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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存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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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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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之禅


 

泉眼这小子因祸得福——队长给了他个美差,让他去看梨园。不过这样也就把他拴住了,因为无人替班,除去回家吃饭,还白天黑夜地守在梨园里。好在泉眼还没娶媳妇,一个人无牵无挂的,第一天就忙活着搭了窝棚,从家拿了被褥,正式上任了。

那窝棚是用四根长檩条竖着支起来的;檩条中部再横着绳捆索绑上四根檩条,横七竖八搭上一些树杈树枝,铺上柴草由人随便坐躺;顶部又是四根小檩条,上搭秫秸杆、柴草挡风避雨遮日。只要不是黑夜,人在窝棚里面,从树顶上望出去,四外风光一览无余;只要无大雨,沐浴着南来北的风,好一派清凉!一想到那些社员们正在大汗淋漓、没黑没白地拼命干活才挣10个工分,他就暗暗庆幸自己,在这里逍哉游哉,一天一夜却20个工分,相当于两个工日,便觉得惬意得很。但是这工分不是白拿的,报酬翻番也说明责任重大,梨园被盗受损失不好向队里交代呢。

夜晚的空澄澈湛蓝,深邃的天幕上镶嵌着大大小小的星斗。在这美丽的夜晚,如果有个女人陪着该多好啊!已经老大不小了,看着同龄人出双入对携妻带子的,他的心就慌。泉眼躺在窝棚里胡思乱想,忽然听到远处树上有动静,他像公安人员一样警惕起来

他蹑手蹑脚地,端着用高粱秫秸秆儿自制的冲锋枪,哈着腰搜索。他寻到一棵梨树下,听到轻微的“啪、啪”声,他一个纵身跳起来,大吼一声:“偷梨贼,哪里走那人一激灵只差一点儿就被泉眼抓住了脚!

唉!要不是老子的腿有残……哼!

这时树上女子颤声答道:“大叔,您别着急,俺害怕。让俺慢慢下来。”

本来,泉眼训人的话已经到嗓子眼,但听到是一个女子声音的时候,他不禁愣住了。

深更半夜,在这空旷的漫洼地里,突然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在他耳边颤颤巍巍他想起了聊斋故事,不禁打了个寒颤。

那女子抖抖索索地下了树,扑嗵下了“大叔,可怜可怜俺爷爷吧。他病得快要咽气儿了,馋梨吃。附近就您这有一片梨园,社会主义大集上也没卖的,俺实在没办法才来的,您就饶了俺吧。

泉眼把心一横,管它是人是鬼狐,管它什么甜言蜜语还是编造什么谎言,反正我又没媳妇儿,她愿意勾引我,我就上一回这种美丽的当,对人们也就有吹嘘的资本了。

他大着胆子上前拽那女子脖子上挂着的布兜,那女子拧扯着。泉眼无意中碰到了女子的肌肤,肉腻腻的有温度,是个活生生的人,他的胆子陡然增大了不知多少倍。

布兜里只有三个梨,而且都半生不熟的。

那女子见布兜被夺走了,索性站起身来:“要不是俺爷爷病得这么厉害,俺也不会来。不信你到俺村打听打听,俺从来没当过小偷。你要给俺这几个梨,救俺爷爷一命,俺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你要不给……”

见女子态度硬起来,泉眼反而软了。他喃喃地解释说:“你摘的这几个梨不熟,我给你摘几个熟的。”

他费力地爬上树去,精心地挑选了五个又大又甜的梨,装进那女子的布兜,递在女子手里,“不能再给你摘了。让队长发现,少一个梨要罚我一个工分的。”

女子愣了一愣,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只是深深一躬,返身匆匆离去。

这女子闹泉眼一宿都没睡好觉。他回忆着刚才发生的每一个细节。朦朦胧胧没看清女子的模样,长得俊不俊,大约有20岁左右吧?他后悔怎么没问问她姓什么,家住哪个村?唉,人慌了神,就傻了。他狠狠地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他盼着那女子再来,每个夜晚都焦急地盼着,支着耳朵听,瞪着眼睛寻,耐着性子等。但第一夜她没来,第二夜她没来,第三夜她还是没来……她好像在这世界上蒸发了似的泉眼等得已经心灰意冷。

第八天,是个有月亮的夜晚,大地笼罩在一片银光之中,泉眼的心也似乎有了一丝透亮。他忽然看到,那女子乘着月色,像九天仙女似的,飘然而至。她没有朝树上瞧一眼,就直奔窝棚。

泉眼想,哈,这次她是冲我来的。他仄歪着身子装睡,眼睛睁得大大的,反正黑地里睁眼也看不见。

那女子直接来到窝棚前,虔诚地又跪下了,嘴里喃喃自语:“感谢大叔给的梨,让俺爷爷多活了两天,让俺尽了孝道。您的大恩大德俺记一辈子。”

见那女子又跪,泉眼心疼了。他立马翻身跳下窝棚,伸手搀扶女子,嘴里说道:“你老是这样,让俺承受不起快起来。

那女子躲闪着泉眼伸过的手,顺势站起身来。泉眼借着月光看出女子脸的轮廓,五官端正,眼珠儿在月光下熠熠闪光,估摸年龄也就在十八岁。

泉眼问:“小妹,怎么,你爷爷过世了吗?”

“嗯,爷爷过世了,俺还有您这一桩心愿。向您表示过谢意,俺也就……”说罢,她就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泉眼有些手足无措了,搓着手只是一个劲地劝道:“别哭别哭,有什么事儿你对我说。”

原来,这女子是附近王母村人,乳名叫梨花。父母早亡,她和爷爷、哥嫂一起过。嫂子尖酸刻薄,家里外头霸着,哥哥不主事儿她和爷爷相依为命。如今爷爷死了,她连个知疼知热的人都没了,活着真是没滋没味了。说到伤心处,她又是一阵大哭,哭得泉眼眼里也汪着泪。

最后梨花说:“如今俺还有什么活头!”说完一转身,跌跌撞撞地跑远了

泉眼潜意识里知道事情不好,来不及多想,拔腿就追。

当跑到一里开外的紫河子岸边时,泉眼差一步就撵上梨花了。可梨花身子往前一扑,冲进了齐腰深的河水里。泉眼在后面一跃又是因为该死的伤腿,没能抓住梨花。

他随即也跳进河里。

梨花死心已定,对前来救她的人毫不客气,又抓又挠。这把泉眼的犟脾气也逗弄上来了,他下死气力抓住她的双手,又腾出一只手来用力抱住她的腰,躲过她胡乱踢蹬的腿脚,硬硬地把她拉上岸来。

上了岸,两个人的力气全都耗尽了。泉眼把梨花轻放在岸边一棵柳树下的草地上,便跌坐在她身旁。

俩人都喘着粗气,很长时间说不上话来。

过了好大一会儿,泉眼说话了:“年纪轻轻、如花似玉的年龄,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前面的路还很长。毛主席还说过,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你难,还有我难?能过就痛痛快快地过,不能过就糊里糊涂地混。夜再长,天总会亮的。你说对不对?”

梨花躺在草地上的身子不由自主动了一下。

泉眼说:“今儿,我也向你倒倒苦水。”

泉眼的命也是很苦的。他父亲解放前土匪当过眼线通过向土匪告密,能从土匪洗劫的财物中分得羹。然而他家不花力气得来的浮财不疼惜,随手都吃了,土改时期因地少、财产不多被划的阶级成分不高。但贫下中农们对他这种行径恨之入骨。因此他一家人在村里就抬不起头“文化大革命时期更加剧了他家被欺负的厄运他爹差点儿被戴上“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因此,他下决心与父母分家,以“划清阶级界限”。在上高中时他充分利用自身优势参加宣传队去各村宣传演出小有名气,毕业后被选拔到公社宣传队当演员。而这时他自己错走了一步棋。他向女演yu娃娃妮写了一封求爱信,尽管末尾署名他画了几个不规则的套圈圈意即咕嘟咕嘟冒泉水,被查出“道德败坏”罪名被开除回家。生产队长照顾他参加机器磨面。这是队上唯一的一项经商项目,是当时“先进生产力”的象征。有一次收工时,他双手掐腰用脚去扒传送带传送带没扒下来,一条腿却断成了三截。伤筋动骨一百天,伤好后,队长派他来看梨园。

泉眼轻描淡写地讲着自己的身世,梨花听得动容,泪流满面。女人,是最富有同情心的。相同的命运,使他们同病相怜,心在不知不觉中沟通。听到动情处,梨花竟趴在泉眼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泉眼轻轻抚摸着梨花的头发,时而拍拍她的背。真情的流露,倾情的爱抚,时间似乎凝固了。

月儿看到了这儿发生的一切,嘴巴得更弯了。

 

 

人一旦动了真情,就像卸了闸的洪水一样,任何力量也挡不住。这不,每晚等哥嫂睡了觉,梨花便悄悄地溜出来,到梨园与泉眼会。两个人越来越投缘,一天不见面似乎隔了几年

这一天,泉眼觉得时机成熟了,便直奔主题。他说:“我想,”他注意地看看梨花的反应,“我想……”

梨花诧异地说:“有话你就快说嘛,怎么变得吞吞吐吐了?”

泉眼本来难以启齿,他怕梨花和他翻脸在梨花的催促下,他没有退路了。他说:“我想……请你一辈子吃我的梨。”说完这句话,他的呼吸好像也停止了,屏神静气等着梨花的判决。

梨花略一思索,说:“梨一开始吃是甜的,一兜水;越往里吃越接近梨核,就会越艮。”

泉眼说:“我的梨不会艮的。我有很多梨让你吃,让你永远都吃一兜一兜的梨汁儿,不会让你吃到梨核的。”

梨花细的手半攥成小拳头,轻轻地砸在泉眼的肩上:“哎呀,你这么说多不吉利。”

泉眼没有躲,这一拳砸得他心里开了花立马跪倒对天盟誓:“今后我对梨花若有二心,天打五雷轰!”

梨花心疼得急忙上前,一手去捂泉眼的嘴,一手去搀扶泉眼。泉眼顺手把梨花拉进怀里。梨花挣扎了一下,便听之任之了。

躺在泉眼怀里的梨花像个温顺的小猫。泉眼先是从梨花的秀发抚摸下去,脸,颈,胸,腰,然后又摸摸索索找到腰带扣,意犹未尽地要把那扣解开。

梨花咯咯咯推开了他的手:“这盘子菜早晚是你的,可现在不行。俺要明媒正娶,堂堂正正地给你。”

泉眼当即答应,那好,明天就请媒人去你家

媒人到了家,梨花的哥嫂却坚决不同意。媒人捎回话来简直噎死个人,说是俺赤贫八代的妹子,怎么能下嫁土匪眼线的儿子,还是个残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得太美了。

其实,梨花的嫂子早有盘算,只是碍着爷爷的面子不敢提。现在爷爷死了,他们想尽快把梨花铲出去,省得碍事碍脚的。但铲的方法是“废物利用”,托媒人把她说给本村支书的儿子作媳妇,尽管支书那儿子邪魔鬼祟的,一肚子花花肠子,梨花如果了他,得受一辈子气。可与支书这一村之长联了姻,哥嫂一家在村里就无人敢惹敢欺负。这是嫂子的主意,哥哥也跟着起哄。

几天里泉眼没抓没挠的,胡思乱想。他恨,先是恨他的父亲:你干了那么多坏事,自己造罪不说,还生下我来替你赎罪,为你遭罪,害得我甭想说媳妇,连头都抬不起来。其次,他恨梨花的哥嫂:干嘛那么势利眼,棒打鸳鸯,你以为我是吃素的,我好歹干出个样儿来让你瞧瞧!

为防止梨花再与泉眼接触,以免鸡飞蛋打,嫂子怂恿哥哥把梨花关在家里,派铁将军看着她。梨花天哭天抹泪后来就转而想方设法往外逃。这天晚上,梨花到嫂子出去串门了,就向哥哥要求去趟茅房。哥哥架不住妹妹的苦苦央求,便放行了。

梨花从茅房墙上翻出来,直奔梨园。见到泉眼,话还没说出来,泪就不住地流。泉眼激动得心怦怦直跳,他好说歹劝,梨花断断续续地说清了前前后后发生的事儿。

泉眼犯难了,思之再三,一咬牙,“走吧。你哥嫂很容易找到这儿来,我怕咱俩抵挡不住。到我家去暂时避一避风头,等拿到了结婚证,他们说什么也晚了。”

梨花在泉眼家住下的第三天傍晚,打探到消息的哥嫂就纠集了族中一伙人,拿着准备打架的家什,呼呼隆隆地来。人还没进村,梨花嫂子撒泼骂大街声就传到了泉眼家,口口声声骂梨花丧了良心,辜负了哥嫂十几年来的养育之恩;骂梨花小骚货,没脸没皮自己找婆家,找野男人;还扬言如果梨花不回去,她就一头碰死在这里。

在泉眼屋里,泉眼死死地抓着坐在炕沿上的梨花的双手不管梨花怎么拧扯,就是不让出去。他知道,一旦梨花走出这个门,那局势就不堪设想了。

梨花不拧扯了,只是不住地流眼泪。泉眼紧贴着她的身体,给她一点儿支撑的力,不让她瘫下来。

这时,泉眼早磕头跪门做好准备的族中十几员虎将把泉眼家的院子围了起来,一个个背朝院墙面向外站着,哈腰耸肩,虎视眈眈地盯着,任凭梨花哥嫂一伙人怎样动作,只是不作声。

梨花哥嫂族中一伙人,荷棍使棒地站在泉眼族中人的对面对峙着两边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有嫂子还在撕破喉咙地骂。为了挑起事端,嫂子什么使人难堪的话都骂出来了。她只有两个目的,一是骂出来泉眼狠狠地教训一顿,谁叫你勾引我的妹妹,让我设计的计划破产;二是骂出来梨花就强行拉走,绝不能让那个土匪羔子得逞娶上媳妇,叫坏人断子绝孙才解恨。

然而,泉眼、梨花始终出家门一步。

梨花嫂嗓子喊哑了,劲使尽了。梨花哥觉得实在无趣了,大喝一声:“回去,走!”人们就顺坡下驴地回去,谁都不想再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看热闹的小孩子们跟在后面兴奋地“嗷嗷”叫着,表达着自己莫名的高涨情绪。梨花嫂回头不知骂了句什么,不过她的声音淹没在孩子们的声浪里了谁都没听见

梨花呆在屋里,她既不希望看到两家两败俱伤,也不愿看到其中哪一家受到伤害,但她左右不了局势。她知道经过这一场争斗,自己就彻底没有娘家了,她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彻底得罪了娘家人的梨花整天如坐针毡,退路没有了,老在泉眼家就这样住着,在旁人眼里算个啥?

梨花着急,泉眼抓耳挠腮的猴急,巴不能一天之内就结婚。

——但是结婚登记梨花年龄不够,整整差一岁。

 

 

车到山前必有路。泉眼思来想去,投奔了村里的生产队大队长(相当于现在的村委会主任)春来

春来20岁那年,公社书记亲自点将组成工作组来包村,而工作组组长恰恰是他姨的小叔子的大舅哥,选在他家后院准备给春来娶媳妇用的新房里住。后来春来就被突击入党,突击当了生产大队长,突击成了县里统一组织的学大寨工作队队员,并当了一个包村工作组的组长。经受了两年锻炼之后,再回本村任生产大队长,办事就十分活泛。特别是公社里来人,他想尽千方百计留客,尽最大能力管好酒好饭,在上头口碑好,人缘多,也就好办事。当然,这些酒饭钱一个子儿不少地下在了村里帐上,自己还陪吃陪喝,多弄点儿饭菜显得大方,剩下的饭菜妻儿老小打打牙祭,多划算的一笔帐。

这天晚上,泉眼在怀里揣了两瓶好酒、两瓶罐头,悄悄地溜出家门。泉眼毕竟是第一次办这种事儿,他东张张西望望,看四外无人,便偷偷地溜到春来家。

从大门洞的黑影儿里望去,只有春来一个人在当院中间摆放的桌子前坐着抿茶,春来妻正安排端碗吃饭,他便赶紧轻咳一声,走出黑影儿,说:“叔,您还没吃饭吧?正好我拿了瓶酒来,咱爷儿俩喝一气儿。”说罢将酒和罐头小心翼翼地掏出来,轻轻地放在桌子上。

春来妻本来有些不悦,但看到酒是当地上档次的三棱子古贝春,富人家也只有来贵客时才去村代销处里买,有一瓶鱼罐头,一瓶苹果罐头心里再不情愿脸上也挂了笑意

春来虽然坐着稳丝儿没动,但这是显摆自己的尊严,他一指对面的座位,略显热情地说:“嗯,坐下吧。”

泉眼并没落座,奔进屋里,找来菜刀拿来碗,把罐头启开,倒进碗里,然后才坐下来,拧开酒瓶盖,说:“咱用茶碗喝酒吧。”

见泉眼这么勤快,春来好似受到感动,喊一声:“凤儿妈,再拿两个茶碗来!”

两个人喝着酒,啦着闲篇儿。春来稍纵眉头眨眨眼“我知道,你也是在公社宣传队里呆过的人,见过世面,小事儿用不着求我。有什么事找我?只要我能办到,决不含糊。只是话说在前头,事办好了你别喜,办不好你也别恼,那是你叔我为人不到。”春来并不点破泉眼来的用意,他要泉眼自己说出来,这就是处事的水平。

泉眼唯唯诺诺地说了来找春来的意思,话还没说完,春来就打断了他:“这事儿,你叔我早就给你操着心哩。最近我老往公社里跑,到公社新来的管委秘书办公室里坐坐,请他来家玩。他也吃了也喝了,能不给咱办事么!要是临时抱佛脚,这事儿能办得成么?”

泉眼知道春来这是暗示他来求晚了,还让他欠着这份人情,死心塌地地为春来服务,今后拉选票之类的活儿,就得甘尽义务颠儿颠儿地跑。但他心里也踏实了,毕竟春来已经同意为他办理结婚登记。

两人头碰头商量了具体怎样办,泉眼就自觉地退出来。

春来妻生气地说:“这人真不识相,害得你白白耽误一晚上无法休息。”春来说:“老娘们家,你知道个嘛。他拿钱他办事儿咱两头为人,这个帐划算不划算?”

第二天上午将近11点时,泉眼跟随春来来到公社。他耷拉着头,跟在春来身后畏畏缩缩地走着,唯恐见到熟人。

来到办公室,春来冲他摆摆手,意思是别言声儿。原来是管委郝秘书正在接电话。

电话是县文化局打来的,郝秘书口中所称的贾局长泉眼认识。贾局长对泉眼的表演水平很赏识,泉眼被开除出公社宣传队后,曾怀着怀才不遇的心情曾到贾局长家里请求搭救,但贾局长却爱莫能助

郝秘书“嗯嗯啊啊”地应答着。泉眼隐隐约约听出,省戏曲学校招生,给紫河子公社一个名额,除政治条件外,年龄限制在17周岁。他猛得心里一动:既然郝秘书能将梨花的年龄改大,也能将我的年龄改小哇,其它的应景而办不就行了!想到这里,他的心扑扑嗵嗵地狂跳起来。这真是误打误撞,该着我走运!

泉眼悄悄地扯扯春来的衣襟,走了出去。

 

 

人要是走运的时候,什么都挡不住。泉眼因办理结婚手续走后门,通过春来结识了公社管委郝秘书,从此命运有了大的转机。

中午那顿酒饭吃了很长时间,因为郝秘书刚从学校毕业不久,他们年龄又相仿,说话就不隔墙。郝秘书饶有兴味地有说有笑,对春来和泉眼表现出极大的兴致。而春来、泉眼千方百计投其所好,尽是捡郝秘书乐意听的话说。最后郝秘书下了狠心,不就是泉眼年龄有点儿差距嘛,宁可犯错误也要把这个人才推荐上去,绝不能埋没在他的手里。

就这样,推荐表上泉眼的年龄一下子少了4岁。因为不公开,泉眼的所有竞争对手也没有了。

那时候刚刚恢复高考不久,文艺类学校招生重点是政审,可钻的空子多。泉眼在这个晚上,怀揣着村和公社出具的政审表,直奔县文化局贾局长家。

进了客厅,刚刚寒暄几句,泉眼冲着局长夫人就跪了下去:“妈,妈,救救我,给我条生路吧!”

他哭诉他的种种不幸,连媳妇都说不上来的苦衷,三行鼻涕两行泪,任谁都被哭软了心。

在泉眼的软磨硬缠下,贾局长夫妇都成了泉眼的俘虏:他们当了泉眼的干爸干妈,平生盼儿子盼疯了的局长夫妇凭空来了儿子,独生女桃花有了哥哥,泉眼则成了省戏曲学校的一名学生,一名后备国家干部。

入学通知书就在贾局长的办公桌抽屉里,取回家来填上泉眼的姓名,将政审表装进一个档案袋里,一切手续办完了,只等开学时报到了。

第二天一早,泉眼兴冲冲地回家,把喜讯告诉了全家,包括梨花。

一家人欢天喜地,杀鸡宰羊地庆贺。但对外秘而不宣,唯恐有人告密,砸他的锅。

在一家人的欢喜气氛梨花成了一个不和谐音。本来,除泉眼之外,一家人都不喜欢她,好像她是《聊斋》中的一个鬼狐一样,缠住他们的儿子要吸出血来,慑出魂来,拿出命来。而今他们的儿子有了出息,成了国家干部,要这样的媳妇一家人根本不在乎梨花的存在,对梨花的存在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不明不白的绵绵恨意,好像梨花来他家是沾了多大光似的,全然想前段时日泉眼媳妇时是多么着急。儿大当婚,女大当嫁在农村如果到20岁还没有说上媳妇来,走到哪里都好像有人戳脊梁骨,别人在一旁说悄悄话也认为是在指责自己无能。那种尴尬局面,局外人是难以体会到的。

但人心难测。在泉眼天上掉下个金饽饽的同时,泉眼一家人的想法变了,这叫好了疮疤忘了痛。

梨花总是客观存在的。她实实在在的一个人就在泉眼家一个单间的土炕上坐着,正在那里且喜且惧。心上人终于登上了人生诺大一个台阶,简直是喜从天降;自己的命运前途未卜,泉眼走后该如何面对泉眼一家人的势利眼,日子有多艰难。

一个未过门的媳妇,和未来公婆坐在一个席面上饮酒说笑不合理法;何况她一个老农民死皮赖脸嫁一个国家干部,得杀杀她的锐气;以后泉眼娶不娶她还很难说,将来她还指不定是谁家的媳妇呢。所以,这次连做饭的权利也不给她——晾着她。

席间,一家人吆五喝六地小口喝酒、大口吃菜。泉眼环顾四周,意识到梨花的失落,他的情绪似乎也一落千丈。他向长辈敬完酒,表示了礼节,就抽身出来,来到梨花住处。

他见梨花很不高兴,就问:“怎么了?我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不愿意让我上学吗?”

梨花哭了:“你只顾自己高兴了,就不想想我到了什么地步?你走了,我在你家算个啥?人不人,鬼不鬼的,娘家又回不得,哪里是我的立锥之地呀!”

泉眼上前拉起梨花的手,轻轻拍拍,说:“我也是两作难呐。你试想想,我本来就是隐瞒年龄才能去上学,再若和你结了婚,不就成了两条罪状了吗?若不,这学我不去上了,干脆在家里种地,别人能干我就不能干吗?还能咋的!”

“你也别拿这话吓我。一条罪两条罪在你身上都是罪,横竖都一样。倒是你看我这是什么命,还不如死了算了。再不然我宁可拼个鱼死网破,到上头揭发你、举报你,你甭想走出紫河子,咱都一块在家里种地,我宁可干活养着你。

泉眼感到真正作难了。他知道,一旦前途无望,梨花就真会去死。梨花如果在他家死去,梨花的哥嫂还不得把他家的天捅下来。何况事情真是像梨花说的,一条罪两条罪都是罪只要瞒得住,什么罪都没有;如果瞒不住……咳,管他呢,不就是拉下脸来再去求一回人么。

他又找了春来和郝秘书两个人都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骂他贪得无厌,那么大的好事办了,又想办喜事,你不想想办事的人得担多大干系?

这时泉眼把梨花的话派上了用场:“你错一条错两条反正都是错。只要瞒得住,啥错都没有。您就当再迁就我一次,让我过了这个坎儿,我一辈子忘不了您。假如梨花翻了脸,告咱们一状,咱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春来、郝秘书都没辙了,只好不情愿地依随着泉眼,为他们办了结婚证。

 

    

举行了婚礼,泉眼就去学校念书了,留下梨花一人在家守空房。

要说守空房,那是从前作媳妇的事那时的大家户媳妇大门不出,二门不到,只在屋里作些针线活儿,一门心思等丈夫回来,由此就有了《小五更》之类的歌儿。但说梨花守空房确实有点儿冤枉。泉眼的父母与梨花分了家,五间房公公婆婆住三间,梨花自己住两间。

梨花是个有志气的人。她自小没念过书,脑瓜里装的都是爷爷教如何种好庄稼;常年累月农田里的粗活细活,摔打出了一副好身板。只要给她一片土地,哪怕是立锥之地,她就能在这片土地上种出花样儿来,玩出花活来,创造出价值来。

这年开始实行联产计酬小承包,过了春节生产队里就召集社员们分地。那天是个毛阴天儿,一大早队长就把上工钟敲得嗡嗡作响,一股子气都撒到敲钟上,恨不得把钟绳扯断的样子。人们都不约而同地走出家门,互相问询,队长这是咋了?头一回这么撒了欢儿地敲钟。人们抄着手蹲的蹲,站的站,会抽烟的老汉摸出纸条散给附近的人,从烟荷包里倒上烟丝,卷起来,划着火柴点着,一缕缕蓝烟飘上了头顶;女人们手里捏着鞋底鞋帮袜底穿针走线,别看都显得悠闲自在的,其实心里都揣着各自的小九九。

队长秋儿说话了:都静一静,听我说哈。按上级政策,土地要实行承包。土地是公家的,性质不能变。可以承包到户,自家做主自主经营。征求了一些老同志意见哈,可以每年一承包,你打多少粮食收入多少我不管,但是你得把年初定的产量指标交上来,剩下多少都是你自家的。这样我用不着天天操心指派谁干什么活了,你也不再因为我派的活有轻有重背后骂我了,我巴不能的呢。现在我说一说具体怎么做。大家赶紧回家吃饭,然后再在这里集合,咱就去地里分地,先分麦子地,再分棉花地。

分了两天地,又分机器牲口。队上一共才两台十马力的机器,没分到的各自找户搞联合,伙买机器又忙了几天,总算消停下来。而这时,已经是到了春灌的时节了。

梨花来到棉田里察看,棉田早已被生产队冬耕了,翻成了一个个深沟,大块大块的土坷垃满地都是,那是为了一个冬天晒出油,增加一些肥力。土坷垃一个挨一个,中间留出了很大的缝隙,浇灌时很容易出地漏子,梨花就拿榔头来砸,那土坷垃风干了一个冬天又半个春天,像石头子一样硬,砸上一天连个地头还没砸完,回到家里一头扎在炕上,累得连饭都不想做。还没砸两天,就按号排到自家该浇地了,只好硬着头皮浇!都是那些可恶的大坷垃,水刚进了地头,根本不往前走,全都跑到别人地里去了,要堵水口子却深藏底下找不到耳听着那边机器突突突突地响着,眼看着这边灌进自家地里满沟的水转眼间耗尽了,茫顾四周,哪里都插不上手,心里那个急呀,急得撕头发打脸儿都没用,真是欲哭无泪呢。

人逢难处想亲人。如果泉眼在家,两个人商商量量地就把活干完了,俩人笑也就不累了,回到家就是累也得支撑着做饭给他吃,这样自己也能吃口热饭了,不会像现在这样,整天一根肠子挽着半根,饿得前心贴后背也没人知没人疼。

有时她真想大哭一场。但是你哭给谁看呢?自己的人不在面前,在外人面前还要装坚强,这活落你还得干,你不干一锨也不会少,一镢也不会完。没办法,把泪咽进肚里,往手心里吐口唾液搓搓,干!

专管看机器的小伙子名叫湾泥,从远处看到了梨花在浇地,缓慢地踱过来察看,看到梨花一个小媳妇扒了光脚丫,挽起裤腿要下水去堵水漏子,大喊一声,你别下水,太凉!他跑到梨花面前,一把夺过铁锨,说,这种活怎么能让女人干呐!一边迅速脱下鞋袜,挽起裤脚,下了水。他先是用铁锨把漏水的地方嚓嚓嚓一通乱杵,接着抡起铁锨就是一通甩泥,然后用铁锨把甩上去的泥巴抹平,水很快不往外溢出了,沟里的水很快长平,重新往前涌动……

梨花也下了水,湾泥一起,堵住了外溢的水。她抹一把脸上的汗,冲着湾泥笑笑,说,多亏了你……

湾泥说,你这样说,就是拿我当外人了呢。

梨花抿抿嘴,再没说啥,却把这个年轻干练的小伙子记在了心里。

在湾泥的帮助下,她没倒下,人面前反而站得更直,笑得更欢,做出样子来让人们都羡慕她:外头有个前途无量的大学生丈夫,家里有个能干的媳妇,人家才是有福的一对哩。

 

 

在省戏曲学校里,期中考试的考场。

春灌》。看到这个题目,泉眼不由在心里笑了。抬眼看看,考官老师正襟危坐在讲台上,目不转睛地正望着他,满含着期待。

泉眼很庆幸。这个题目根本用不着仔细琢磨,用不着精心准备,他只需把在家里春秋时浇地遇到的情况稍加夸张搬上来,就能得八十分以上。他找了一个道具——仿造的铁锨,衬衫外面套上了一件黑褂子,不系纽扣,将铁锨头朝前,铁锨把插进自己的右胁窝下,走至场的三分之一处,两手把褂子的两个大襟往中间一抿,肩膀一耸一抖,眼珠子左右一扫,吸了口凉气,左手在鼻子上拧了一把,随手在抬起脚的鞋底子上一抿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去。忽然,他站住了,仄歪着耳朵听,再听,似乎听到了不正常的水漏子流水声,紧跑几步,好似是遇到了水洼,犹豫了一下,翘翘脚,想迈过去,又犹豫了,干脆脱下鞋袜,挽起裤腿,好似从几个露出水面的大坷垃上蹦了几下,东撒西看,脚抬起来几次迈出去又收回来,最后只好下到水中,两手抓着铁锨把,用锨头杵打那畦背的地方,差不多了,再从旁边用铁锨掘起土来培在畦背上。而这时,他一愣,似乎抽筋了,赶忙探下身子掐住腿按揉,然后从水中吃力地连滚带爬出来,在平地上使劲蹬腿,难受得呲牙裂嘴,好久没缓过来。

泉眼正在惟妙惟肖地投入小品表演,没想到有个女孩婷婷娜娜地走上场来。那女孩穿一身素花的衣服,头上围一条四方围巾,胳膊肘挎一个筐篮子,篮子里用毛巾不知盖了什么东西。她东撒西看,终于看到了泉眼,急忙跑上前去,帮泉眼捶腿抻脚,忙个不亦乐乎。泉眼见是她,以为她不知道这是在考试,忙偷偷给她使眼色,手偷偷比划着让她离开。她却装作不知,从篮子里拽出毛巾,为泉眼擦汗,泉眼尴尬之余,随机应变,他心生一计,手搭上耳朵谛听,急忙拿起铁锨冲去堵水漏子,以摆脱开那个女孩的干扰。女孩也跑过来,用手搬土坷垃堵口子。泉眼没办法了,只好将错就错,两个人配合默契,终于把水漏子堵住了。

谢幕的时候,他怨恨地看了那女孩一眼,嘴撅得老高,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然而,正在等待考试的考生旁观席上却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少顷,考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亮出了90几分的牌子。

平均97分,这是这个学校有史以来在阶段考试中最高的分数。

看泉眼还呆愣着,那女孩往前一步拉住了他的手,悄声说:“哥,咱下吧。”

在被那女孩拉着下场的过程中,他听到考官们赞不绝口地议论,说这个小品表演得逼真,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建校以来还没见过学生演这么好的。

离开考场,泉眼挣脱开女孩的手,说:“你这是干嘛呀!帮我的倒忙,差点儿砸了我的场子。你这个桃花,也真是的!”女孩嘻嘻一笑说:“谁是帮你呀,我不懂浇地看水,正发愁呢,看你需要帮助,我就灵机一动,和你一块演了这么一出,把你的分捧高了,我的分也上去了,一举两得。你该搭我的情才是啊,怎么还训我?”

这女孩姓贾,名叫桃花,是县文化局贾局长的独生女。那天泉眼从她家走后,她就哭着闹着也要上戏曲学校。爸爸妈妈了解自己的女儿,从小娇生惯养的,文化课学习一点也不努力,单凭考试是考不出去的,上了戏曲学校起码混个文凭分配工作,就不用再为她多操心了。再说和泉眼一块上学也有个照应。考虑到这些,也就依随了孩子,运用手中的权力,桃花没费吹灰之力,就成了国家艺术学校一名正式学生。

贾局长夫妇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的亲生女儿桃花对他们的干儿子泉眼从撒娇、依赖到日久生情,竟会一步步走到不可挽回的局面。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小麦随着风儿一摇一晃地长,从遮不住乌鸦到齐膝盖高,又漫过了人的腰。含苞,吐穗,拱粒,硬粒,在那大太阳的烘烤下,终于麦熟一晌了。

梨花生来是农家的骨头干活的命,在那几天里,她每天都要到麦地里走几趟,掂掂麦穗,用量量,数数几排麦粒,每排几颗,一颗一颗,如数家珍

跑到集市上,她千挑万选,买了三把镰刀。一人割麦,买三把镰刀干嘛?梨花是个有心人,她想的是,万一一把镰刀坏了,还有两把呢;如果坏了两把,还有一把,一般来说,有三把镰刀,即使都用坏也要到小麦全都割完了,一点也不会耽误事。人常说争秋夺麦,在这关键时刻,农用工具坏了没有接替的,你能借谁的?谁能借给你?俗话说,麦熟一晌,一个晌午就能熟地掉头,谁还敢把镰刀借给你用呢?傻瓜才借呢。

夜晚,梨花在油灯底下,搬过一条磨刀石,沾了水洒上,嗤嗤地磨镰刀,磨一会,用手掰掰镰刀刃,试试快不快,不够快,就再磨,直到摸摸快了才换磨另一把。半夜了,梨花磨三把镰刀才去睡。

天还黑黢黢的,大约也就是三点钟的样子,家家的门吱嘎吱嘎响开了,接着就是相继吱扭关门啪嗒落锁的声音。人们都趁着凉快赶往麦子

梨花一夜没睡着,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中,又担心到嘴的粮食一个不慎就会被风魔雹怪夺走。这过麦比打鬼子除汉奸打仗还要快捷才行。刚有人家开门关门的动静,她就忽地爬起来,揉揉似睡未睡的双眼,拿出镰刀,弓腰拉起生产队分农具时抓阄抓到的小拉车疾步走出去,参加到麦收大军的行列中。

收割,开镰!开镰,收割!再不是集体大呼隆时那一个个懒洋洋的样子,再不是集体干活聚拢在一起你瞅着我我瞅着你,谁都不抢先、谁都不领头的阵势,现在整个麦田里到处是人,你呼我叫,无拘无束,各自撒了欢儿地往前冲,唯恐落在后头被人瞧不起。梨花进了地头,哈下身子左手揽过一束麦子,右手中的镰刀咔嚓把麦子割下来,随手把麦子一分,将两把麦穗头一拧,平放在地上,形成了一个捆麦子的麦腰,回身揽一抱麦子,一挥镰刀,那麦子顺抿在怀里,镰刀往麦根处一挑,放在了麦腰上,第二抱麦子放上麦腰后,两手抓住麦腰的两端,两手和膝盖一较劲,一拧一掖,一个麦捆就捆好了,就能直接装车了。二三百米的趟子,弯下腰就没再直起来,出溜出溜到了地那头。稍微直直腰,返回身弯下腰,出溜出溜到了地这头。

天亮了太阳升起来了太阳升起在正南方了人们陆陆续续收工回家转。

焦阳,热风,田间小路都被烤得抖抖索索地蜷缩成蚰蜒的形状,伸不直腰。脚底板子隔着鞋底子都被烙得热辣辣疼,像走在烧热的铁鏊子上。

梨花自己单枪匹马,怕收割慢了就把整个麦收进程拖拉下来,她宁可让日头多晒几个中午,哪怕脱几层皮,也要赶早把麦子割下来,赶早运到场里碾下麦粒,收到囤里,才算收成。不然的话,也许一场冰雹就把麦粒全砸在地里,和烂泥巴沾合在一起;一场大风就会把运进场里的麦子或者碾好的麦粒刮进路边沟里,泡在污泥浊水里。那样,麦子全糟蹋了,多半年的口粮没了着落,哭都捉不出韵来。

由于太阳的蒸烤,大地上像蒸笼一样,人置于其中,如同在热辣辣的火炉子里,梨花的衣服全溻透了那时女人别说胸罩,连汗褟也没有,和男人们一样只穿一件单褂,汗湿之后衣服全贴在身上,苗条的身材凹凸有致,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梨花拼了命地收割,竟忘了饿,忘了累,忘了时辰……

终于在天傍黑的时候,三亩多麦子收割完毕。梨花这才直起腰,望了一眼西下的夕阳,嘴角上流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装满了小拉车麦个子,拉回场里这样就少走了一趟空。

回到家,匆匆做饭,扒拉了几口饭,就又趁夜黑凉快去拉麦子。咕噜咕噜一趟,把麦个子抖开晾着;咕噜咕噜一趟,把麦个子抖开晾着。天快亮了,麦子运完了,丢下小拉车,梨花就再忙活着解开麦腰抖麦子,麦杆之间都有了缝隙,有风吹着,麦秆里的水分自然就风干了。太阳出来了,晒得风干的麦秆咔吧咔吧响。

趁着中午的间隙,她回到家拿了两个高粱面窝头几根咸菜,边走边咬一口窝头嚼一口咸菜,串了几家门,还是湾泥好说话,答应午后开着自己的十二马力拖拉机去为梨花轧场。

轧完了场,湾泥并没有去干自己的活,而是帮着梨花起场。所谓起场,这个活落是最吃工夫的,先要抖场,就是用杈挑起麦秆,使劲抖,把麦粒抖下去,等一杈一杈抖完,再把麦秆挑到场外去。接着还要更细致地用木耙把细小的琐碎的碾断的麦秆、麦鱼刮出去,使之只剩下麦粒和麦糠。最后把带麦糠的麦粒堆起来。

再以后就是扬场了。这应该是两个人干的活,一个人用木锨把带麦糠的麦粒扬起来,麦粒重,落在扬锨底下,麦糠随风飘出去,有些轻的麦粒和麦鱼子还搅合在一起,落在麦粒和麦糠之间。这就需要另有一人用扫帚将麦鱼子打出去,只留麦粒。不然的话,麦糠掺和进麦粒,麦子磨面什么的就会很脏;麦粒融进麦糠,就会减少收成,本户就会口粮不足要挨饿或者少卖粮缺钱花。

梨花让湾泥去干自家的活了,麦收这么紧张,怎能逮住别人就没完没了呢。她一个人丢下木锨拿起扫帚丢下扫帚又拿起木锨,顾了编蒜顾不得卖蒜,效率自然就低了不少。

这时已经快要黑天了,夕阳似乎还在留恋着,一步三回头地磨磨蹭蹭,在地平线上挣扎。西北方向像一块黑幕蔓延过来,要把整个天空笼罩起来。那片儿黑越来越快地冲上来,原来是乌云,汹涌地扑上来。老天,真的不想让老百姓轻易地粮食到嘴呀!

看到天上的急骤变化,梨花赶忙骑自行车飞一般回家拿来了麦前刚买的新塑料布,然后把麦粒堆拢在一起,盖上塑料布,四周压上麦糠,天一下雨麦糠就会很重,正好把塑料布压住。这时西北风已经挟沙裹地刮来了,刮得人连眼都睁不开,梨花一个不注意也被挟裹着往前走,接连打了几个趔趄,好不容易才站稳了。再看自家堆起来的麦粒堆上,塑料布的角被起来了,扑扑啦啦地响个不停,麦粒随着麦糠刮出去老远,有些落进路边的沟里。梨花见了,急忙推来自行车压在塑料布上,再去附近找来一些砖头,也压在塑料布上。雨也来凑热闹了,铜钱大的雨点啪啪地打脸上生疼,梨花全身都湿透了,她干脆坐在塑料布上,一点一点往上面扒拉麦糠,一边扒拉麦糠,一边看着刮出去的麦粒,心疼地哭,那是她一个汗珠摔八瓣才得来的粮食啊,怎么老天爷就不让她收到囤里呢?!雨水和着泪水流进嘴里,有点甜,有点腻,还有点涩,说不清什么滋味……

这时,湾泥冒雨从地里回来,经过梨花的麦场,看到了这一切,他赶紧跑了过来帮忙。

 

 

也是在这天,因为是星期天,桃花撒着娇要泉眼和她一块去爬千佛山。泉眼拗不过她,一大早便陪她坐上了公交车,到了山脚下。

这几天,泉眼的心里一直是焦急的。自己在校读书,不交学费书费学杂费还要管饭,每月还给助学金,一些生活用品都解决了,自己满可以优哉游哉、无忧无虑的生活,但是他算计着家里现在正在忙麦收,争秋夺麦的农民意识在他的心里是根深蒂固的,但他不敢往家里写信联系。根据报纸广播上的新闻消息,他知道农村改革正在席卷全国,估计家里也分地单干了,所以更是挂着家中老父老母和梨花,想象着他们餐风露宿在地里劳动的辛苦,记挂着他们是否把麦子完满收回了家。他心里的急又不能表现出来,尽量把焦虑的心绪压在心底,给老师同学展现他无忧无虑、稚嫩的一面。面上的不谐世事和心里的焦灼不一致,这使他更加痛苦,思想经常开小差。

看他心事重重地跟在后面不言不语,桃花很着急,大声喊:“哥,你快点啊!”她往回走几步,拉着泉眼的手就往前赶。走着走着,前面的路崎岖不平了。桃花毕竟没干过累活,也没走过长路,更没走过这样的坑坑洼洼的路,她脚底下像拌蒜一样,深一脚浅一脚的她的手紧紧地拽着泉眼的胳膊,身子也紧紧地贴上去,让泉眼带着她走。泉眼看出来了,桃花是故意地装出来的,她并不是真的那么累,也并不是真的脚下不作准,她其实是装成这样向泉眼撒娇泉眼很佩服她的演技,但是并不揭穿她。

到山顶了,泉眼被拖累得气喘吁吁,一腚拍在一块大石头上呼呼喘粗气桃花却并不觉得累,紧靠着泉眼坐下,拍打着泉眼的膝盖哼唱着刚看的电影《小花》插曲:“妹妹找哥泪花流,不见哥哥心忧愁;望穿双眼盼亲人,花开花落几春秋……”她唱得很动情,泉眼却不领情,仍沉浸在老家麦收的情景想象里

唱着唱着,桃花感觉到了泉眼的心不在焉,她有点急了,手不由就加了些力气,拍的位置也由膝盖转到了肩膀上。

泉眼感到浑身不自在,抖了抖肩膀桃花手却借势揽住了泉眼的脖颈,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双手把泉眼的脸扳向了自己,一直扳到四目相对泉眼挣扎了几下没挣开,也就由她去了。看泉眼还是没反应,桃花更急了,两手提着泉眼的耳朵,摇晃着他的头,说:“我的心你还不明白吗?我的心你还不明白吗?”

看泉眼仍是一副懵懂的样子,桃花真的气坏了,用食指狠狠戳了一下泉眼的脸:“你真是个木头!”

桃花的心泉眼咋不明白?他只是装糊涂而已。他能怎么样呢?家里已经有了婆,在外面就再也不能胡作非为了,这是没办法的事。他如果胡闹,不但前程没了,还有可能一辈子都翻不过身来,一辈子让千人踩万人踏,好不容易挣扎出来再回到那些胆颤心惊的日子,想想都后怕!他有些后悔已经娶媳妇如果现在还没结婚,眼前的这个小妞不就很自然地成了的囊中之物了吗?可现在,只能学柳下惠坐怀不乱。

他站起来,抖抖身上的尘土,继续向山上登攀。

自此以后,泉眼对桃花的态度不冷不热,能躲则躲,尽量不给她单独接触的机会。然而桃花,却总是上赶着泉眼,事事想尽办法贴近泉眼,那股火辣辣的劲儿简直叫人受不了。

 

 

玉米苗已经拱出地面,然而小草也跟着捣乱,和玉米苗长得一般高,有的甚至超出了玉米苗,它们肆无忌惮地疯长,地土下面和玉米苗争水分争肥料,上面遮挡住了阳光争光照。梨花没日没夜地在地里下死力气,锄了一遍又一遍,可惜那小草,斩草草不尽,除根根又生,晌午头儿锄掉了的草,让毒辣的太阳晒得蔫了吧唧,午后一场雨,濒临死亡的草儿又直起了头,鲜嫩嫩地向梨花示威。

这时,暑假开始了,学校放了假。泉眼要去买火车票回家。刚走出宿舍,远远就看到桃花向他走过来。他走近了敷衍地问桃花:“我去买车票,给你也买了吧。”桃花嘴一撇:“等你呀,黄瓜菜都凉了。瞧!”桃花手里攥着两张火车票向他炫耀。

不巧的是,桃花歉意地说,只能买到晚上的车票,不然就是第二天的了。泉眼没办法,只能接受。

两个人第一次一块坐火车回家。火车哐哧哐哧地爬行,和泉眼归心似箭的心情很不相符。泉眼在焦灼和无奈中闭目养神,桃花却悠闲得很,嘴里还是哼着“妹妹找哥泪花流”的那支歌,手还不时地打着拍子,有时还情不自禁地伸展开胳膊,把拍子拍到邻座泉眼的肩上、胸口上。泉眼不时地缩缩身子,无奈空间太小,无法躲开桃花肆无忌惮的骚扰,又怕引起临近座上乘客的注意看笑话,只好任其胡作非为。

好不容易到站了,下车,时间已是将近凌晨一点了。桃花说:“你去我家休息吧,明天再回家。”泉眼说:“不我把你送回家,就去找个旅馆住下。”桃花撒娇说:“俺不嘛!你是怕我爸妈受扰乱吧?干脆,咱俩都去旅馆住下,亮了天再各自回家。”泉眼还想说什么,桃花连推带搡,两人进了车站下的一家旅馆。

旅馆吧台里面,老汉头枕在椅子背上,正一仰一合地打瞌睡身子也不时地往下出溜听到有人来,强打精神努力睁开眼睛看看,忽地瞪大了眼问:“是来住店的吗?”

泉眼憋住笑回答说:“想坐车就去车站了,想买东西就去门市部了,干嘛还来你这里呀!”

老汉自嘲地说:“看你,像是来钻杠眼的吧?”

泉眼郑重起来,说:“我俩刚下了火车天都不早了,快给开两个房间吧。

桃花抢话说:“一个也行。”

老汉为难地说:“实在不凑巧,房间真的只有一个了。可你俩男女有别,谁走谁留,你们自己定。”

泉眼说:“天这么晚了,桃花,还是你住下吧我走几步夜路,说不定就能碰到顺路车,我还省了车票钱呢。

桃花一撇嘴,说:“那不行,我不放心。”转身问老汉:“我们是兄妹,在一个房间没什么不可以的。”

老汉摇摇头,说:“有证明么?怎么能证明你们是兄妹呢?——要不这样吧,这个房间女孩住,委屈大侄子你去仓库里凑合一晚,就不让你交住宿费了,好不好?

泉眼觉得这样也好,便点头同意了。终于把泉眼留下了,桃花欢呼雀跃。

老汉先安顿下桃花,然后带着泉眼去仓库。看桃花在后面跟着泉眼说:在车上熬了多半宿,你回去歇着吧。”桃花说:“俺不,俺去看看你住的地方。”

仓库放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老汉指挥着,让泉眼放倒一张床,拿过来两床被子,一床铺在床上当做褥子,一床当了枕头。老汉说:“天这么热你要是觉得冷了,自己就再去拿床被子。

老汉转身要走,看到桃花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就催促说:“你也去休息吧,他也困了。”

桃花乐呵呵地说:“你先去吧,我再帮哥哥整理一下。”

老汉犹豫了一下,向房间外走去,在暗地里看着,直到桃花离开。

第二天一大早,泉眼就睁开了眼。他揉揉双眼,伸展伸展身子,打开库门,悄没声儿地出来,让旅馆里的老汉转告桃花他走了,然后就向公交车站走去。他没想到,桃花抄近路在他前面等着,说要去泉眼家玩。

泉眼连说带劝,最后没辙了,只好带了桃花回家

梨花见泉眼带了客人来家,买菜炒菜,烙面饼擀面条忙个不停,对桃花笑脸相待,尽心让桃花吃好喝好玩好桃花不时给泉眼抛媚眼,泉眼不敢回看的样子,梨花憋着气忍着让着。趁桃花上厕所的当儿,屋里成了两个人的世界,梨花脸色唰地变了,眼里喷着火,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调,质问道:“你咋把这小女子带回家,干嘛吃着碗里的还占着锅里的

泉眼委屈地说:“这个是桃花,是我干爸爸贾局长的闺女,就是我的干妹妹,也是你干妹妹了。人家对咱有恩,咱就该答谢是不是?人家要来我也不好拒绝呀!当然,她确实有意追求我,我怎么解释说家里有媳妇她也不信,只好让她家来看看你,死了这份心。

梨花听了既内疚又感动凑上去给了泉眼一个深情的吻,紧紧地搂着泉眼的脖子打秋千。

晚饭后,梨花从衣柜里取出从没盖过的里表三新的一套被褥,抱在怀里,对桃花说:“走吧,我送你去婆婆屋里去,你在那边将就一晚吧,实在抱歉了。

桃花执拗着说:“人生地不熟的,俺不去。俺要在这屋里,和你们睡一个炕上。”

梨花把脸一沉,说:“那不行!都年轻轻的,多不方便。

桃花乞求的目光扫向泉眼,泉眼却装作没看见,把脸扭向另一边。

桃花哀怨地剜了泉眼一眼,恨恨地一跺脚,跟在梨花身后,怅怅地走出门去。

第二天的早晨,桃花一肚子不高兴的样子,不吃饭就要走,梨花好说歹说留她吃过饭,让泉眼用自行车带她送到车站。梨花想,分别了,让他们无拘无束地说说心里话也好。

望着桃花不管不顾村里人异样的眼神,与泉眼相依相偎的背影,梨花不禁打了个寒颤。

泉眼直到傍晚才回来。没等梨花问,他就主动解释说,在汽车站碰到了一位同学,盛情邀请,去了他家做客。梨花说:“我信你,你就不用解释。我要是不信任你了,你再解释也没用。”

 

 

梨花不辞劳苦,她伺弄的田里看不到杂草,庄稼噌噌地往上长。一年下来,她的田里出产得多,饱饭吃上了,钱也有了盈余,小日子就像阴天涝麦子——又滋又润。

收秋过后,她联合了一个大胆的姐妹枣花,接连转了几天市场,认准了贩卖毛衣是个赚钱的行当。往日“夏天一身单、冬天一身棉”,一年到头连件替换衣裳都没有农民们手中有了余钱,都想改一改穷酸相,春秋也想弄件秋衣、毛衣穿——她俩确定到省城批购秋衣、毛衣然后批发给当地小贩子,从中赚取利润。

在筹钱过程中,她想,两个小媳妇走南闯北不容易。为路上的安全起见,她鼓动湾泥也一起去,权当雇了个保镖的。叫上湾泥,梨花还把自己的姨妹给他做媳妇。自从那次帮她看水,后来又帮她在雨场里忙活,梨花就对这个园中小叔子有了好印象,经常暗暗地经心观察他的举动。

一个夕阳西下、晚霞满天的傍晚,一个由三人组成的经商联合体,骑着自行车去县城赶火车。

大田里已经没有活干,田野没人;当街上啦呱扯闲篇儿晒“阳爷儿”的闲人也被凛冽的小西北风冻得缩着脖子回家了。他们各自悄悄从家里出来,到村外集合后,才像刚被解放了似的,有说有笑地骑车前行。

市场还没有完全解冻,人们不敢明做买卖,怕“割资本主义尾巴”,只有偷偷摸摸地干,免得惹麻烦。

权当走亲戚,何况还有自己心爱的泉眼在省城,自己每走一步就离泉眼一步啊。怀揣着希冀,梨花越走越高兴。也曾经有几次,来到省城正是星期天,梨花一心要把泉眼邀出来见见面,可想想又放下了;有时她急切地要去学校周围转转,期盼着碰巧儿和泉眼打个照面,也不枉来省城一回啊,可想想又不敢了——这么大的隐蔽事,一旦被人发现了可不是闹玩儿的。梨花只有攒着劲把买卖做好,多挣钱,把自己想泉眼的念头压住。

然而,想到了泉眼就想到了桃花,心里就像吃了个苍蝇那样难受。世界上好男人有的是,你干吗非要抢我的?看那天让她去婆婆那屋歇息她的眼神,怨气冲天简直要冒出火来;泉眼骑自行车去送她,两个人在一起一天,如果不是热恋能有多少话要说个没完没了?再说以前以后,泉眼都是和她在一个学校,两个人怎样相处,梨花想管也管不住呀!

想到这里,梨花心尖尖儿像被针头戳了一下,浑身打了个哆嗦

看她默默地走,不说不笑闷闷不乐的,枣花暗暗笑了,她放慢车速等梨花上来,使足劲杵了梨花一下,说:咋不言语,准是又想俺泉眼哥了吧,丟丢,不害羞……”

梨花从懵懵懂懂中醒过神来,攥起粉拳击了枣花一下:“还没离家两天,你才想俺兄弟呢……”回头看了湾泥一眼,吐吐舌头把涌上来的话儿咽下去,脚下却冲着脚蹬子使上了劲。枣花也不示弱,两个小媳妇在路上发开了疯。忽然,枣花一个急刹车,梨花却没料到,车子撞上了车子车子歪倒了,两个人也压在了一起。

湾泥慢悠悠地在后面骑着车子,和她们保持着一距离,对她们说的话充耳不闻,对她们的笑闹始终也没抬眼瞧瞧。

一个秋冬下来,仅梨花一人就净赚了4000多元钱盖座砖瓦宽敞大屋加上偏房过道绰绰有余

而这时候梨花发觉自己经常呕吐,原来是怀孕了,也不想出门在外受惊吓了,便闭门在家。

这一天,她正在给泉眼做鞋纳鞋底一个要好的姐妹杏花来找她玩。杏花是个直肠子驴的性格,心里从来藏不住话。聊着聊着,杏花说,“你知道吗嫂子,好多人在外面都传说对你不好的话呢。”梨花笑了,“我整天不和村里人打交道,谁能说我的坏话,能说什么坏话?”

杏花说:“你还真不知道?”见梨花摇头,杏花接着说,“这说起来话长了。入冬前的时候,有人就说见到你和枣花与湾泥背着人鬼鬼祟祟地不知干啥去了,再后来又疯传说伤风败俗的两个女子,其中一个是荡妇,一个是男人不在家守活寡的,两个女人共用一个男人,常常出门在外头鬼混。到最后人们就不断地添油加醋,说你们如何在旅社里共住一个房间,如何荒淫无耻地胡搞,如何被公安逮住遣送回家,造得有鼻子有眼睛简直都成了笑谈了

开始梨花诧异地听着,怎么也想不到这种事会造谣到她头上,可偏偏落在了她头上。她简直气疯了,真想一头撞到南墙上碰死,又想要到大街上跳着高骂一回。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些谣言的源头是在自己家里,是她公爹为把她铲出家门,给泉眼再说个公家媳妇而暗地里使的坏。

杏花使劲地劝她,她想想也是,自己死了不打紧,肚里不见天的孩子怎么办?怎能把他也扼杀了呢!孕育一个小生命不容易,他在肚里安家已经三四个月了呀!就是他生下来,我也不能抛下他就去寻死啊。

女人啊,一旦做了母亲,即使是孩子还没见天儿,那种母爱驱使着,为了孩子什么样的委屈也能吃,什么样的憋屈也能受。

 

 

经历了这场风波,梨花对泉眼的思念更深了。她掐着指头一天一天地盼,盼着春节假期快快到来,如果泉眼及早回来,屋里有个说话的,有事能商商量量拿拿主意,没事能唠唠闲嗑解解闷乎;出门有个作伴的,赶个闲集置办年货添套家具,亲戚朋友之间走动走动联络联络感情,别等以后有什么事临时抱佛脚……

冬天里家里地里都没活落,老爷们岁数大的溜墙根晒“阳爷”,青壮年劳动力们都打线蛋做游戏消磨时光。那线蛋是家纺的线一圈一圈缠起来的,很像是世间的事缠丝麻恼,它就像繁杂的事务一样被人们打过来又投回去,不得清闲。

春节来了又走了。短暂的相聚像过眼烟云,而长久的分离,则连带着连绵的期盼,一丝一缕,没完没了。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临近过麦的这一天,梨花天还没亮就被肚子痛醒了。这一次肚子痛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拧着痛。她知道这是要分娩了,就忍着疼痛把穿脏的衣服还有一些旧布都拿出来清洗又折叠好,把早运回家来的沙土再次摊开晾晒又堆起来,整整忙了一天,梨花觉得坐月子期间的活落都提前完成了,不用再求人了,才忙着做饭。

婆婆这几天外出串亲戚了,一直没回来,每顿饭都是梨花做熟了送到公公屋里请他吃饭,而这次做着饭肚子就越来越痛得受不了,梨花就请公公到他屋里来吃。这时她已经没法吃了,痛得屋里屋外转悠,公公搭挲着眼皮照吃不误。直到他吃饱了,梨花这才央求他去把接生婆槐花请来。

槐花大致问了问情况,就唤公公再去喊几个邻居大嫂大婶来一块帮忙。看公公还在屋里磨磨蹭蹭不走,槐花就生气地说他,儿媳妇生孩子,一个老公公还在这里腻歪啥?他唯诺着说,泉眼不在家……槐花喊快走快走,他这才怏怏地走了。等他走出门,槐花说,你儿子不在家,这事也不能让你替呀!大家都笑起来,只有梨花才开一个笑纹,泪水就扑簌簌落下来。

梨花是个不圉于传统规矩的人,生孩子还没出满月,她就想,有了小拖累就不能外跑挣那买进卖出的便宜钱了,那就只能土里刨食吃,但是仅凭这现有的几亩承包地却施展不开自己的本事,怎么办?她想了想,突然心生一计,抱着孩子兴冲冲地就去找生产大队长春来

经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明村里的土地都承包到户了,梨园却还没有承包,由集体管理产出的梨人人都想尝个稀罕就尝没了,十几亩梨园变不了几个钱。如果承包下来,集体多了收入,个人也得点外快,背后给你发包人予送几个钱花,皆大欢喜,你何乐而不为呢?谁敢承包这乱行子?我呀!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大队长你可别瞧不起我,等秋后你擎好吧。

最后商定,今年已是秋后,收获期将过,大批的熟果子已经被摘走,现在虽然让梨花接手承包梨园,但承包费从明年起缴纳。

软磨硬泡得到了预期的效果,梨花如愿以偿承包了梨园。她用拾来的半头砖垒墙基,找人脱坯垛起房墙,安上买来的旧门窗,打苇箔搭房顶,前前后后忙活了一个多月,赶在入冬之前抱着儿子住了进去。

在这里能见景生情,睹物思人,处处能让她回忆起与泉眼在一起的初恋的甜蜜,那一颦一笑,举手投足,无不重现在眼前。她对那棵老梨树有着特殊的感情,每每出屋就先到那棵树前站站,因为是它贡献出几个甘甜的梨,遂了爷爷临终再吃口梨的心愿,延续了她爷爷几天的生命。她格外珍惜现在的时光,珍惜承包梨园能为梨树服务的机会,尽着心可着意地看护好每一株梨树。

冬天来了,肃杀一切。梨园的小屋孤零零地站在旷野中,经受着严寒。好在秋后这段时间里梨花到乡林业站请来了技术人员给梨树做了修剪,湾泥帮她把修剪下来的树枝归拢起来晒干。晚间觉得很冷了,她就抱来一些树枝点燃,通过烘烤让屋子里充满热气,然后钻进被窝,用自己的体温给孩子一些温暖。

泉眼放了寒假回家来了。径直回到了老家。看到院里的一切已经变了样,他和梨花的家铁将军把门。开初还以为梨花回娘家了,或者闲串门去了,便进了爹娘的屋。

听到泉眼喊“爹,娘——”。娘不在家。泉眼爹把手里正扒着的棉花桃一丢,从马扎上“噌”站了起来。泉眼见到老爹,随口就问:“爹,梨花干嘛去了?”泉眼爹看儿子,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会,透出一股杀气,说:“你别提你那个小娘们,是个什么东西!”泉眼有点蒙,问:“梨花咋了,怎么得罪你了?”“得罪我还倒好,她、她、她最不该背叛了你!你不在家这段时间,他竟然和湾泥明铺暗盖,跟枣花俩女人共用一个男人。你说我一个当公公的怎么管?唉!这不是,为了摆脱我的监视,借着承包梨园,在那里盖了间小屋,在那无人之处,想咋着就咋着,咱何家可羞人了。”泉眼脸色都变了,问:“她守着孩子就那样?那不是要遭天谴的吗?再说天这么冷,孩子能受了吗?”“嗨!人失了人伦,什么还能顾得上!”

泉眼沉默着。开始时他对爹的话还半信半疑,回转来想,自己的亲爹不可能编造谎话来欺骗自己,更不会昧着良心给自己的儿子戴绿帽子呀!他对梨花的信任动摇了。他喘气越来越粗,胸膛像要鼓胀开来。他终于忍不住了,“噌”站起来,往外就走。

望着儿子匆匆而去的背影,他老爹撇撇嘴,嘴角翘了翘。老头子心里说,弄走了这个小娘们,再给俺儿找个吃公家饭的媳妇,才般配呢。

泉眼气鼓鼓地在街上走,迎面碰上了乡村接生员槐花槐花老远就问:“泉眼放假了?”泉眼强装笑脸,比哭还难看,从嗓子眼里憋出一个“嗯”字。

槐花诧异地望着他,说:“怎么?刚回来就掉脸子,给谁看呢?快到我家来,给你姐姐我说说。”

泉眼也好想在见到梨花之前找个人诉说诉说,帮着拿拿主意。偶然碰上槐花,也算是病急乱投医,饥不择食了,就跟槐花去到了她家。

槐花给泉眼倒了一杯热水放在面前,说:“说吧,也别藏着掖着,有嘛说嘛,把话说透了,姐也好帮你。”泉眼见槐花这么畅快,毫无隐瞒,把刚刚爹说的全都抖搂出来。他隐瞒了消息的来源,毕竟公公说儿媳妇坏话,传出去不好听。

槐花仔细听着,就像个审案子的法官,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然后她才说:“夫妻之间最关键的是互相信任。你相信这些事是真的吗?梨花,是个多么好的媳妇,倔强又能干,肯定就招来嫉妒,有人就编瞎话,什么样的脏水也往她身上泼。你想啊,你现在这么好的条件,以后毕了业就是公家人了,只有傻瓜才会背叛你。梨花铁了心地跟你,一心火计过日子,这样的媳妇打着灯笼也难找。你要是伤了她的心,那才是有眼无珠呢。现在这时候,你更要把眼擦亮,把心放正,不要轻信那些谣言。凡是给你传播这些的,绝不是什么好人。你想啊,即使有真事,也不应该当面给你戴绿帽子的,除非是恨透了梨花恨透了你,盼着你把梨花宰了再判你死刑的人,才会这么干!

槐花的话震得他脑袋嗡嗡的,泉眼百思不得其解,他爹竟会恨梨花到这种程度,哪怕把儿子搭进去也要除掉梨花?

泉眼懵懵懂懂,不知怎么出的槐花家门。他走出村外,来到了紫河子河边上,颓然坐在了一棵柳树下的枯草上,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茫然地看着河水结成的冰,心里也像冰一样凉。

忽然他发现,这里原来就是他跳进河水救梨花的那个地方,在这棵柳树下,那时是一片绿地,现在却变成了一片枯草。那时他和梨花躺在这片草地上,说着贴心的悄悄话,感情越来越深,心心相印,以至于私定终身,成为终身伴侣。他想,自己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结识梨花时是一片绿茵,现在以致将来也不能让她成为一片枯草,这是自己的社会责任,是自己的担当,无论地位怎么变,形势怎么变化,两颗一起跳动的心不能变,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跳起来,赶紧回家去。虽然这个“家”他还没见过,但他很向往,向往那个梨花一手执掌起来的小屋,以及小屋里的一切。他迫不及待地要见梨花,要见儿子,他恨不得一步到家。

 

 

在这个短暂的寒假假期里,泉眼找村主任春来谈承包梨园的事,他要签一份承包合同。承包梨园是一件炙手可热的事,赔了人们就会取笑承包人丢人现眼,没有金刚钻还揽瓷器活。但一旦收成好人们的红眼病就犯了,就会出现大的风波,梨花一个女人,支撑这个梨园不容易,稍有不慎这块肥肉就会被别人争抢去。所以对于签订承包合同,泉眼是志在必得。

春来对此却不以为然。他说,你媳妇要承包梨园,我同意了。这事我说了就算了,谁敢说个不字?你非要签什么合同,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信不着我还是咋的?

泉眼就想到了郝秘书。他打听到乡里机关干部放假了,郝秘书也因为升任副乡长而不再天天在办公室值班了,除去领导班子成员轮流值班外,安安稳稳回家过年了。春节前他买了两瓶齐民思酒一条石林香烟送到郝秘书家,并约好春节后要郝秘书到他家来吃饭。然后他把承包梨园签订合同以及春来的态度,以及求郝秘书帮忙促成这件事都说出来,郝秘书一口答应,包在他身上。郝秘书指点泉眼说,“签了合同仅仅是一方面,你还要跑跑村民这边,只有大多数村民承认合同签名按手印,才算是板上钉钉,法律上才说得过去,你这事才确保万无一失。”

事实证明,在梨园签订承包合同这件事上泉眼是有远见的,两年后村人们涌上梨园要求重新承包的时候,几乎要打起架来,就是这张合同,平息了一场小小的暴乱。泉眼和梨花打赢了这场官司,保住了梨园的承包权和使用权。这是后话,不提。

正在跑最后几户的时候,文化局贾局长捎信来让他去一趟,并且是越快越好。泉眼不知道局长找他到底有什么事,但是他想去一趟也好,起码把承包梨园的事向局长请教,看还有什么疏漏没有,早早堵得严严实实,省得以后出差错。一大早,泉眼带着户主们签名、盖了公章私章的合同,兴冲冲地去了县城贾局长家。

泉眼怎么也想不到,刚进贾局长家就受到了一个顶门冲。

原来,放了寒假后,桃花也回到家里。在学校里,课下空闲宿舍里,小妮子一直就琢磨怎样使泉眼就范,直到回家的路上才想出了一条妙计。进了家门她就拿出在学校学表演的一套,脸上像挂了霜一样,不看爸不看妈,蹶蹶地回到自己卧室里,“哐”的一声把门关上,吓得她妈一惊一乍的,不知哪里出了差错惹着了这小姑奶奶。

桃花钻进卧室两天三夜不出来,连饭也不吃,妈妈叫门不开,爸爸叫门也不开。爸爸妈妈一筹不展,不知是谁得罪了小姑奶奶。本来,桃花在家里就是个举在头顶怕吓着,放在嘴里怕化了的主儿,现在却是在折磨自己是在折磨着爸妈的心。夫妻俩束手无策,又心有不甘,无助而又无奈,提心吊胆地猜测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就不吃不喝拿绝食来向父母示威。就在他们忐忑不安地不知怎么做才好时,桃花卧室的门打开了。桃花妈冲上去抱住桃花大哭起来,好久好久才仰起脸来,双手扳着女儿的脸心疼地左瞧右看,嘴里喃喃着:“傻闺女吔,我的傻孩子,你倒是怎么了?”

看到妻子除了哭就是一直在唠叨,根本不让孩子说话,贾局长心里着急,但面上仍很矜持地说:“快去做饭吧,孩子都几天没吃饭了,别一下子吃撑了更不好,你先烧水沏几个鸡蛋给她喝,过一会再下面条给她。”

把妻子支开后,贾局长让女儿坐在沙发上,父女俩沉默着,谁都不说话。

等桃花把一碗放了糖冒着油花散发着香油味的鸡蛋汤喝下去,似乎屋子里的气氛也缓和了不少。这时贾局长才开口说话。他说:“桃花呀,你在外面受了什么气,也不应该回家来向你爸妈撒气呀!说出来有什么事,你爸你妈看怎么为你出气不就完了?犯得着糟蹋自己吗?现在你说,需要我俩听我们就一块商量看怎么办,不想让你妈知道或者我不方便听,你说出来我们就照你的做。你说吧,我们候着呢。”

在沙发上坐着的贾局长见到泉眼进得门来,“噌”一下站起来,横眉怒目,嘴唇都哆嗦着,好一会说不出话来。

泉眼就愣在了那里,他不明白,到底做错了什么,惹得干爸火气这么大。他试探着叫了一声:“爸!”

贾局长颐指气使地喊道:“别叫我爸,我根本不是你爸!”

泉眼莫名其妙,小心翼翼地问:“怎么回事呀,爸?”

贾局长气得“我、我、我……”什么也说不上来,一转身,指着老婆命令:“你给他说!”说罢,倒背着手,气鼓鼓地走进卧室里去了。

桃花妈出面了。她招招手,让泉眼坐在沙发旁边的凳子上,然后说:“本来我你当我的亲儿子,对你满怀着希望。可没想到,你却做出这样不知廉耻的事来,让我怎么说。

泉眼越听越纳闷,忍不住问道:“妈!到底是咋回事啊,你们倒是说个明白呀!”

这回桃花妈真的生气了:“咋?你还揣着明白装糊涂?非得让我说出那些不齿的事?你能做得出来我还说不出来呢!”

泉眼忍不住笑了:“我做过的,还没有说不出来的呢。妈说的,很是让我纳闷,百思不得其解。”

看泉眼嬉皮笑脸的样子,桃花妈气不打一处来,耐着性子问“你真的不认?”

“你让我认什么?”

桃花妈嘴唇都哆嗦了,说:“你!你!你这孩子!真真气煞我了。你非让我说,我就说。你和我家桃花……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泉眼纳闷了,说:“我和桃花虽不是亲生,却胜过亲兄妹,挺好的吔。”

桃花妈火气更足了:“你不说这个,我还不生气,你都胜过亲兄妹了,还让我说什么!你真不知道廉耻!”

泉眼说:“我们没做什么啊,不信你问我桃花妹妹。”

桃花妈手指泉眼,说:“我家桃花什么都说了,你还不承认。她一个黄花闺女,难道宁可玷污自己也要诬赖你不成?情理不顺啊!”

泉眼百口莫辩,急得只打旋,说:“你把桃花叫出来,我问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还有脸提她。你一个有妇之夫,勾引我的女儿,致使她怀孕了。你说怎么办吧!”

泉眼闻听,如雷轰顶。他辩解说:“这是不可能的事!你想呵,我家里有妻子,怎会干这龌龊事。”

要不然,咋说你是下三滥呢!

听到妻子爆粗口,唯恐局面不好收拾,贾局长赶紧从卧室里红着眼出来了。他尽量让自己静下来,打圆场说:“情况摆在这里来了。我女儿爱你,非你不嫁。我没办法了,不然的话,我会告你强奸罪送你进监狱。可我就只有这一个女儿,只能依从她。我给你指条路,看你走不走。再有半年你们就毕业了,半年之内你和你那个媳妇办好离婚,她要什么条件你都可以答复,由我去办理。半年之后你和我家桃花结婚。既然桃花要去你家进‘填房’,我们也就不嫌你是个二婚头了,以后你的前程就和我家绑在一起了。便宜你去吧。”

泉眼还要分辨什么,贾局长再不理他,拂袖而进了卧室。

泉眼呆了好久,他胸脯起起伏伏,嘴唇哆嗦着,脑袋里嗡嗡作响。好一会才从心里蹦出一句话,他斩钉截铁对桃花妈说:“我和我家梨花相亲相爱一辈子,谁也夺不走我的心。随你家怎么办吧。”

泉眼转身走出贾家,义无反顾地走了。

桃花和她爸各自的卧室里出来了。面对父母的谈话结果,桃花急了,撕头发打脸地闹起来:“我说我自己和他谈,你们非不要我出来,怕丢人。现在可好了,一个局长一个校长,就说服不了一个学生,丢人不?挺好的事让你们都搅和坏了。啥也不管,除非他回家种地,我不去当农民我就要跟他结婚!

桃花妈恨得牙痒痒,咬牙切齿地说:“好!你等着。”

 

 

泉眼回到家里,虽然心里装着桃花一家给他闹的情景,心里对桃花的作为嗤之以鼻,但面上却不让梨花看出来,他一边走亲访友拜年,一边做假期满后上学的准备。他没想到,学校里正有一场暴风骤雨在等着对他肆虐。

原来,桃花妈未丈夫贾局长商量,气鼓鼓地就去了省戏曲学校。她不便抖搂自己女儿和泉眼的丑事,却把泉眼隐瞒年龄隐瞒已婚骗取上学资格孩子都两岁了的事拿来告了黑状。这在当时非同小可,轰动全校,究竟怎样处理?

校长是位崇尚艺术不拘小格的艺术家,在玩弄权术上十分不精通,所以对桃花妈驻扎在省城宾馆,每天到学校催问结果无可奈何束手无措。多亏了手下有明白人向他献计献策,要他宣布对泉眼进行审查,要泉眼交代所隐瞒的事实,并写出检讨书。看桃花妈还不撤兵,只好再宣布泉眼停课回家,等候处理。

泉眼心情沮丧地慢慢收拾着东西,幻想着会有老师前来挽留他或者带来好的消息,说学校撤销了要他停课回家的处理,让他马上去教室上课、参加彩排准备迎接毕业演出。然而这些他都没有等到,只好自己一个人灰溜溜地走人。

泉眼耷拉着脑袋走出校门,一个人从大树后闪了出来。他没有抬头看就知道是谁,他没有停下,继续不紧不慢往前走。就听到撕心裂肺的一声叫:“泉眼哥——”哭泣得再也说不出话来。泉眼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听听她要说什么。

桃花“呿哧呿哧”好一阵子,好不容易憋屈着忍住了哭泣,说:“泉眼哥,我对不起你!”

泉眼“哼”了一声,眼皮也没撩。

桃花愧疚地说:“我是真心爱你,想把你从梨花姐那里把你夺过来。只是没想到,给你造成这么大的伤害。我错了。你,你能原谅我吗?”

泉眼一甩挎着的背包,提起捆绑着的被褥,大踏步地走向火车站。

桃花知道再也挽回不了,一急之下蹲在地上,头埋在膝盖中间,泪水唰唰地流个不止。

一个人站在她的前面,她睁开眼,看到的是她妈妈的一双鞋,她任由自己一动不动,以此对抗她妈的这一切行动。她恨,恨妈妈夺走了她的爱。

沉默。过了好一会,妈妈来拽她的胳膊,“起来,都是些儿女情长,胸无大志!”桃花一甩胳膊,想摆脱她妈的束缚,但终因蹲着施展不开力气,被妈妈拉了起来。她挣脱开妈妈,回身进了学校大门。

桃花妈又到了学校办公室,接待的人很不友好。他们告诉她,学校正在进行调查,不但要追究泉眼隐瞒年龄隐瞒已婚的事实,还要追究县、乡、村有关责任人的错误,追究他们为什么放任、怂恿何泉眼犯这样的错误,是公开招生还是背地里操作,符合不符合招生程序?要追究他们扰乱招生秩序的罪过,该撤职的撤职,该法办的法办。桃花妈听了,如雷轰顶。她怎么也想不到,处分了泉眼,解解心头恨就罢了,咋还会追究到她丈夫头上。思来想去,只好主动写了一份不再扰乱学校秩序的保证书,灰溜溜地回家了。

梨花这几天很忙也很快乐。她往返跑了好几趟,终于说动了姨家表妹菜花,同意和湾泥处对象。这一趟她专门和小姨谈,小姨对这门亲事也吐口同意了。万事俱备,就只差两个人相亲见面了。和小姨、菜花定了日子,匆匆回来,跟湾泥再说一声,就只等着吃喜糖了。了却了这一桩心事,报答了湾泥多次帮忙的情分,结成了亲戚,关系上进了一层,以后湾泥再来帮忙别人就不会说三道四的了。

在回来的路上,梨花越想越高兴,脚下也越走越轻快。她老想发笑,看看四周,四周空荡荡,连个人影都没有,对谁笑呢?那就唱吧,四周没人,就是唱错了、走了调也没人笑话。泉眼唱得那么好,都选上当学生了,他说等他分到了剧团,就把我接去天天听戏,那才过瘾呢。可我要一句都不会唱,和他就不般配了,我得努力呀!想到这里,她张口唱起来:石榴开花红似火,翠娥头上插一朵。十七八闺女她把花来戴,小媳妇戴花人笑我……

“嗯?前边走来人一个,咋看咋像俺的郎君泉眼哥?”梨花唱完这句不禁嫣然一笑:嗨,咋就自个编起词来了。不过,看前边那人真像泉眼呢,他咋回来了?不可能呀!嗨嗨,你看他那蔫头耷脑的样儿,弓着腰,罗锅着腿,像霜打了的茄子。泉眼演英雄习惯了,雄赳赳气昂昂的,绝对不是这个邋遢样儿。

然而,走近前来看,还真是泉眼。她想不到,泉眼咋这时候回来了?学校放假了还是请假回来的?看样子咋这么憔悴呢?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了。她心疼地抢过背包被褥自己背上,什么也没说,只是推着泉眼快回家。什么情况到家再问吧。

泉眼强打精神,跟着梨花沮丧地回到家里。梨花等他静下心来,才开始问泉眼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结果。来龙去脉都弄清楚了,梨花陷入了沉思。

梨花辗转反侧,一夜没睡。

第二天一大早,泉眼醒神了,睁开眼就摸一把,梨花不在。他继续睡。再次睡醒了,他睁开眼。这回心智彻底清楚了。梨花和孩子都不见了。他以为梨花是在梨园里忙活着呢,也就没在意。可到了中午时分,该做饭的时候,梨花没有回到屋里。这时泉眼想到了孩子,孩子既没有哭,也没有闹。他赶紧起来,找遍屋里,孩子也不在。屋子里安安静静的,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赶紧围着梨园转了一圈,见不到人;他跑到自己家里,娘说梨花没来;梨花哪里去了呢?泉眼百思不得其解。

几天里,他急切地不停地走,凡是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泉眼简直都要疯了。本来自己已经是被学校抛弃的人,一辈子再也不可能和自己心爱的艺术相濡以沫了,自己无力回天,前景黯淡,老婆儿子竟也要离他而去,这是他生命中最灰暗的日子了。

唉!一个男人家,倒了霉的时候,左右为难呐。他真想一跺脚了却了自己的性命。

梨花去哪里了呢?

这时,梨花正在贾局长的家里和他们夫妇面谈。她说:“我是梨花,是泉眼的对象。我抱的孩子是他和我的。我很爱他,这是事实。”

贾局长夫妻两个互相看了一眼,谁都没言语。

梨花接着说:“这几年泉眼去了戏校,我自己带着孩子很不容易,我在家没少受了苦。现在我明白了,一个公家人和我这样的纯农民,是不应该生活在一起的。我早知道你家的女儿很爱我的泉眼,她是真心爱,这一点我很清楚,他们都是吃公家饭的人,在一起是会幸福的,所以我情愿退出来,让他们结合,他们幸福,我也去寻找我的幸福了,两便。”

贾局长歪着头瞪着梨花,猜测她是不是说的真心话。桃花妈却早已经信以为真,脸上现出掩饰不住的喜悦。

听梨花说完了,桃花妈刚要张嘴,被贾局长斜了一眼,才强忍住。

梨花又说,“当然,我和泉眼是经过婚姻登记的,我要和他解除婚约,需要有证明。这个证明我写了,现在留在你这里。从现在起,我会销声匿迹,绝不会扰乱泉眼和你女儿的生活。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你们放了泉眼,把学习权利还给他,让他安安稳稳毕业,有个好工作。我拜托你们了。”

贾局长眨眨眼皮,说:“你写的证明我们不能收。假如我们拿给何泉眼,倒像是我们逼着你写的。如果真心和他离婚,你还是到邮局寄给他吧。”

梨花想想也是,便觉得自己的这一举止很好笑。我干嘛来了?是来向贾家邀功,还是表明心迹请贾家谅解自己,这不是多此一举吗?白白落得个被人看不起,还要耍弄你把他自己洗白得一清二楚。她咬咬嘴唇,说,“好吧。如果没有别的需要我做的事,我走了。”

梨花抱着孩子走出贾家,头也没回。贾局长夫妇站了起来,送不是,不送也不是,傻傻地楞在了那里。

过了一会,贾局长才呐呐地说:“这真是位奇女子。”

桃花妈悔之莫及地说,“我有点后悔了。我真不该拆散人家的家庭。”

“还说呢,你看你办的这事,把人家泉眼的前程毁了,家庭拆散了,就是以后他和桃花结了婚,也会恨你一辈子!还差点把我也赔进去。”

“那怎么办?莫非要我现在去把梨花找回来,认她作干闺女,你给她找份工作?让泉眼回校继续学习,一点不带处分,安排个好工作?让他俩继续配好姻缘,让咱家小桃花憋屈死怨爹娘不为她做主争取幸福生活?”

“行了行了,别在我这里练嘴皮子了,该干嘛干嘛去。”

 

十四

 

这天,自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泉眼得到了两条消息。

天色微明,又是一夜几乎无眠的泉眼就起来了。他在梨园中间穿行,找一个合适的场地练练功,也吼了两嗓子。他知道,三天不练手生,三天不唱口生。他不想丢下几年来学得的功夫,即使一辈子再上不了台也不能自己荒废了所学的功夫,那样就对不起谆谆教诲他的老师,也对不起辛辛苦苦供他上学的梨花。

这几天,他翻来覆去思考,下定决心要活着,等梨花归来好好过日子,把儿子抚养大,让他继承自己的意志,当一名人民艺术家,用自己的能量给人们带来欢笑,带来思考,带来精神的愉悦的同时,接受潜移默化的教育,得到灵魂的净化。想到这里,他更有了信心。

他从书店里买来一本梨树栽培管理的书,闲着没事就看,也算排解心里的烦闷。书上说,疏花疏果越早越好。他看到梨树上的枝枝条条生出了花骨朵,上午他请了湾泥来帮他疏花。

正在梯子上疏花的泉眼,眼从手指空里望出去,田间小路上走来两个人。好像是戏校的辅导员刘老师和他最要好的同学滨海。难道是这段时间不见,想老师同学了出现幻觉?用手背揉揉眼再仔细瞅瞅,还真的是!刘老师他们正在问路,路人指指戳戳的,指点着这边。刘老师他们向这边走来了。泉眼飞快地从梯子上下来,边跑边喊着“刘老师——”

在老师面前,泉眼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见到了娘,口里哽咽着喊一声:“老师!”“哇”地一声哭出来,虽然强憋着,但仍是泪水滂沱,“呿哧呿哧”抽泣个不停,好久才平静下来。

刘老师带来了学校对泉眼的处分决定。决定说,鉴于何泉眼瞒报年龄瞒报已婚事实骗取入学,造成一定的社会影响,经校委会研究决定,给予留校察看3个月,以观后效。

看完决定,泉眼不禁长出了一口气。

刘老师告诉他,为了做这份决定,校长他们动了不少脑筋。无规矩不成方圆。既然校方知道了这件事,就不能不做处理,但是处分不影响正常的毕业分配,也不会带着处分离校。因为离开学校,学校就做不得主撤销处分了。

泉眼很受感动。他说:“感谢学校和老师们对我这样宽恕,对我这样照顾,真是无以报答。但是,我决定了,不再回校。我就在家乡,守着老婆孩子,干我力所能及的事,勤苦一辈子,是苦是难我都认了。”

刘老师有些着急,说:“你这孩子,这样说就不对了。我们辛辛苦苦来和你见面,就是要你这句话吗?你不要辜负了学校领导的一番心意,也不要辜负了老师和同学们对你的期盼,你别不识好歹呀!你不回校,我们白跑一趟倒也无所谓,但是回去之后让我怎么对领导和老师同学们交代?就说我没有把你们的意思传达好,何泉眼同学没有领会到领导和老师们的一番好心,我们又不能绳捆索绑着他回来。这样说,好吗?”

看到泉眼左右为难的样子,湾泥说话了:“老师您别生气,泉眼也有他的难处。他的妻子带着儿子出走了,至今还没有音讯,他要找她母子回来,至少要找到她们的下落,不然咋放心呢?还有这一大片梨园,开春以后活都上来了,他走了就得荒芜。请求老师给他一定的时间,我会帮他调整好情绪,把心沉下来,尽快安排好家里的事,几天后就会回到学校。”

听了湾泥的话,刘老师和滨海对看了一眼。滨海同学说:“我和刘老师很理解泉眼的心情。”转身又对泉眼说:“这样吧,回校后我和刘老师代你请假,可你务必要抓紧时间,争取早日回校,可别耽误太多,现在对于你来说正是多事之秋,有点小岔就可能会谬之千里,可别在学业上出意外。”

看泉眼还在懵懵懂懂中,好像带搭不理的样子,湾泥很替泉眼着急,连连替泉眼向老师和滨海点头称是,打着包票:“老师你们就放心吧,一切有我呢。”

刘老师和滨海谢绝挽留,没吃午饭就匆匆走了。中午,湾泥也不吃泉眼的饭,回家了。湾泥前脚刚走,邮递员后脚就来了。

泉眼看看信封,没有寄信地址,就看了邮戳,信是从县城寄来的。他撕开信封,取出来的却是一张“声明”。上写道:由于自己年龄不够,欺骗组织骗取了结婚证,是犯法的。所以结婚证不作数,我和何泉眼的婚姻无效。从此各奔西东,另行婚嫁,特此声明。署名是甄梨花。

泉眼失魂落魄,锁了家门骑上自行车就去县城里寻找,邮局里、旅社里、影剧院、车站上,像篦头发似地找了个遍,连人影也没找到。

第三天中午回到家,又渴又饿、身心疲惫的泉眼没做饭也没吃饭,爬上炕蒙着被子睡了整整一下午,睁眼看看屋子里黑乎乎的,他觉得世界也是黑乎乎的了,一点希望都没有,想了好久好久,理不出个头绪,闭上眼又睡。

当湾泥叫醒他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太阳明晃晃的,大地暖烘烘的,泉眼伸了一个懒腰,趿拉上鞋去给湾泥开了屋门。

泉眼无精打采地问:“你来了?咱接着疏花吧。”

湾泥乐滋滋地说:“俺是来给你说声儿,那边来人把我叫了去,商量结婚的事。这几天俺就不能给你帮忙了,得置办家具布置新房。你再找人吧。”

泉眼问:“对象是哪家的?都怨我家,出了这么多事,梨花姨妹和你做亲的事就耽误了,不然很好的一对呢。该着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说到这里,泉眼很惋惜。

湾泥凑近了泉眼,说:“本来不要我给你说,但是我憋不住。我不说就对不起你,说了又对不起我向梨花姐的承诺。实话说吧,我对象还是梨花姐保媒的她姨妹!”

泉眼笑了:“那好啊!转了一圈咱还是亲戚,连襟,近着呢。”

湾泥犹豫再三,说:“你知道昨天是谁让我去的吗?就是梨花姐呀!她不让我告诉你她在那里。说是等我娶了菜花进门,她就可以放心地走了。”

泉眼不相信地问:“真的啊?”

“真的!”湾泥毫不犹豫地说。

泉眼听了,一个高蹦起来,满脸笑纹,说:“好啊,你们联合起来瞒着我欺负我!”

湾泥呐呐地说:“我这不是来告诉你了么,你还……”

“走,跟我找梨花去!”

 

十五

 

树上的梨花开了,一嘟噜一嘟噜,很是鲜艳。洁白芬芳,张开着小嘴,吐着花蕊。沐浴着花香,两个人轻快地走出梨园屋,向梨花的老姨家走去

可还没走出梨园,就看到掩隐在诸多梨树中的那棵桃树,枝枝杈杈上长满了淡红色的花骨朵,有的已经含苞待放。泉眼一愣,想,这桃花也要开放了呀!俗话说“梨花败了桃花开”,这是什么征兆?!湾泥催促着,他来不及多想便和湾泥相跟着沿小路向梨园外走去。

来了两个人,正匆匆向梨园走来。泉眼打眼一看,不禁呆住了。

走在前面引路的是他爹,虽然驼着背,却仍然努力挺起腰,做出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他一边走一边回身比比划划述说着什么,兴奋地手舞足蹈。后面跟着的是一位女子,泉眼仔细瞅瞅,是桃花,她干什么来了?不禁纳闷极了。

也许,桃花听到了什么风声?许是在学校里听到了对泉眼的处分决定,看到泉眼还不来上课,催促他赶紧回校来了。对泉眼的处分越轻桃花就越高兴,能不影响正常毕业,毕业后照常能分配个好工作,这是桃花极力盼望的,也是桃花最想第一时间告诉泉眼的。如此想来桃花赶来的目的,是代表学校再一次向泉眼发出邀请,迫切要他回校完成即将完成的学业,也是代表自己,毕竟是她母亲无事生非,弄了这么一出戏,致使泉眼受到处分的,要不是学校法外开恩,后果不堪设想,对于泉眼来说就是一场灭顶之灾。也许,桃花通过什么渠道知道了梨花已经和泉眼解除婚约,逃离家园,桃花是来续前情的。如果见了面,桃花是很缠人的,耽误了时机,找不到梨花咋办?

不管怎样,泉眼在这种时候根本不想和桃花见面,他只想去找他的梨花。但是面前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出梨园,是继续往前走呢,还是回到梨园里躲起来呢?整个梨园哪里是能躲的地方?再说,如果去梨花老姨家晚了,一旦梨花听到风声,故意躲起来,泉眼也许就一辈子再也见不到梨花,对泉眼来说那是多大的打击呀!

泉眼急得在原地转圈,他前走不是,后退不是,心焦如焚,恨不得生出双翅飞出去才好。

来人真的是贾桃花。自从泉眼不搭理她,离开学校后,她就忧心如焚,恨不得替泉眼受处分才好。她侧着耳朵,倾听着有关泉眼的任何消息。实在听不到,就变着法地找同学打听,那些日子真是度日如年。后来她终于见到了消失几天的滨海同学,听滨海说跟刘老师去见了泉眼,要泉眼回来上学,但是泉眼遇到了很多难处,并下决心不回来了,要在农村干一辈子。

桃花急了。她认为,如果这次泉眼真不回来上学的话,他的前途就完全葬送在自己的手里了,即使泉眼不忌恨她,她自己也永远原谅不了自己。真心爱他就是不管能不能得到他,都要让他幸福每一天,幸福一辈子,而不是祸害他,让他一辈子没个好的前途,即使他能有个好前程也要想尽千方百计给他设重重关卡,设层层障碍,不让他有好的归宿,谁让他不接受我的爱?!

桃花是个善良的女孩,善良的女孩要出手了。祸是因她而起的,她要亲自去见何泉眼,用自己的真情,掏心窝子说话,来打动泉眼回校完成学业,她要像甄梨花那样无私的爱,设身处地为泉眼着想,为泉眼的前程扫除障碍,只有这样,她的心神才安,哪怕泉眼不爱她。

哪怕泉眼不爱她,她也会默默地在一旁为他送上祝福,默默地看着他幸福,自己也就幸福了,哪怕再艰难,再寂寞,再孤独,也在所不惜,心甘情愿,就算是上苍对自己这段时间任性胡为的惩罚吧。

想着,走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泉眼家。泉眼的爹走出门来打眼一瞧,认出了来人是桃花,喜出望外,这才是他心目中可意的儿媳妇呢。顾不得多想,带了桃花兴冲冲地来找泉眼。

前面就是梨园,马上要见到泉眼了,桃花的心砰砰地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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