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开春的一天上午。
快要到村头的时候,老苏就接到了村主任廖新友打来的电话。
新友说,哎呀,实在对不起。有件事我得赶紧去处理,改日再和温富见面吧。
老苏笑了,说,哈。你这家伙,又临阵脱逃啊!
新友和温富两人不对眼,每次要见温富,新友都打抵拗,想方设法不和温富打照面,不知有什么把柄攥在温富手里。
咳!不是……真的,我外甥女婿刚刚车祸撞得不轻,这次恐怕命都保不住。外甥女没了主心骨,要我马上去呢。
好,亲戚的事人命关天,那你去吧。我已经来到村里了,我自己去见那个“富翁”。
新友说,昨晚我就通知他在家等着了,要不然还会像前几次那样吃个闭门羹。
来过几趟,已经是轻车熟路。老苏把车停在胡同里,直接就走进了温富的院子。
院子里长了一地茂密的杂草,草尖草叶都被羊啃掉了。老苏苦笑着想,多亏温富家的草把贫困户梁大爷的羊都喂肥了,梁大爷都脱贫了,温富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真是先人后己。以后如果表彰脱贫互帮互助先进,温富倒是可以算一个了。可全村四个贫困户三户脱贫有着落了,唯独温富不认这个门。你看他的院子里,墙角墙边的蒿子都有半人高,枯黄的身子都干透了,叶子早已凋落。搁在从前,这是多好的柴禾,做饭,取暖,抢都抢不来。可现在,多可惜呀!人们宁肯去10里外拉煤球烧,也不砍伐眼前的柴禾烧火做饭,觉得丢脸。这风气。
看看外面,街道整洁干净,路边绿树红花,墙上一幅幅美图,美丽乡村名副其实,与温富家形成鲜明对比。老苏不禁摇摇头,想,等到周末,请镇上的志愿者们来一趟,帮温富好好清理一下,打扫卫生。别再老让这家伙拖后腿了。
沿着一条不甚明了的草间小路走到屋前。屋子还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前建的土坯房,大概近几年没有上过麦秸泥,墙上斑斑驳驳,好多地方露出了土坯。
屋门是虚掩着的,没有锁也没有栓。他直接推门进去,看了看四周。冲门一张三条腿的桌子斜躺着,一条腿翘起来,桌面向没腿的那一方倾斜着,桌面上缺了一块木板,似一个大嘴张开着。倚着桌子的是一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那自行车车把上生满了黑锈,大梁支架上很多地方掉了油漆像一个个麻子坑,前后轮两个轮圈像麻花那样都拢弯着,为了节省打气内胎换成了呼啦圈,车子后椅架上胡乱捆了几个布带,是盛放垃圾用的。炕边上横着一个衣柜权当桌子,上面戳了一个空酒瓶子,摆着一盘吃剩寥寥无几的花生米。
说家徒四壁,一点也不冤枉。
屋顶东北角一个窟窿,露出了蓝莹莹的天。北墙裂开了一道大缝,秋风见缝扬威,整个屋子里冷嗖嗖的,比空调效果还好。老苏不禁摇摇头,这家伙,倒是很会享福。可是冬天怎么办?据廖新友说,担心这房危险怕出事故,曾经几次来做温富工作要他搬出去,可他梗着脖子就是不搬,还说什么天塌下来也不搬,气得新友恨不得一头撞去南墙,跺跺脚走了。往来反复几次,新友发誓,就是出了事故砸死了温富自己受处分蹲大狱也不管他了。
屋子的东边是一个大靠山炕,靠窗的炕南边一个人裹着被子正蒙头大睡,打着很响的呼噜,那就是温富了。
他轻手轻脚从门外揪来一根草棍,轻轻地在温富鼻孔里一捻一捻,温富扬起手摸一把脸揉揉鼻子又睡。他再把草棍塞进温富腋窝里一扫一扫,温富一个激灵猛一夹,草棍牺牲在了温富腋窝里。温富摇摇头吧唧吧唧嘴说,别闹别闹,老子正睡觉呢,干嘛呀你这是。
老苏见他还要睡,走上前去捏了捏被角,为他盖了盖裸露着的肩膀,顺手拍了拍温富的肩膀:起来吧,阳爷都晒糊腚了。
温富昨晚灌进一瓶白酒,又没吃东西,脑袋嗡嗡转着就躺下了,昏昏沉沉一觉到天明才被一泡尿憋醒,到墙根蒿子丛里稀里哗啦潇洒了一阵,尿泡空了,肚子也空了。回去看看西墙根下几个空着的瓷缸,摸一把自行车上捆绑着的空布袋,掀开锅盖看看生了锈的铁锅,早饭还是什么也没有,只好又躺下了,直到老苏进来。平日里温富都是睡到十点多,然后骑着车子去镇上,各垃圾箱里翻找可卖的废品,送到废品站,大约阳爷歪头向西的时候,就能到饭店买几个包子或者烧饼,要一瓶子开水,蜷缩在街头吃饱喝足,抿抿嘴,继续敛罗晚饭的吃喝。因为每晚要回家喝一顿,所以下午就格外卖力,多卖几个钱就买瓶好点的酒几样荤素搭配的菜肴,少卖了钱就买差点的酒或者几两散酒买块疙瘩咸菜。至于早饭么,干脆就不吃了,能省就省点吧,不省也没办法。就这,温富优哉游哉过日子,吃这顿不想下一顿,不攒钱也不留钱,即使下一秒没了这口气也没遗憾,更不留念想,无忧无虑觉得很幸福。
老苏进门时,温富实际是醒着的。他不乐见大大小小的干部们。年节慰问都是送生油生面,都是些不能直接吃的东西。咋不送些熟食,让他大快朵颐,吃个痛快?非要他自己用车子驮着面粉去馒头房换馒头,驮着食油去肉食店换猪头肉,这难道是服务到家?再说了,既然是“送温暖”,一年到头隔三差五就送那么三五次,摆摆样子罢了,要不是自个天天捡废品卖废品赚个吃喝,还是自家的耙子搂柴禾,光等着你们“送”那点温暖,早冻死饿死了。
老苏把温富拽起来,连讽带刺地说,难怪乡亲们都把你的名字倒过来叫你“富翁”,你过的日子比富翁还自在。你也不想想,一天俩饱一个倒,混一天两个半晌,行尸走肉,没理想没生活目标,像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总得把日子过下去不是?
温富撇撇嘴,坐起来,把被子往身上裹了裹说,你说的和我想的不一样。我亲生父母抛弃了我他们死活和我无关我也不想,养父母是我把他们养老送终完成了我的义务。我喜欢的女人跟了别人,我不爱的人我也看不上。我没有老婆孩子的累赘,人世间谁都不欠我,我也不欠谁,这个世界我生无可恋。像我这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两眼一闭谁都不想,睁开两眼就想下一顿吃什么怎样能吃到,这难道不是我的生活目标,很务实也很现实。我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办不到的,那个不当吃不当喝,没用。不错,人们都叫我“富翁”,我很富有,我的富有就是我一无所有,试问天下人谁有我过得快活?
老苏“啊呸”一声,然后说,真是奇谈怪论。都像你这样,还有人间吗,还有世界吗,还有人吗?你谁都不欠,但是你欠整个世界的。因为你带了一个坏头!全人类都学你,人类都没了。混天熬月,这是快活吗?这是作践自己。
我不这样混,我要干事,谁给我本钱?你给?有3万块垫底,我也气粗,你信不信?你给我3万块钱,我娶个媳妇,请她当家支使我,我也有精神有精力,家也能腾腾火火的,回家也有知疼知热的,谁还像我现在这样没滋没味的混天等死熬年纪?
老苏一听,有门,随即说,好啊,你开窍了。这样吧。政府拨扶贫款建了西瓜大棚,你承包一个吧,3万多建一个,就算给你投资了,收入全是你的。大棚已经建好了,这几天你去看看,具体怎样安排生产可以参加每晚的培训。相信我,不出几年,你的媳妇就会找上门来,你的小日子就会红红火火的了。
温富再次撇撇嘴,说,你别骗我。我很明白。想钓鱼啊,没那么容易。有本事给我3万块现钱,我看着都喜欢。弄一个大棚引着我去干活,还不知道下了多少力才能看见多么点收入,这种捉摸不透的事我不干。哪有我弯弯腰就能换几个钱,有吃有喝来得快当。当日事当日毕,当日的钱当日花光,这不是很快活吗?非得要跟着你去天天下力看不见回头子,得等一两个月三五个月甚至一两年才能知晓究竟能不能收成,这种傻事谁干我也不干。
话不投机,两个人都沉默了。温富是空着肚子越来越没力气争讲。老苏琢磨的是怎样让温富把大棚包下来,真正凭力气脱贫致富。
老苏心念一转,说我在文化大院住挺寂寞的。这样吧,我把铺盖搬来,和你一块住一块吃一块喝,不过可不要喝多喝醉,咱俩边喝边慢慢聊,互相做个伴。
温富说,你住也白住,聊也白聊,我不会上你的当的,您还是别耽误工夫,不信就走着瞧。
二
转眼夏天就到了。
这一天,老苏特意开车拉着新友出了一趟差。
整整一天,收获满满。阳爷快要落山时,两个人兴致勃勃地回来。
天有不测风云,半路上就看到西北天黑云翻滚,不知不觉就蹿到头上来了。老苏加大油门,赶回村里。先把新友送回家去。新友不下车,吵着嚷着要和老苏一块去温富家,一起把温富搬到文化大院去,不然那房屋一旦坍塌,就是个大事故,有生命之忧。老苏说你还不了解温富那犟脾气?你去了他更长劲,这工作更难做。一天了张嘴磨舌动脑筋也够累的,你还是回家歇歇吧。
实在拧不过老苏,新友只好悻悻地下车回家。
路过百货代销点,要了一瓶酒,买了火腿糖酥花生仁馒头,塞到车副驾驶座上。
回到温富家,进院就看到屋里灯光亮着。在一块生活这段日子,真也待出了感情。温富意识上有些松动,有时叹口气说,你这金贵身子,竟能在我这破屋冰炕上跟我一起滚爬,顿顿吃你喝你,都这么高等。有时我的粗食你也下咽。好在天气不那么冷了,不然的话这凉风嗖嗖估计早把你吹跑了。
老苏笑呵呵地说,没事,我挺过来了。只要过去眼前这个坎,等西瓜下来出手卖了,你的好日子就来了。我就是走了也不记挂你了,多好。不好处就是你还是稳不下腚来盯在大棚里,照常去捡你的破烂。我还得雇人来干活,不然就要耽误事。咱说准,他们的工费你要还我哈。
看天上雷轰电闪,狂风刮来了,老苏下车就被刮了个趔趄。他稳住脚步,边跑边喊:温富!快出来!进屋又说,快!咱别在这破屋里耗了,赶紧去村文化大院住,不然这雨下大了,屋顶塌了,或者墙泡倒了,都不是闹玩的。
老苏没想到,他在急处,温富在慢处。温富无动于衷地说,砸死了正好,你们谁也别扒我,我住了一辈子的屋就权当我的坟墓了,多省事?倒是你,有家有老婆孩子,跟我掺和个什么劲!我怎么也是个无用的人,在这破屋子凉炕住了一辈子,离开这哪里我也不去,就在这屋里等死了。
老苏说,那不行,你跟我走!这是我的责任,我不能因为你受处分。
受不受处分是你的事,跟我无关。
这可是因为你我才受处分呢,我这辈子都别想提职升官了,你不觉得替我遗憾吗?
那我留下遗书,我死也不怨你,和你没关系。
算了吧。既然这样,我陪你在这里同生共死,为了救你,我也许还被追认是救人英雄呢。
你不能在这里陪我!
那你和我一块走。
我不。
那咱俩一块喝几杯,醉死梦生的砸死了也不会疼。
算了,我这个出了名的杠眼还真拧不过你。我跟你走。
俩人抱了被褥出门,在风中踉踉跄跄走到车前,上车,在车座上喘个不停。
从车窗里看,雨点子像铜钱一样砸下来。电闪雷鸣。
回车的时候,就听到呼隆一声,闪电中就看到屋顶塌了下去。老苏心里说,好险!温富急着要下车,老苏一把拉住了他,说,到了文化大院咱喝一气,我给你报告个好消息,保证你听了之后就再也不想死了,过日子的劲头就上来了。
温富“哼”了一声,啥也没说。
提前给你透露一点也好,免得你随便猜测。今天你知道我们去干什么了吗?猜不到吧。今早你们村主任新友就要我拉着他出了一趟差,到了他外甥女家,他外甥女是谁你知道。你不知道的是她丈夫车祸死了。我们聊了一大天,她终于同意带着十五岁的女儿嫁过来。这样你俩初恋也算成了正果,新友也不再觉得内疚对不起你俩了。你也别再见到他就像抵人的牛了,以后换个称呼,你得跟着媳妇喊人家舅了。
你糊弄我吧?
真的呀!这种事还骗你,以后你还能信我吗?
温富呆愣愣的,只是搓着手傻呵呵。
你这家伙,初中就谈恋爱找到心上人,可惜不是时候,惹得人家姑舅娘姨都来干涉。媳妇要不成以后你就破罐子破摔,没个男子汉气派,谁还愿意把闺女送到你这火坑里受罪?今天我见了,你的初恋既漂亮又贤惠,你要是再不好好干过好日子就真对不起人家了。
温富不住点头,我会好好干,给她幸福的,放心吧,混不出个人样来我对不起我的外号。
三
秋后。
温富两口子从临时的家——文化大院出来,每人一辆电动三轮,后斗里满是昨晚摘来的茄子、黄瓜、西红柿、大葱、豆角,往县城的早市上驰去。西瓜基本上与他俩无关,但也分红了上千元,手里有了基础,接着种秋菜种冬菜。每天三五百元的收入,两口子乐坏了。打起精神拼命干,一年把身翻,很快摘了贫困帽子。他俩想大干三年,去镇上买楼房安家,孩子上学就少跑很多路。憧憬着好日子,干着也有劲不是。
老苏和新友看着飞驰而去的三轮,互相看一眼,都抿着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