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户人家收麦,最惆怅的是等风扬场,一段最难熬的时段。
蚕老一时,麦熟一晌。不知不觉间,那遍野的麦子被慷慨大方的阳爷蒸熟了,被初试锋芒的夏初第一场热风一摇三晃地催熟了。人们不分昼夜,或手割或机割,然后七手八脚地把麦子翻运到场院里来,在阳爷的继续蒸烤下,翻了晒,晒了翻。一年当中,最毒的日头而又最不能躲的时候,就是这一阵儿。什么是一个汗珠子摔成十八瓣,在这时得到了充分的体现。随手扯过肩上搭着的毛巾,一把又一把抹去头上脸上的淋漓大汗,女人们被汗浸湿透了的褂子贴在了身上,男人们干脆光了黑黝黝的脊梁、露出鼓突突的犍子肉,任凭汗珠子滚太阳。
轧完了场,堆完了垛,已经傍黑天了,女人们便回家做饭,男人们便开始等风扬场,喧闹的打麦场上顿时静了下来。
幸运的自然幸运,腚还没撂在土坷垃上坐稳,就像蝎子蜇了般蹦起来,大叫一声:“风来了——!”顿时,一脸的愁云烟消云散,浑身的疲劳飞到了九霄云外,随手抄起大木锨,逆风撒出道道弧,金晃晃的麦粒迎风而落,轻佻的麦糠随风飘洒。不一会儿,大山似的麦垛像沉香大斧下的华山一分为二,一边是麦粒,一边是麦糠。大体上收拾收拾,剩下的细活就是女人的了——拿草帽子搧着风,快步走向小河旁或大湾边,一个猛子扎下去,好爽!
扬场把式的活就没得说了。这些人虽为数不多,但却都是弄风的好手,自然就不慌不忙。堆场后只要没风,就迈着方步回家,就着小菜吃饭,惬意时还要抿两口。吃饱了,喝足了,满足地把嘴一抹,趿拉上鞋,不紧不慢地踱回场里,不管有风没风,抄起木锨,拉开蹲裆步,甩开架式,一鼓作气,嚓-嚓-嚓-嚓—,一会儿工夫,一大堆就扬好了,根本看不到人家费多大劲。
大多数人既不那么幸运,也不是扬场把式,所以就得把心思完全寄托在等风上。刚开始还沉得住气儿,慢悠悠走到大树下,搬一块砖头或脱下一只鞋垫在屁股底下,或从烟袋荷包里拧上一锅子烟叶,或麻利地撮上一支纸烟,擦火柴点燃,悠闲地喷云吐雾。有的往地上一仄歪,闭目养神,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但歇口气是暂时的,呼噜也是轻轻的,只要一有风来,那怕是轻轻的一阵风,也都是立即醒转来,随时投入紧张的“战斗”。但可惜的是,可恶的风不随人们的意志而转移,“千呼万唤不出来”;或者是带着暴雨挟裹着冰雹咆哮而来,给人一个始料不及,慌着忙着压草苫子、盖塑料布——唯恐七八个月好不容易争来的粮食在一瞬间“泡汤”。等风的时间越长,人们就越焦灼不安,情绪就越难稳定,性子暴躁的就会在家里踢鸡打狗,好脾气的也会唉声叹气——你想啊,眼看到嘴的粮食也许转眼就会被暴风雨席卷而去,人们哪能不急躁?吃罢晚饭,扛着被子来到粮堆前,一边铺被子一边高一声低一声地和人搭讪着。把头枕在风道里,木锨搁在臂弯上,一旦来了风,好知晓,好动手。
现在好了,由于富裕了,很多人都舍得花钱雇用联合收割机了。嘿嘿,这家伙在地里转几圈儿,吃进去的是麦子,屙出来的是麦秸,留在肚里的是麦粒儿。等把麦粒儿吐在公路上、场院里,晒个三两天,再“镪镪场”,入了仓,就万事大吉了。所谓“镪场”,就是通过扬场,把麦鱼子及杂质风吹干净。好在人们的脑袋瓜灵活了,用铁板割成风扇叶,焊在废弃了的柴油机带轮上,用12马力拖拉机传送动力,老农民自造的风便形成了。现在在我的窗外,我的一位年近花甲的老校友一家,就正在用这自造的风“镪场”。老校友的女婿手掐油门控制着风的大小,老校友把麦子一锨锨撒进自造风的范围中,一些杂质吹出去了,落在麦粒堆上的麦鱼子被女儿放平扫帚一下下“打”出去。一家人十分配合,那姿势、那力道,真是潇洒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