墩自知作为文化站长,理应站出来弄清是怎么回事,他便走上前来问:“舅舅,你咋来了呢?你这是让花盆干嘛去?”
见到坐墩,花盆爹火更大了,颤抖的手指着坐墩:“都是你家干的好事!还舅舅长舅舅短,从今往后我不是你舅,我和你家一刀两断!”说着,手下使劲推了几把,花盆就被裹挟着出了门,推推搡搡回家去。
花盆嘴里嘟囔着:“俺还要演戏呢,俺不能走,俺一个人走了,戏就演不成了呢!”花盆爹气哼哼地说:“演戏?还演粗吧,都是胡闹!”
说起来,坐墩和花盆是表兄妹,坐墩娘是花盆的亲姑姑,花盆爹是坐墩的亲舅舅,表兄妹作亲,亲兄妹做亲家,本来这叫“亲上加亲”,可如果散了亲,两家真比臭狗屎还要臭几分呢。
缺了女主角,这戏当然就排演不下去了。坐墩有些急,说,“到县汇演时间越来越近,咱一分钟也不能耽误。”他脑筋一转,“这样吧,咱继续排演。如果遇到花盆的戏,我暂时先顶一顶。”
这边刚安抚住,排戏刚开始,坐墩爹来了。他不管不顾在场人诧异的目光,径直走到坐墩身边,盯着坐墩的眼睛小声说,“你安排一下跟我走”,看坐墩不情愿的样子,随即补充一句,“咱家出大事了,快回去!”
没了台柱子,现在主心骨又要离开,坐墩无奈,只好吩咐大家先放一晚上假,明早回来,回家也别忘了背词,揣摩揣摩情感、动作。
一路上,坐墩爹向坐墩大体通报了这一下午家里发生的事情,追问坐墩和芭蕉怎么就缠在了一起,你俩到底是谁追谁?不然她怎么会来咱家胡搅和?!眼下弄得丢人现眼的,还怎么收场?再说,花盆怎么办,你舅舅那里怎么去说?
对这些指责,坐墩当然是矢口否认,他说:“和她虽然是初中同学,可那时男女生之间谁都不理谁,老封建得很。再后来毕了业连面都见不着。也就是最近这几个月,我当了文化站长,就得组织去县里汇演的文艺节目,看她是个人才,几次去找她做工作,他爹不让她来,也就罢了。谁知道她怎么这么变态,来咱家胡闹呀!”
坐墩爹深信,只要抓住了儿子,任她什么芭蕉九蕉,任她有什么本事也得甘拜下风,灰溜溜地走人。坐墩爹说:“就是啊。再说了,你跟花盆咱这是两辈子的亲戚,任谁也不能给咱断了这门亲戚呀!”
他没想到,不提这个还好,提起这个,坐墩反倒有些烦。略微一停,坐墩说:“这门亲事你就不该定。三代近亲不能结婚,这是国家规定的,生的孩子都可能有残疾,何况这才第二代,我说你们也不信,硬是要这样做。我的态度:这门亲事到啥时我也不会同意的。”
“你不同意亲事?那你还和花盆整天卿卿我我的干嘛?你想耍人家吗?可那是你的亲表妹呀!你咋这样!”
“那是我俩的事,我俩自己心里清楚,与你们无关。好了,不跟您争论了,我还要去找花盆,让她明天一早回去排练呢。”说完,不等他爹回应,就匆匆走了。
四
坐墩走进花盆家的时候,花盆爹正在数七道八地教训花盆。见到坐墩,花盆爹忽地站起来,颤抖的手指指着坐墩骂:“你来干嘛?给我滚出去!”
坐墩陪着笑脸说:“外甥到舅舅家来,可打可骂,您只要能撒出气,别气出病,怎么我都行。”
“我没你这个外甥,我也不是你舅舅。”
看舅舅的口气有些松动,坐墩的心稍微放下了一点,他说:“我是来叫花盆去排练的。她是主角,明天必须去排练。不然的话,去县里汇演我们公社的名次就争不上去了,对公社党委没法交代。”
舅舅说:“我不管那个。你那新房里还有一位,寻死觅活非要跟你做夫妻。那个解决不了,你就甭想让花盆跟你去宣传队。我丢不起这个人!你是娶花盆还是要芭蕉,今天在这里你就说定了,别推三阻四、避重就轻的。”
坐墩说:“这是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咱得掰开说。先说演出,这是公事,自家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公事再小也是大事。耽误了排练就拿不到好成绩,直接影响到咱公社在全县的形象,这事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不能讲价钱,就得上。结婚是家事,也就是小事,不能影响演出的大事。当然放在一个家庭,结婚也算是大事了。具体到咱家来说,我和花盆这么近的兄妹,法律上都不允许成婚,你们当大人的乱配鸳鸯,我和花盆都不同意。所以,不管你们长辈怎么想,这门亲事不能成。”
“这么说,你还真铁了心要跟那个狐狸精结婚了?你还在这里装么变狗?!别在这里跟我唱高调了,你多大事我不管,什么形象我也不管,我就管我自己,管我自家,你说的团团转,我再也不让花盆去丢人现眼了。你走不走?再不走我就拿棍子抡你了!”
看舅舅真的要动武了,并且势不可挡,坐墩赶紧撤了。
舅舅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只要他不允许,表妹花盆是不可能再出来当主演的了。断了亲事坐墩觉得是理所应当,违法的事就不能做。但是这直接影响了去县汇演,更可能直接给“枪毙”了一出好戏。自编自导自演的这出小戏剧如果因为缺了女主角而搬不上县汇演舞台,就枉费了自己多半年的心血,不能展示给全县还有地区文化部门来观摩的领导、内行人士观看,这关键时刻就有可能一辈子埋没了自己的横溢才华,不能一鸣惊人,也就不可能一步登天,就只能受委屈在这公社临时工身份的位置上永远挣这每月十五块钱的工钱,还得交生产队七元买工分。
可是,花盆不能出来参加演出,这台戏就演不了,谁能救驾呢?
坐墩愁眉不展地边在路上走边想,急得直打旋,不知不觉走进了自己的家门。
可是他忙乱、焦虑,脑袋都昏了,竟然忘得结结实实,忘了家里还有一台大戏,在等他这个男主角登场上演呢。
五
坐墩刚进院门,就被眼尖的桂花嫂看到了。她咋呼道:“快点吧,男主角上场了,下面有好戏看了呀!”边说着边上来拽着坐墩就往里走,好像恐怕坐墩吓跑了似的。
把坐墩拉到屋当场站下,她却站在愁眉苦脸的坐墩爹娘他们身后,像审判官一样,敲一下旁边的桌子,说道:“说吧,俩媳妇你要哪一个?照实招来,免得皮肉吃苦,省得以后吃后悔药!”
坐墩急不得慢不得,气不得笑不得,说:“女主角找不到,我这里着急着呢,哪有闲工夫跟你磨牙!”说完,转身就要走。
他爹坐不住了,喝道:“别走!你新房里这个怎么打发,你说了算!你同意和她结婚就留下她,不同意和她结婚也不能让她在新房里过夜呀!”
坐墩还没说出什么,芭蕉却从里屋走出来,说:“我听到了你在做难,我可以给你演这个女主角,就这样定了吧。”
坐墩说:“任务很紧急,明天就得和大家一起排练,你能行?”
芭蕉涨红了脸,说:“为爱人分担忧愁是做妻子的责任,不行也要行。”
坐墩也是病急乱投医,一听芭蕉同意了做女主角,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人一高兴就喜形于色,慌不择言。他说:“只要你能演好这个角色,在县里争得了好名次,你说怎么就怎么。”
芭蕉闻听,喜出望外,说:“咱就一言为定!”
坐墩回想过来傻了,想话说出口就收不回来了,那就加大筹码,随即说道:“下面就看你的表现了。我先布置任务,看你能不能按时完成。”
芭蕉说:“放心,再大的困难我也要克服,保证完成任务!”
坐墩便从挎包里取出《腾新房》的剧本递给芭蕉,说:“从现在开始,你要利用半夜的时间,把台词背熟。下半夜我教你学唱戏里的八段唱词,大体走走场,明早好跟大伙一块排练。”
芭蕉说:“只要我能做好这些,咱就领证去。”
坐墩咬咬牙说:“好!”
屋里的人都静静地听着,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直到这时才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了。
坐墩和芭蕉一前一后走进新房,人们都陆续散了回家去,屋子里只剩下坐墩爹和娘了。
坐墩娘有些着急地问:“老头子,眼下看该怎么办呀?”
坐墩爹说:“水来了土屯,兵来了将挡,怕什么?爱咋着咋着,咱反正收一儿媳妇,这不就成了?”
坐墩娘不甘心了,说:“你倒是说得轻巧,花盆那边怎么办?跟那头断了亲我连娘家都没了呀!还有,定下的喜日子,明天这婚看来就结不成了,按老风俗说更改喜日子也不知道好不好?”说着,不禁抹起泪来。
坐墩爹看看老伴,摇摇头,说:“唉!真是老娘们,眼下咱得走一步看一步了,这一步咋走?不这么走恐怕连儿子都跑了颠了没了,还提什么儿媳妇?也兴许明天这日子不好,改了是天意呢。他舅那头暂时咱先不管,随他怎么闹咱都不着急说好话,莫非他真能狠下心来不要他这个老姐姐了?来砸锅点房?等以后慢慢再感化,姑舅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不说了,温菜吃饭,尽好的先吃,这么多待客的饭菜不吃就白瞎了。哎,待会你把饭端进新房里,看他们吃不吃。”
坐墩娘翻检捡拾着菜肴,看哪个能吃,哪个暂时先不吃,一旦明后天撞上好日子孩子们回心转意又要待客,吃进肚子不经意,席面上就要做难了。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缸,酸碱苦辣啥味都有,不禁皱着眉头骂老汉:“你倒是八仙桌盖酒坛随的方就的圆了。你能一边倒向着你儿子,可我呢,我还有弟弟侄女呀!不行,待会给他们做熟饭我就不吃了,先去看看我那可怜的花盆,看看我那爱生闷气的弟弟,要是气出个好歹了都是我的罪过了啊!”
坐墩进了新房就躺炕上了,他要静下心来把这一天来发生的事情理理清楚,于是闭目遐思。天黑下来了。芭蕉找到火柴点着桌上的蜡烛,屋子里布满了橘黄色的光。芭蕉秉烛夜读。她先把剧本浏览了一遍,掌握了大体情节,然后挑出新媳妇的台词、唱词,一遍遍边体会思索边背。大约十一点多点,就已经背熟了。她走到炕前,摇醒坐墩,说:“我大体背下来了,你看着,我背一遍试试。”
六
对于芭蕉的记忆力,坐墩彻底折服了,脸色也就好看起来。然后,他开始教芭蕉把唱词唱出来。爱情的力量是无穷的。有心爱的人教唱,心情愉悦,脑子自然清晰,再加上曲谱都是坐墩自己谱的,吕剧的唱跟用山东方言说话差不多,掌握了这个技巧,学唱就快。天快要亮的时候,芭蕉背得已是滚瓜烂熟、情感真挚,唱得已是有板有眼、情真意切,坐墩和芭蕉男女主角在屋当场里走了几个来回,只要到排练场放开嗓、跟跟弦,简直比花盆还要棒。
坐墩高兴之余,又想到了婚姻问题,嗯,不能就这么便宜了她。他说:“这些都差不多了,就这样吧,吃过早饭咱就去排练吧。但是还有一事,你得先做。”
芭蕉也觉得很高兴,因为与心爱的人切磋了一夜。这一夜虽然没有肌肤之亲,但在感情上却是大大前进了一步,俘获这颗桀骜不驯的心毕竟不是一日之功,但或许已经为期不远了。现在坐墩提出还有一事要做,芭蕉很有信心地接受了:“你说吧,只要有你在,我没有办不成的事。”
坐墩说:“这件事也许让你很为难……”
芭蕉说:“为你做,什么事也不是难事。你就说吧。”
坐墩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为了剧情的需要,你……你的辫子……”
芭蕉脸色一下变了,紧张地问:“咋?”
“辫子要剪掉,剪成短发。”坐墩说出来,心里反而踏实了。
芭蕉踌躇了。芭蕉这辫子是自打娘胎里带来的,从来没有剪过,如今为了演一出小戏要把它剪掉,着实舍不得。
过了一会,芭蕉呐呐地说:“是因为花盆短剪发,就让我也剪了?”
“不是。这是剧情需要。”
“冠冕堂皇吧。什么剧情需要?我从剧本里怎么也找不到女主角必须要剪短发的蛛丝马迹。”芭蕉终于忍无可忍,爆发了。
坐墩心里乐了,可脸上依然严肃,不容置辩:“想剪就剪,不想剪别啰嗦。”
芭蕉低下头去,眼泪吧嗒吧嗒砸在地上。好一会,她猛地抬起头来,眼里透着坚毅的光。
她走进新房里,随即走出来,手里已多了从家里带来用来威吓别人要自杀的那把剪刀。
看到芭蕉拿着剪刀直冲着自己的脖子,坐墩害怕了:“你干嘛!”
芭蕉说:“我想通了。我一直把我的辫子看作是我的生命一样,人在辫子在,人去辫子失。没想到今天就要和我心爱的辫子告别了。你是看我死心塌地要跟了你,无条件听你的才提这要命的要求。要我说,我丢了辫子,咱要上午就去公社办登记拿证,中午回来待客,省得昨天做的那么多菜都发霉坏了,怪可惜了的。”
俭省惯了的坐墩爹马上表态:“行!这事我赞同。”完全没看到坐墩娘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没等坐墩说话,芭蕉已经“咔嚓、咔嚓”两剪子,两条油亮亮的大辫子落在地上,像两条刚刚死去的黑蛇,垂死挣扎了一下,蹬直了身子不动了。
看着地上的那两条大辫子,坐墩不禁呆愣住了。他没想到芭蕉就这么听从他的。本来,他是要以剪掉辫子要挟芭蕉,你不剪辫子就不要怨我不要你和我结婚。可现在,人家为了你,连共命运的最舍不得的辫子都舍了,你还有什么理由不和人家结连理、续姻缘呢?他心里着实受感动,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好!”他接着说,“就按你说的,待会咱就去登记,然后再去排练,中午回来接待客人,举行婚礼!”
不知不觉地,屋里屋外竟然聚来了不少人,都是来今天看看这婚究竟结不结,有哪些需要帮忙的事由,他们静悄悄地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听了坐墩的表态后,大家都不禁鼓起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