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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存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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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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盆吴庄的盆窑

过去我常自豪地说,像我们村的村名就是好,盆吴庄盆吴庄,谁家都不会不用盆子,所以我村的盆窑就断不了烟火,盆吴庄就名副其实。决不会像望海寺村,破除迷信扒了寺,也就徒有村名了;不会像钱绳子赵庄,没有了制钱就不再用钱绳子,也就徒有村名了……

据说,我村200年前是叫小吴庄的,因为村里出了一位武进士,被道光皇帝赐名为大吴庄。后来日本鬼子进攻中国,发现地图上有大吴庄,想象中不知这村多么富有,就大举进兵,要进行大肆劫掠。结果一看,村内破败不堪,几十户人家的房屋参差不齐,墙头都是破瓦盆、半头砖摞起来的,连村都没进,就折转头去了八里外的腰站。从此以后,我村在地图上没有了,村名按照我村的特色——做瓦盆、瓦缸,就叫了盆吴庄。如果这是真的,那我村的村名也沿袭了八十多年了。

想当年,我们村的盆窑也曾有过几次辉煌,多的时候全村有六七家盆窑,每个盆窑都有盆把式(做盆坯缸坯)、烧窑把式(兼看外场)、外场把式(兼揉泥)、小工(运土、润土、砸泥、绞轮等,根据所雇小工体力,用二至三人)。

平时,这几个人是各司其事:两个小工来往如穿梭,把野地里挖出的胶泥土用小推车运进润土场;再把砸碎晒干的土翻进一个砖砌的池子里,用水浸泡、用榔头杵捣,成为泥汤后,流进泥池里;等泥汤晒成泥块,再运进窨子里;然后是砸泥,两个人时常光着脊梁,都拿一个大木榔头,哼呀咳的,砸得很有节奏,越砸越起劲——砸熟了的泥在窨子里堆积如山。揉泥把式从泥堆上搬来一块泥,按照盆缸所需掰成大小不等的泥团,在一个平台上像和面一样反复揉搓,直到泥团像面团那样随心所欲。这时只见盆把式捧过一个泥团,双手举过头顶,“啪”地一声,将泥团墩在正在飞转着的轮盘上,两拇指戳进泥团中间,逐步扩张,提起,捏沿,转眼间一个盆坯或缸坯就做好了。这时揉泥把式从旁边拿过早已准备好的细铁丝,将坯底与轮盘之间割开,轻巧地用瓦片将盆坯缸坯端起,送进外场晾起风干。绞轮小工是最累、最廉价的劳动力,一般都是光着脊梁,脖子里搭一块湿毛巾,以便短暂间歇的时候擦汗。绞轮小工要有眼色,揉泥师傅端走盆坯的一瞬间,就要双手把绞杆一抖,以最快的速度发动轮盘飞速转动,轮盘稍微一慢,盆把式师傅的两拇指就要吃力,脾气大的师傅就会从座旁捡起一块泥巴砸向小工的脸。这时候的烧窑师傅是最清闲的,他一手夹着烟,一手拿刮板,悠闲地一遍遍地修理风干中的盆坯缸坯,使其固形。但坯子入了窑,烧窑师傅就得三天三夜不能合眼不能离开窑坑,只有把好火候货才烧得好,才能卖上好价钱。做烧窑师傅的我爷爷就曾把窑火中像一汪水一样的行货指点给玩耍中的我看,说这才叫烧好了。那情景至今想起来仍在眼前鲜亮着,真是壮观。

装窑是最累的,而闭窑却最危险。需要三个人的密切合作,差一点儿都不行。先是准备工作,和出麦秸泥,将下边的窑门和窑顶上的烟囱糊得只留一点孔。这些都是在一明白人的指导下进行,一般是盆把式或揉泥把式,他要站在能看得见上下双方的地方,严密监控。等反复核实,一切都准备好了,他就要扯着喉咙大喊:“一——、二——、三!”与三字同时,上下两个人的两坨泥巴要同时将窑门和烟囱堵死,这里要不得半点差池。布烟囱的稍慢,火光冲天,窑上人被气流旋即打倒,伤筋动骨;布窑门的稍慢,火势立扑全窨,炙热无比,内行人说这些都是惹着了火龙爷。我就亲眼见过一位劫后余生的大爷,眉毛胡子全部烧光,脸上身上烧伤处处,不仅缠着绷带,而且吊着胳膊,养了很长时间。

出窑最累又最热。即使是冬天,他们也只穿单裤单褂,头上缠着毛巾,手上戴上手套,端起十几斤的一套盆、缸就飞跑,就传递,一丝都不敢懈怠,稍有不慎就会烧透手套,手上烫起燎泡。

盆窑带起了一群买卖人:有了盆就得有人去卖盆(我们这里无论卖缸卖盆者,统称为卖盆的)。特别是冬天,大田里没有活落,家务有老婆干,男人们乐得到外面逍哉遥哉,游荡一番。他们一般头上蒙一块羊肚子手巾,腰里扎着打包(一种很宽的布腰带,不仅可以取暖,而且可以放钱,既方便又保险),架着小推车走街串巷,每到一处,放下推车,拿出一个四号小盆,用木棍一敲,发出“珰珰~珰珰~”好听的声音,嘴里吆喝着:“卖盆喽!卖盆喽!”一会儿便集合起一群妇女,比生产队打钟还管用。卖盆是要技巧的,声音要甜,扮相要傻,装得要孙。要抓住农村妇女爱贪小便宜的心理,吊足她们的胃口,使她们欲罢不能,才能卖出好价钱。所以直到现在,我村的人们大都有经济头脑,都会做买卖,也都讲诚信。据说有个人想出一招,要妇女拿粮食来从五号盆起,灌满几个盆缝就拿走几个盆,结果那妇女贪沾小便宜,把一套盆(大小五个)的缝全灌满了,一套盆也就全拿走了。一套盆本来可卖到一元二角钱左右,这个人竟胡弄来了十几斤粮食,简直是暴利。对此人们都嗤之以鼻,认为这是取之无道,玷污了买卖人的名誉,亵渎了我村的村风。

本来我爷爷想把我培养成一个正号的烧窑把式的,可是因为千差万别,最终我未能承继祖业。这是家族的悲哀,是时代的进步,也是我的幸运。因为瓦盆业在几经辉煌之后,终于败落下来,直至了无声迹。

瓦盆业的衰落是党的富民政策和现代科学对它的冲击。从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由于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调动起了人们生产的积极性,粮食大幅度增产,靠原来的盆盆罐罐根本盛不下大丰收的喜悦。为解决这一难题,人们发明了仓囤,即在院子里以砖为基础,用土坯垒起,搭顶盖瓦,如小屋状。上头留个小窗,往里倒粮食;下边留个气眼,平时用布团塞住,拽开布团粮食就流出,很是方便。屋里的盆罐就全部做了移民处理,农民家里腾挪出了地方,瓦盆市场却因此一蹶不振。再后来,塑料制品、搪瓷制品充斥了农家生活,连夜里必备的小尿盆都换成了塑料盆或搪瓷痰盂,瓦盆业彻底萎缩,我村盆窑的烟火断了。现在你走进盆吴庄,盆窑没有了,盆缸没有了,就连原来遍地硌脚的砖头儿瓦片儿也不见了。十几年的功夫,瓦盆彻底绝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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