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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存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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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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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忠彪小传


    听到大学招生恢复高考的消息,柳忠彪傻了论真才实学,连程咬金的三板斧都没有,咋能考上大学?唉!思来想去不去考考又不甘心,仓促去公社教育组报了名。

从报名处领来了一本复习资料,是油印的,像块砖头那么厚。里面政治、语文、数学、物理、化学等,什么科目都有,别说坐下来复习了,光看目录,也够头疼的了。

上学那时候,受读书无用论的流毒深,基本什么都没学进脑子里,有时还要质问老师为什么向学生灌输资产阶级臭知识。可现在翻开复习资料看看,油墨香味倒是好闻,这知识再臭不还得巴结它混个脸熟?可眼睁睁地看上半天,好多公式认得柳忠彪柳忠彪却不认识它们,心烦意乱,心浮气躁,恨不得把这恼人的破本子撕个稀巴烂。攥攥拳头,皱皱眉头,不会咋做题?心里就不免骂道,什么改革?还不是复辟?我们无产阶级革命派夺回权来,还不够你们喝一壶的!

憋着气强让自己继续看下去

看不懂去问同学吧都是一棵树下投干棒,谁还不知谁那两下子?回校求老师,还真觉得抹不开面子,一个个都曾被自己整了个遍,而且是往死里整,哪还有脸去求人家。自己憋吧,怎么也憋不出来。每天拿出书来相面,都是面熟的,可拿起笔来,做题一个都不会,就烦躁,就怨天尤人,纸都戳烂了,蓝墨水蛋子洇湿了半个本。只好丢下书本,砸桌子踹板凳,赚个手疼脚痛。

时间却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尽管走自己的路,不紧不慢,晃晃悠悠,两个月很快过去,高考终于来了。

考场就在母校,还是自己读书的那个教室,环境熟悉,物是人非。想想那时候每每召集会场,揪斗校长老师,动不动还要想个法子惩治他们。你不是说三角形的稳定性吗?我就把三根腿的杌子倒过来腿朝上,让老师两条腿站上去,站不上去就扶上去,然后一撒手,老惊慌失措,实实地跌下来,弄不好就摔个鼻青脸肿,还要板着脸自以为是地质问老师:三角形到底稳定不稳定?惹得围观的同学哈哈大笑虽然也有不少同学愤然离去,但是他心里总是一阵莫名其妙的得意再比如让一个“历史反革命分子(老校医)”和一个新揪出来的“现实反革命分子(校长)”对质,让他们互相搧脸,谁搧得不响就让他再被搧几十下或者上百下。反正是换着法子取乐,虽然惹起了众怒,但那时谁敢为“走资派”和“反动知识分子”撑腰说话?

现在,那些被他踩在脚下的“反革命知识分子”一个个倒背着手,来监他的场了,后来那走资派校长也和一群人来到考场,视察来了。那些人虽然都不睬他,但他的心里却像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别说那些题都不会,就是会的也被吓没了。他忽然想到张铁生,张铁生是个反潮流的英雄,我何不也来个起死回生,反败为胜?既然考不好,咋不另辟蹊径?想着,随手在考卷上写下一首打油诗:“儿子出题难,孙子监场严,老子不会做,给个大零蛋。”交上试卷,扬长而去。

柳忠彪依然去集体劳动,干活挣工分,心里却在想,谁让他们掉着法子惩治我们这些革命小将呢?考!就是死灰复燃,就是资产阶级复辟,要我们无产者在分数下屈膝投降?皮球没门!

这天傍晚,远处的景物已经模模糊糊看不清,他还在地里播种麦子。队长说加加班,把这块地种完,给你们多记二分工。正撒了欢地干,就看到几辆轿车飞奔而来,从车上下来的大官模样的人抢步来到他跟前,一只手紧紧握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拍着他的手背说:“英雄啊!咱学校就是要这样的无产阶级先锋人物领航呢。快上车,校革委还等着你去开会呢……”他激动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呵呵地笑,直到把自己笑醒了。

这个梦是个好兆头!醒来天还是黑黢黢的,他一骨碌爬起来,飞快地穿好衣服,跑到生产队的集合钟下,把钟敲得“当当”一通响,惹得好多还在熟睡的社员朦胧中睁开眼看屋里黑乎乎的,再翻个身睡下,嘴里嘟囔着:“队长这兔羔子,又发神经了吧!”队长替他挨骂了他都不知道,一点都不搭情。

柳忠彪正在地里一锨接一锨撒粪,忙得头上直冒汗也顾不得擦一把。这时,上边来人了,村支书派人来叫他。

莫非夜里的梦要应验了?他脚下腾空驾云,兴冲冲地去了大队办公处。

支书何长明正在给来人一圈圈递烟、倒水。那些人都留着分头,穿着大衣、皮鞋,器宇轩昂地坐在椅子上,咂着茶水,或者喷烟吐雾。看到他进来了,何长明疾忙走向坐在八仙桌左边的人,凑在那人耳朵上说了什么悄悄话,然后悄没声地溜到墙角,半个屁股搁在板凳上,洗耳恭听。那人扫了一眼各位,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空气传播着浓重的压抑感。

柳忠彪左右扫了一圈,一个空座位也没有。他就奇怪了,不知道为啥拿豆包不当干粮,对未来的大学领导一点也不尊重?

不容他多想,就听八仙桌左边那人沉声问道:“啥名字啊?”

站着答话很不习惯,也很尴尬。但是这场面的威严给了柳忠彪一个下马威,他不由自主地回说:“柳忠彪。”

“那,在考卷上写打油诗把老师骂了个遍的就是你了?很有才呀你!”

听到称赞,柳忠彪心里笑了一下,说:“用资产阶级的臭知识来给无产阶级革命小将分优劣,这是不合时宜的,严重错误的。”

那人把桌子一拍,说:“你还真是一堆臭狗屎。你要知道,反对改革开放是没有好下场的!你就不怕把你这块绊脚石挪挪地方,放进监狱里待几年吗?”

柳忠彪仍然以为是来试探他的,继续梗着脖子说:“革命小将是在大风大浪中成长起来的,不是吓大的。”

“呵,忠于林彪的人,难怪这么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呐。”

“我这不是林彪的彪,是彪形大汉的彪。中国人有七八亿,汉字才几千个,用彪做名字不是他的专利,谁都可以用。

“还巧辩呢,卖弄你的臭知识。如果你只是素质低劣,无端谩骂倒还是小事,你小小年纪竟和林彪穿一条裤子,肃清林彪四人帮流毒就得下手狠呐!”随即转身对一位穿公安服装的中年人说:“甄所长,把他带走,拘留期间整材料,让他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滋味。”

甄所长站起来一个立正:“执行命令!”就要过来抓柳忠彪。柳忠彪的脸“唰”一下子白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愣在了那里,一动不动。何长明有些急了,双手摇摆着,嘴里慌不迭地说着:“慢点慢点,听我说句话。”甄所长停下动作,抬眼去看那位领导,领导冲他略微摇摇头,他便只拉着架势,做随时下手的准备姿势。

那位领导示意何长明说下去。何长明说:“人都有犯错的时候。但是俺村里这位柳忠彪平时表现一直很积极,在村里出了名的老憨,干活不惜力,话不多说,说就说到和村支部意见一致上,维护领导,团结群众。不信您到村里随便打听,没有说柳忠彪坏话的。还有,他和我是打小的哥们,我说话他都愿意听。俺代表紫河子村的老老少少死保他。不管怎么说,这次他犯了错,也是做不出题急的,说不清往哪里撞墙了,就稀里糊涂犯了错。他犯错是我的责任,怨我没教育好。您就把他放给俺,在俺眼皮子底下,日后俺会加大措施,让他接受改造,脱胎换骨。”看领导神情有些松动,转身对柳忠彪大喝一声:“愣着干嘛,还不赶快向领导认错,说说你改不改!”

人在屋檐下,哪敢不低头。柳忠彪心里明白,是去年他挑头干掉了原支书,才给了何长明当支书的机会。以前何长明并不向他示好,是怕他再把自己拱下去。现在他遭难了,就有把柄攥在何长明手里,看他是阴沟里的泥鳅再也翻不了船了,何长明隐恻之心陡长,不忍落井下石,这才有了这番举动。但这些心思他不敢表白出来,只是讷讷地说:“我错了,我一定改……”何长明又是一亮嗓子:“还在这里惹领导生气,还不快滚!”

借这句话,柳忠彪跟头把跌出了屋,抹把汗回望一眼,看屋里没人追出来,便飞快出院,溜之乎也。

有了这一次教训,柳忠彪彻底认识到了,要在世上混就不能玩虚的,要实实在在踏踏实实干好每一件事。痛定思痛他夹起尾巴做人。本来还夹杂着野心,隐藏着自己的雄心壮志,隐藏着上大学的目标。现在,这些都没有了。不大不小的野心一下子被掏空了,柳忠彪胸腔里空落落的,柳忠彪无所适从。

这年开始了小承包,种子下在地里之后,大田管理就承包给了农户。什么时间去干,干好干赖,全由自己做主,没人催促更没人替干。他想,老农民死下力气面朝黄土背朝天,我柳忠彪不能那样下贱。可到了秋收,眼看着别人大车小辆往家送粮食,自己却只有几筐头心底里那个恨啊,恨这世道咋就变了呢?放着好好的集体日子不过,单干,真是变天了,哼!

背着好吃懒做的臭名,柳忠彪连媳妇都说不上来。提亲柳忠彪的女方父母来村里一打听,没个说好的,亲事也就免谈了。柳忠彪的父母干着急,在人面前连头都抬不起来,这日子过的要多窝囊有多窝囊

本来,柳忠彪对成家娶媳妇一点也不着急。男子汉要先立业后成家,事业干好了还愁一媳妇?可现在立什么业上有片瓦,可那是父母挣来的;下无立锥之地,一事无成可叹英雄无用武之地呀!很自然地,成家就成了第一要务。

可是,你自己再着急,媳妇也不会骨碌骨碌往你家跑,缘份不是你想遇到就能遇到的,它是男女双方的事,不是一厢情愿就情缘得了的,光凭“缘”这个字缠丝麻脑、曲里拐弯的写法你就能知道,遇到缘很不容易,遇到了缘却又一闪而过,懊悔不及;还有的和缘字碰了个头破血流,还得你支撑臂膀去得你的那一份“缘”。

这是个静怡的晚上,大门关上在里面拴好,柳忠彪要求父母郑重其事地坐下来,以红卫兵司令向下属部署任务的口气,分析了当前面临的形势,以及成家与立业战略战术改变的紧迫性,还有娶亲抱子未来组成小家庭的前瞻性,一一向父母进行了详尽说明,摊了牌,然后才部署工作任务。刚开始,忠彪的父母听得云雾罩,不明所以,最后才算明白了一点儿子大了,要媳妇了。

夫妻二人互相看了一眼,点点头,眨眨眼,乐了。过去,两个人也曾跑东家,串西家,求人托媒人给儿子说媳妇,无奈儿子那时根本没这个心思,谁来提亲他三言两语就把人家打发了,有些话还很难让人接受。热脸贴上了冷屁股,谁还闲得吃得撑的再管这闲事?这给忠彪提亲的事就慢慢凉了下来。现在柳忠彪的脸倒是热了,媒人的屁股却早冷了,一时半会热不起来。忠彪的父母只好腆着热脸再去蹭媒人的冷屁股。

锯响就有末天晚上,他穿上母亲为他借来的新褂子裤子,穿上母亲连夜赶做的新鞋新袜子他自己一顶新帽子刚戴上,他母亲就给摘了下来,说别戴了,你戴着帽子去相亲,人家还以为你是个秃子,二话不说就把你蹬出来了,谁还掀开帽子看你有没有头发?亲都相不到底,还娶谁家的媳妇?打一辈子光棍去吧你。

媒人大爷在一旁吸着天坛烟,边吸边瞅瞅烟头冒出的白烟烟灰都是白的,老汉都舍不得弹了。那盒烟是忠彪娘花两毛九分钱刚买来的天坛牌的,两毛九分钱一盒,当时在农村这是最好的香烟了

媒人听了忠彪娘的话笑了,说你听,你娘说得多在理,真是细心人

整装出发。

这是个漆黑的夜晚,月亮只有个亮边在天边一闪就撤下去了,像极了那不得不出来应付一下,刚一露脸就赶紧用头巾盖住慌忙折回后台的雏角儿。两个人一前一后骑着自行车,一路上无话,忠彪一肚子小老鼠东西蹦,上蹿下跳。直到要相亲的村头,媒人大爷才停下车,向忠彪嘱咐,我先把你送到后院,见老太太你就叫奶奶,见中年妇女你就叫婶子。你在那里等着,我去前院通报一声,我带你你去了前院我为你介绍,让你叫啥你就叫啥,沉住气,别慌。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想准了再说,不问的别抢话说,话多有失。

忠彪心里说,你以为我是小孩子呢,什么都教我。我见过的世面恐怕你想都想不到,还这么啰嗦,哼!心里不满,却不敢发泄出来。

来到后院,见过奶奶婶子,来在里间屋里。婶子说前院来客人了,得稍微等一会才能见面。婶子说她侄女在学校里是班长呢。大爷说忠彪曾经是红卫兵司令,威震全校,以后还不知多有出息哩。听他们各自吹嘘自己一方,忠彪心里不禁觉得好笑。

大爷去了前院,奶奶和婶子在别的里屋不知在干嘛,屋子里静寂无声,压抑得很,忠彪都不敢大口喘气了,这时间难熬。

终于,大爷回来了,进屋就说,你可要沉住气哈。走,咱到前院去。记住我说的话,别抢话说。

进了屋,大爷介绍屋内的人,忠彪一一见过。让忠彪“叔”的老汉指着主座让忠彪坐,忠彪不敢,大爷说让你坐你就坐吧。忠彪勉强坐了下来。坐下来这才发现,屋子里唯一的一盏煤油泡子灯放在他面前。原来大家都在暗处,直视着我看我这个傻呆子怎么丑态百出呢。呵,看吧看吧,一次让你们看个够。

大概是看得够了,他们之间互相点点头,忠彪不禁长出一口气,心里说,这第一关算是过去了。

果不其然,那位老汉“叔”开始问话了。

“听说你在学念过书?那时候住校吗?”“嗯嗯,学校离家四里路,不远,但是为了学校作息时间一致,我就住校了。

“噢。住校吃饭,是从家带干粮呢还是带面子去学校入伙呢?”忠彪心里就纳闷,不是来相亲吗?咋就问起这些和相亲没关系的事呢?但是还得回答,只好说,“我想带面子去入伙,可人家说老师的小伙房才能交面子领窝头,我不配。不过,后来……也吃上了。”他还想说,后来校长老师都挨斗了,他也曾在小伙房里吃了多半年的饭,但是想想,还是低调点吧,就没说。

“叔”就没往下问,他认为,这小子家长有能耐能让自家孩子入小伙房吃饭。我那时候想让儿子入小伙房,求爷爷告奶奶也没办到。再说了,能拿出纯玉米面子给孩子吃,这算是上等人家。好多人家玉米面子掺着地瓜面或者高粱面的窝头、饼子,都吃不上呢

其实他不知道,柳忠彪曾经在学校里说一不二。比如说学校为保护老师尊严,另设了个“教职工厕所”,师生不同厕免得一些不必要的尴尬。可在他们眼里,这却成了一桩罪状“资产阶级权威”、“臭知识分子的臭架子”,必须要破除。他们逼老师们和学生共用一个厕所,他们却占用了“教职工厕所”,一边“方便”一边吆喝:“来来,咱也屙个教工屎,咱也尿个职工尿,哈!”可这些要是说出来,还不被人笑掉大牙?亲事绝对成不了。那就憋着不说了吧。

过场走完了,忠彪被潜送回后院等待判决。

等了很久很久,忠彪都觉得没希望了听到一帮人咕咕哝哝走进院子,呼呼隆隆来到里间门外嘁嘁喳喳嘁嘁喳喳

嘁喳了很久夹杂着推搡拧扯的声音。门帘猛地被掀开,匆匆进来一个姑娘,只看到人影一闪,后背的大辫子像两条黒蛇一样摆了几摆,人就坐到了炕沿上,后背对着忠彪,模样没看到只看到那一对黑蛇不时地蠕动着

后面,呼呼啦啦进来一帮人,只是站在里间墙那儿排了一溜,谁都不往前走忠彪用眼角扫了一下,都是女人。这时有一个人说:“你们读书识字的,都是知识分子了,见了面有嘛就说嘛,互相认识认识说说话。”另一个女人说:“你们互相说道说道,有什么就说什么,别拘束,别不好意思。都老大不小了,大人们哥嫂姐姐们都为你们操心,能行,就尽快定下来,别挑三拣四的了,一家人也算了了一桩心事。”忠彪就猜,前一个肯定是嫂子,说的话浮皮蹭痒的,小姑子出嫁嫁给什么人家与她无关。后一个绝对是姐姐,口气里都带着迫不及待,一心要替小妹着想,看来一家子都看忠彪还可以,姐姐的话语里都带出来了。

嘱咐罢,人们都退出去,只剩下他们俩。忠彪思谋着,用什么话开场呢?

刚才学了一招,见了丈母娘问大嫂,这法地道。“今儿在队上干嘛活了,累吗?”

“棉花种在地里刚刚长出苗来,麦子返青水浇完了,现在能有什么活干?也就是补种缺的棉苗呗,跟闲玩差不多。”

“闲时跟忙时一样挣工分,一分都不少吧?”

忠彪感觉到那姑娘把嘴一撇,说:“就是啊,农忙了累死累活要命地拼,也多挣不了仨瓜俩枣,倒不如这时候多出工蹭工分来得实在。”

,这是个实诚人,心里嘛事也藏不住掖不住,和这样的女人过日子不用动心眼,心踏实。这些年,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村里,成天和人勾心斗角,日日如履薄冰,现在突然遇上了另一道风景,忠彪心里豁亮了。

忠彪“那是。能捞两个是两个,能省点力气就省顿了顿“你会做饭

姑娘说:“做饭俺可不会。在家都是俺娘做饭,俺都没上过锅台。”

忠彪乐了:“我会做饭啊!等你到俺家,我天天给你做白面疙瘩头喝。”

姑娘也笑了:“天天吃白面疙瘩头也不算过歉年,你家这日子还行。”心里说,家里连地瓜面都吃不饱,真向往吃白面的日子。

忠彪胆子大起来:“你到俺家疙瘩头吧。喜欢吗?

姑娘羞涩了,背后的两条大辫子甩了两甩,说:“看你说的,叫人怎么回答。去你家,也得有人愿意请呢。”

忠彪更进一步,说,“别让我光看你的两条大辫子,你回过头来说话。不然以后在集市上、路上见了,咱俩还不认识,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咋办

姑娘梗了梗脖子,两条黑蛇窜进黑影里去了。一双大眼睛大了胆子只看着忠彪,娇嗔地说,“回就回,你还吃了人不成!”

终于见到了真容,小模样很周正,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耐看,让人看了舒服。看到了脸盘,了解了性格,忠彪觉得很对心思很投心意。

两个人看对了眼。媒人大爷适时地咳嗽一声进来了。大爷问:“怎么样?你俩都拿个意见吧。忠彪,你先说。忠彪“哧哧”地笑,嘴里喊着:“大爷!”姑娘不干了,“到这时候了,还不改口吗?”忠彪纳闷了,“改口,改什么口?”姑娘嘿嘿一乐说,“喊姑父吧。”忠彪就喊:“姑父——”媒人乐了,“哎!”一会,又郑重其事地问:“小云,你有意见吗?”小云抵拗了一阵,说,“都喊姑父了你还问,同意不同意他说了算。”姑父更乐了:“哈!这就把大权让给人家掌了呀!忠彪,你是男的你先说。忠彪乐呵呵地点点头,说:“俺没意见。”小云也赶紧说:“俺也没意见。只是别忘了你说的,天天给我喝白面疙瘩头,一天一顿也成。”

大爷说,“你俩都同意了,咱板上钉钉,可不能再反悔了哈!”说完就匆匆出去,向急不可耐等着的人们报信去了。

小云还坐在屋里炕沿上,正要说什么,姐姐掀开门帘叫她了:“小云,你出来。”

忠彪就听到姐姐在训小云:“这么大的闺女了怎么不懂事!还没订婚就恋女婿不想走,传出去不让人笑话,还要脸不?”还听到小云辩解着:“哪里啊,说的什么呀!俺不来你们逼俺,俺来了又挑不是……”就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远,什么都听不见了。

忠彪独自一人在里间屋,又过了好久。呼啦啦进来一大帮人。忠彪赶忙站起来迎接,但他仔细看过了,唯独没有小云,不免有些失望。

几乎是全家总动员吧,满屋子都是人,年长的都坐在了椅子板凳炕沿上,年轻的只能找个空闲地儿站着。看到这么多人,忠彪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这是来兴师问罪了吧?莫非刚才我说错了什么?

屋子里静悄悄的,显得有些压抑。大家都不说话,只把目光注视着那位“叔”。后来忠彪才知道,这位叔是小云的亲叔,在生产队里当队长,因此,在家族里算是个主事人,出头露面的事都指望他了。

这位叔在静寂中显得越来越威严,他挺直了腰板,朝左右各扫一眼,“吭吭”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这门亲事,是吧,就这样定了。”看一眼忠彪再看一眼姑父,说,“回去呢,给家里大人汇报好,择个吉日把彩礼送来,正式订婚。我说这些都明白了吗?”忠彪和姑父赶紧点点头,“明白了。”姑父说,“明天采买彩礼,后天是个好日子,我们再过来。”本来叔还以为明晚定亲呢,错后了一天,心里不太满意,但是女方,不能表现过激,显得闺女嫁不出去,“哼”了一声,把话堵回去。对姐夫说,“自家孩子的事,就劳驾您了。天不早了,劳累了一天,就这样吧。”

定了婚,就定婚期,数着日子忠彪爹娘这段日子忙活着凑合着盖了三间土坯房,三五层砖的墙碱脚,打了一跺实体墙代替梁,只用了一架比檩条稍微粗点的梁盖房必须得有梁,房上没梁哪还有扛大梁的呢?预示着后继无人;五檩架比胳膊粗点的檩条;由于房窄,连椽都没用;买了散碎苇子自己打苇箔,这样就又省了一些钱。包括管帮工饭、雇瓦匠,总共花了五百多元,其中还向亲朋好友借了三百元。爹说,你兄弟当中就属你大,这回咱来省事的,把媳妇娶进新房里,省得以后再搬了。

结婚第二天媳妇回娘家,第三天由忠彪接回来。吃罢晚饭,爹说,“你俩先别走,咱开个家庭会。”正说着,生产队长进来了。招呼林叔入座,忠彪爹说,“这不是,我请你林叔来见个证,今晚咱就把家分开。我不是嫌你俩懒也不是嫌你俩馋,家总是要分的,晚分不如早分,早分了你们就有自主权,有积极性,我们也能专下心来为你们的弟弟妹妹成家做打算。放心,以后过日子遇到难处,我们当大人的绝不会坐视不管。你们看还有什么要求提出来,只要我能办到就不会含糊。

一时间冷场了,屋里只有煤油泡子灯芯吸煤油燃烧的“咝咝”声,灯泡上面有个扑灯蛾飞来飞去,不时与升腾的油烟搏一搏忠彪觉得自己的心里也像有个扑灯蛾子来回扑棱。

过了一会,忠彪挠挠头皮说:“我根本没想过,好好地咋会分家呢?事事依赖大人惯了,猛然间没了靠山没了支撑,还不得摔趴下?拳打猛时间,真不知所了。

小云有些激动,她说:“看看,我刚进门就分家,就像我是败家的丧门星,这算什么事呀!”

队长林叔看到这个局面,只好来打圆场。他说:“你们结婚前,你爹就和我商量分家,这是个明智之举。为什么呢?人们都吃厌了大锅饭,还是小锅饭好吃。这种情况原先我都想不通,我的权力分散了,说什么也不算了现在证明,大伙都富了,多好。我就不如你爹明白,他看透了,在一块摽穷就不如早分开各自奔富路,以后你们就会理解你爹爹的一番苦心了,是不是?

看小两口情绪稳定了,忠彪爹说:“下面我说说这个家怎么分,你们看怎么样。房子你们已经有了,锅碗瓢盆给你们准备好了,就不提了。其他财产可分的也就是粮食和盆盆罐罐,既然是分家,咱就平分,一家一半。分灶做饭之前,你俩还来老伙里吃饭放心,吃到年我也不会赶你们走的。

忠彪急了,说:“那不行。我就俩人,你们六七口人,平分,就这点粮食能吃几天以后你们就饿肚子了,我怎么忍心?

忠彪爹说:“我说了就算,就这样定了。你们年轻,饭量正壮,正是需要饭力的时候。老伙里再怎么说也底力壮放心,很快就要过秋了,熬过这段时间就会好的。

就这样,当晚把家分得利利索索分开家十多天了,村里人们还都不知道。

漏了馅儿是因为去地里干活。忠彪爹做主,8口人的承包地17.6亩,分给了忠彪两口子5亩半,这5亩半都在一块,是棉田地。也就是说,整个一季棉花基本都给忠彪了,而老伙里6口人的棉田只有33分,其他的都是玉米。忠彪爹说了,拾了棉花卖多少钱都是忠彪两口子的。收了玉米还按人头,该分给忠彪多少还分给多少。所以,忠彪两口子每天起早恋晚去棉田里拾棉花,忠彪父母和弟弟妹妹去玉米地里削玉米运玉米,捎带拾棉花。因为活落不一样,又不是在一个地块干活,吃饭就吃不到一块,忠彪两口也就自立门户,自己做饭自己吃。看到这个情况,人们才悄悄议论,怎么看他家好像是把家分开了呢?再往后,忠彪想,总不能老吃爹娘呢,用自己的耙子搂柴禾吧。把一半棉田打了乙烯利农药,早早把棉花开尽拾完,拔了棉柴种上了小麦。

小云是农活的一把好手,这期间手脚不闲着,嘴也没闲着。她不断地唠叨:“你说话不算数,你说的让俺天天喝白面疙瘩头,可你让俺喝了几顿?”忠彪就说,“你别说,晌午我就做疙瘩头给你喝。”“真的啊?”“真的!”“真?”“真!”“可别。留着白面吧,就那么十几斤,全喝了疙瘩头,拿嘛来待客,拿嘛过年过节?”

等过中秋节时,在明晃晃的月光下,卖棉刚回来的忠彪吃着顺路买来的苹果、梨,咂着小酒,对望天赏月的小云说:“我是个男子汉,说话要算数。从今儿起,我要天天让你喝白面疙瘩头了。”小云嘴一撇说,“吹牛腿去吧你。”忠彪说,“这回是真的。你知道这一趟卖棉花咱卖了多钱?”“28372”“这么多呀!”“就是啊。买1000斤小麦还有余,够咱俩喝半年疙瘩头的了。再说这才是头一回,以后至少还得卖三趟吧!一年收入千把块,好年景咱这一个生产队总共现金分红才分几个钱呀!”“叫我说呢,你也别挓挲。咱就细着过日子吧,你看这小瘪犊子屋,多委屈我这嘹亮美美的大姑娘,有了钱咱就攒着,先把房翻盖好,宽宽敞敞的,进了喘口气也舒坦。还有,老人把好处都给咱了,今年的玉米咱也别腆着脸去拿了,给也别要。过年过节的咱也孝敬老人家些,别光自己想着享福。

“要叫我说呀,你先别想得那么美。咱先继续过这瘪犊子小日子,十年八年的也憋屈不死。咱以前日子穷,老伙里也没有机器,运粪、浇水什么的都犯难。咱还是把钱投在生产上。也买台座机,我觉得没意思,玩就玩大的。我想攒二年钱,再贷点款,买个小拖拉机开开,咱也风光风光。既省了力气还干得又快又好,多好?

,今天卖棉花的钱呢?拿来我看看。嗯嗯,以后咱家的钱就由我保管了。你们男人花钱忒大手,我控制着尽量少花点,以后好办大事。你天天喝白面疙瘩头的承诺就不算了,顶了。以后你只管塌下身子使劲干活,磨道里的驴,听吆喝就行了。

“好你个小云,今晚你这是要夺权了呀,看我不……揍你!”边说,忠彪边挥起了拳头。

“哎别……别。打我不要紧,可别碰着你儿

“啥?有了!”“嗯嗯,有三个月了吧。”“哈!我要当爸爸了,我要当爸爸了呀!”忠彪“吱——”干了一杯小酒,连菜都没吃,躺在炕上打起滚来,边滚边唱:“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闹着要媳妇儿。要媳妇干嘛?点灯,看模样儿;吹灯,说话儿……”

每天和小云出双入对,一块地里坡下干活,回家来小云忙做饭,忠彪就躺一会睡一会,或者喝杯茶,小云都无怨无悔。但现在小云怀上了,忠彪也就责任心陡长,在地里干活,他就主动多干一些,重活累活都不让小云着手,回家来抱柴禾烧火也是紧忙活。看到忠彪变得这么勤快,像换了个人似的,小云打心眼里高兴。

真正把心定下来了,一心火计过日子,忠彪也就动开了心思。他想,春节后小云就不能干活了,自己一个人手再大也不能捂住天,不想点巧法这日子就没法过下去了,这买小拖拉机的事需要紧锣密鼓地行动了。他打听了,12马力拖拉机带车斗需要3500元。那就先筹钱。

他先到爹跟前,单刀直入爹,我想跟您借些钱。”老头子一听笑了,说:“你爹是开银行的?你说借就借给你了。”忠彪实话实说:“你媳妇过了年就要生养了。我想买台小拖拉机好干活。到时候您拖拉机,我连人给您了。您多合算。忠彪“扑哧”笑了,“这么说,我借给你钱还得感谢你了?说吧,多少?”“有多少我就拿多少吧。”“哈!屎壳郎打哈气,嘴张得不小。我就700多,给你个整,零头留下预备打整点事。”“行。”

小云回娘家拿来了一千二。差不多凑够了,忠彪找了一位会开拖拉机的哥们准备第二天去城里买拖拉机,可哥们说明天有事,后天准去。

他只好按耐住躁动的心,中午去外村参加一个同学弟弟的婚宴。在喜柜上付了20元钱的礼,有人就带他上了酒席。在当时农村10元的礼钱就算大礼,20元就是贵客了他去的是陪新媳妇娘家送亲哥哥的一桌,陪客都是有头有脸的上等人物。席间不能干坐着冷了场,就得啦闲呱,俗话叫嗑闲牙子。邻村的一位生产大队会计叫锁柱,很健谈,整个席面上有一多半话是他说的。他讲了一个笑话,说是他村里解散生产队成立互助组,有一个组抓阄抓到了生产队里的12马力拖拉机,拖拉机是新的,买来多半年了,一直放在仓库里没人会开,分给这个组作价2500元,可这个组心不齐,凑不齐这个钱,现在想卖了换成钱平分,大家都同意,却还没人要。就这么抻了半年了,还没出手。你说这么个机器玩意儿,成了个刺猬,抓在手里扎得疼,丢了还可惜,放时间长久还怕放坏了不值钱,你说怎么办?

听着,忠彪心里一激灵站起来走到那会计身后,轻轻拍拍他的背,扭头出去。他俩先后离席,走出了大院,在房山墙角那里站下来。

耸着鼻子逮窝窝,当天下午在大队会计的撺掇下,2800元成交。他一路喜滋滋地骑车回家拿来了钱,卖拖拉机的那些互助组员们还正眼巴巴地等在那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眼看着那些人一五一十地分钱,忠彪心里直暗笑。

他央求会开拖拉机的人帮他开到大路上,问清了怎样发动,怎样踩离合挂挡,怎样加油门,把自行车放在车斗里,小心翼翼地开车上路了。

这开拖拉机还真没什么技术,用摇把子摇着了,踩着离合挂上档,剩下的就是把握方向盘了,想走就加油门,想停就踩刹车,好玩!

越开越高兴,一会就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拐弯往西就是去自己村的路了拐弯晚了,后面还带着车斗,自己还忘了问怎么倒车,拖拉机就杵在那里,纵横阻拦在路口上,忠彪推这边搡那边,急得满头大汗,拖拉机头和车斗呈三角形别着劲,纹丝不动。

正在这时,骑着自行车回家的小马老远就边招呼边下车:“这不是忠彪吗,你怎么啦?”他当现金保管时经常去拖拉机站为生产队买柴油,小马是站上的职工,管灌油、过磅,一来二去俩人就熟了,又是同龄人,说话就不隔墙,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忠彪一看救星,乐了,说:“想你你就来了,这大家伙我怎么也搬弄不动了,快来帮帮你兄弟吧,难死我了。

“你都没学过开拖拉机,谁的拖拉机让你闹着玩?也真舍得。”

忠彪自豪地笑着说,“谁能让我这二卜楞玩这么大家伙?这是你兄弟我买的啊。”他把买拖拉机的过程说了,小马也笑了:“你这家伙,真敢

小马让忠彪把他的自行车也放上车斗,让忠彪坐在驾驶员座位上,小马坐在覆盖在车轮上的鞍桥上,手把手教忠彪如何倒车,如何挂挡,如何停车,一直到家,院门太小进不去,只好把车斗放在空场上合适的地方,小马把拖拉机开进院子。

忠彪说什么也要留小马吃饭,说还要跟小马讨教。

酒越喝越厚。不知不觉一瓶酒下肚了。小马忽然说:“嗨!路上想起一件事,差点忘了说。你家有多大家底?能买拖拉机,还有钱配别的机械吗?”

有酒壮胆,忠彪的话也吹大了,“我当时家里没钱了,只要有合适的,我立马能借钱呀!”

小马说:“站上有一台12马力拖拉机收割机,是割麦子的,自从买来还没用闲着也是闲着,站长早就有意卖了它,你要的话我就去争取一下。原价1000多元买的,公家对你私家,估计五六百元差不多能拿下。一个麦季好赖收割七八十亩麦子就能回本,剩下的全是赚的。你敢要吗?

忠彪笑着给了小马一拳:“说你是个贵人,你还真是个救星!这回没白请你喝酒,以后常来做客哈,你来得多我就成大富翁了。哈哈!

本来打算3500元买一12马力拖拉机,没想到有了拖拉机、车斗、收割机,总共才花了3300元,名义上是二手,其实都是全新的。忠彪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几天之内就有这么多的收获,一个小目标全部并且超额完成还省了钱,真是天助我也!然而不禁又有些悲哀:难道这就是我的命吗?我就永远再不能脱“农民”这层皮了吗?农民怎么了?邢燕子、侯隽、董加耕不都曾经是农民吗?他们都干出了一番事业,邢燕子还成了天津市委书记。咱们德州地区不也有个李守凤吗?从一名民办教师做起,从最艰苦的事业做起,被人民荐举,党认可提拔,名利双收。胸怀大目标,从最基础的事做起,舍得下死力气,让人们看得起我,认识我不是吃干饭的,我就能东山再起,载入青史。我比他们还有资本,我有机械化,起脚就比他们高许多。在这个基础上,我苦学苦练,掌握起这一独门绝技,多了一门为人民服务的本领,或许会更上一层楼呢。

收秋过后家里地里没什么活落,他就天天把拖拉机开到打麦场上,加油门,急刹车,大拐弯,小拐弯,竖上木杆练过窄桥,边练边往自家地里拉粪,往老伙里地里拉粪,往岳父地里拉粪,看到邻居乡里乡亲有什么需要拉拉拽拽的活,他也主动去帮忙。

小云说,“咱自己花钱买的机子,你白搭上工夫不算,还要搭上柴油、机油,坏了还要修,哪个不花钱?咱家又不是大财主,哪有那么多钱往外散财?”

忠彪说,“你看,我练开车是要搭工夫搭油搭钱的,咱帮了人家只是捎脚,又不是额外花钱使工夫,咱还在乡亲们那里得到了友情。帮人没有白帮的,咱有什么事就会一呼百应,好心才能得好报呀!”

小云听了,也就由他去了,不再整天在他耳根子底下唠叨。

俗话说小麦要吃八十三场雨,就是说八月、十月、三月的麦子最需要水的滋润。播种之前(农历八月)要浇水造墒,还需要浇越冬水(十月)、返青水(来年三月)、灌浆水等,这些还需要水泵,小云说该还的帐还没还,家里没钱买不了,去有水泵的人家借。借就借吧,反正有拖拉机,可以搭伙,你出你的水泵,我出我的拖拉机,几天就都浇完了还可以帮别人只要你拿柴油来,我就为你把地浇完。棉田需要耕了,又需要犂。小云说用爹分得的双铧犁吧。眼看还有几天小云就要生养了,忠彪不好再拗着她,只好去找他爹。忠彪在前边开着拖拉机,老爹在后边深一浅一步扶着双铧犂把握着犁地的质量,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背痛腿脚踉踉跄跄。忠彪很是心疼老爹。195型的小拖拉机,12马力,比骡子马速度要快得多,深度、精度绝对赶不上机耕犂,忠彪很后悔听了小云的话。

抓紧播种棉花,地里刚完活,小云就生了一个小闺女。农村里就这样,生的儿子再小巧,也叫大胖小子,含有自豪或者羡慕的意思;生的闺女即使七八斤,无论多么胖乎乎,也得叫小丫头,含有褒贬在里面,这就是重男轻女,多少代延续下来的风俗习惯,不好改的。因为生“小闺女”这天正好是“谷雨”,顺理成章的,忠彪爹就给小丫头起名叫“谷雨”了。

谷雨过后,雨水就开始多起来。这回,雨不紧不慢地下了一夜,棉苗还没出土就给捂住在泥嘎巴里。棉苗是双子叶,人工不帮自己就钻不出来。忠彪早起到地里转了一圈,回来不吭不响地找铁丝,用钳子弯成钩,绑在木把上,做成一个“挠钩”,早饭后去棉田里一行一行帮棉苗解“困”,让棉苗不费劲地长出来。

泥嘎巴掀完了,敲碎了,棉苗露了出来,长势很喜人。但有些地方缺苗断垅,像鬼剃头一样秃毛秃翅的。忠彪心里着急,地土越来越干,挪苗根本活不了,白费劲。

老天似乎猜透了忠彪的心思,又来了一场透地雨,把忠彪喜坏了,飞车来到公社驻地供销社。这时公社已经废除了,改称作“乡”了,但是人们旧习难改,仍然“公社公社”地叫。忠彪买来了移苗器,直接去了棉田地,专心致志地挪起棉苗来。

雨后的地里土很暄,忠彪提着移苗器上面的铁把,把移苗器放在没苗的地方用脚一蹬,移苗器头上的圆铁筒就钻进了湿泥地里,手一提铁把,圆铁筒带了圆筒泥出来,脚再一蹬铁环,泥块掉出,一个圆坑就做成了;把移苗器的圆铁筒放在棉苗多的地方,让棉苗箍在铁环内,脚一蹬,连泥土带棉苗一起提起来,放在刚刚做成的圆坑里,一株棉苗就挪好了。

有了这个移苗器,忠彪如鱼得水,干得飞快汗把衣服都溻透了,眼都不敢睁开,一睁上眼皮,额上的汗就会流进眼里,只能时不时抬起袄袖擦一把,也舍不得停下来歇歇。他的思想也开了小差,脑子里想起了自己的遭遇。他认为自己是一只金凤凰,本来是应该落在梧桐树上的,没想到落水的凤凰不如鸡,吃这般的苦,受这般的罪,干着下苦力的活,前途渺茫,苦海无边。想着想着,手脚就不作准了,有几棵不该挪的棉苗给挪走了,还有的苗移出来却没圆坑放,想把苗退出来再去做圆坑,土散了,苗根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惨不忍睹,一棉苗就这样被判了死刑。忠彪赶紧收回心思,心完全放在移苗上。心里想,老圣人说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劳其筋骨……”我这也许是为将来造福呢,那就干吧!

夏天到了,很快要收割小麦了。忠彪跃跃欲试,麦前他去了各个村子里用墨水写上“收割机割麦子”和村名姓氏联系方式的广告。麦子刚成熟,他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家地里的收割下来,又去收割老爹的。权当这是练本事了。他让老爹赶着小驴车一趟一趟往麦场里运麦个子,他抽空回来把两家的麦子用拖拉机拉石磙子轧;他让小云在家里守着别出门,一旦有要他去割麦子的就约定好去割的时间,然后再赶紧想法通知他。

小云说,以前你帮人家拉粪、浇地,什么都干,都没收过钱。现在要割麦子了,还怎么张开大嘴要乡亲们的钱?去邻村,先在拖拉机前头挂个牌子写上“每割一亩收费10”,收割完抹下脸来收钱习惯就成自然了。小云很细心,在机座上挂了一只书包,书包里装了本和钢笔,是准备给欠账的户记账的,她要求忠彪记上时间、收割地方位、地亩数,需要收的钱数,还要欠账人签字,这就万无一失了,想赖账也赖不掉的。麦收后小云做收尾工作,欠账由她去要,一个女人家说深说浅都有个担待,留下忠彪的厚道脸面以后还可以招揽买卖。等收钱的事顺了,再回到本村8元一亩,乡亲们也好接受了,每亩少要两元还有人情在。

忠彪听着,想想觉得也算在理,就依从了开着拖拉机带着收割机去了邻村,有谁招呼他就给谁去收割。

争秋夺麦。按照字典解释:“争”有双方较力,互不相让的意思,而“夺”,则是一方主动,以强掠取,去抢夺,或巧取豪夺。争和夺,夺要强势一些,所以给了“麦”麦季时间短,只有十几天的周旋余地,稍一怠慢,遇到风雨冰雹,整个一个冬春孕育的、眼看就要抓到手的成果就会泡汤,眼睁睁看着到手的粮食转眼间成为泡影。小麦,养尊处优惯了的,纤细的小腰支撑着累累果实,稍有风雨小腰就弯了折了倒伏了,麦芒子在风雨的施暴中妥协了,屈服了,无奈地张开嘴来大哭自己的命运不好,没想到它张开嘴了麦粒就掉落出来散落在泥水里,除了长出一撮一撮短命而又不合时宜的麦苗子,一无获。

忠彪开着拖拉机刚到邻村村口,就有年轻人截住他询问情况,邀请他去到自家地里收割麦子。这家还没割完,那家就挨上号了,人们都迫不及待,恨不得忠彪马上就去自家地里,恨不得和忠彪把话说完自家的麦子就割完了。而那些老人掌权还没分家的大家庭,老汉还在训斥着:“看嘛看?多看几眼咱家麦子就收到囤里了?还不快下镰割!咱是下苦力的,别指望机器来教你学懒!”

这些话,老人这样说,忠彪有时就听到了,听到了他就莞尔一笑,什么也不说,也不往心里去,只是把手里的方向盘把正,照常地压低收割机的底盘,尽量地把麦茬留短,让主人家的麦秸多卖点钱。这现在也就怪了,集体的时候一亩地最多也就打200多斤麦子,把地分开,也没见人们多下了多少力气,亩产却噌噌地往上长,几年的工夫,麦秆高了,麦穗大了,麦粒鼓了,麦棵密了施肥多了水浇多了,一亩产量顶原来三四亩。价格也上去了,集体的时候一斤麦子卖两角钱,还得偷偷地交易,一旦让工商税务公家人发现了,不光要没收,还要开社员会批斗。现在呢,一斤麦子能卖五六角钱。就这麦秸,过去一个生产队一季也就堆两三个麦秸垛,分到各户够泥房顶房墙院墙就不错了。而现在,一家一个大麦秸垛,卖给造纸厂,剩下的底片就够泥房的了。再后来人们住上了砖瓦房,麦秸泥墙的历史就断了。

时间就是麦子,时间就是金钱,虎口夺粮!忠彪成了“红人”,身后总是跟着一帮人,地头上总是有一些人论理,争抢,确定了下一户割谁家的才会消停。而忠彪,连续作战一刻也不得闲,吃饭都要等小云送到地里,狼吞虎咽好歹塞满胃,就又上机子,直到拖拉机要喷火了,才稍微歇歇。忠彪让小云买来一捆又一捆啤酒,车座后面吊一个提篮,把啤酒放进去,想喝了就拽出一瓶,在机顶盖上磕开酒瓶盖,咕咚咕咚灌下去多半瓶,剩下的丢进提篮,渴了拽出来再喝。

俗话说钱能通神。这个神就是人的精神。当第一户收割完地主户就手递给他六十元钱时,他豪爽地数都没数,就装进了屁股上的后裤兜里。当时他还无所谓。一天下来前后四个裤兜都装满了钱,他一把一把掏出来交给来送晚饭的小云,看着小云把装满盛干粮的书包,他不禁惊呆了。这些钱,大概有五六百元吧,真没想到和小马说的完全一样,我一天就拿回了收割机的成本。我一天能收回一台收割机的投资,再有五六天就能收回拖拉机和车斗的投入,以后就全是赚的了!

大把的票子攥在手里,忠彪的精神头儿“噌”的上来了,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累也不觉累了,困也不觉困了,他就像个机器人一样,又像个雕塑,从早到晚一个姿势,坐得屁股生疼,就稍微翘起一边,重心转移到另半个屁股,过一会再调换;太阳升起在中天,晒得汗珠子“滋咕滋咕”往外冒,干脆下身只穿条裤衩,上身扒了衣裳,来他个“黑油油的铁脊梁汗珠子滚太阳”!眼眉上汗流如同瀑布,流进眼里眼珠子煞得睁不开眼,睁不开眼就看不到拖拉机行的路直不直,出溜八道弯,收割机过去了有的麦子还站着可不行。肩膀上搭条毛巾,即为双肩遮阳,又可随时抬手扯来毛巾角擦把额头上的汗,松了手毛巾角又回到原处。夜里还冷,夜半三更定了夜,穿了棉衣还要冻得打哆嗦,多亏了守着一台机器,逆风行驶时可以当做烤火炉取暖。有时柳忠彪心里也会冒出对现实的不满,他恨自己干嘛这么下贱,累死累活拼命地干,不就是为了多挣几个钱?我柳忠彪何曾为了钱而这么走心过?这么卖命过?现在我这是咋了?我还是以前的我吗?难道我就让钱牵着鼻子这么走下去吗?那我成了什么了?

想总归是想,有了钱的诱惑,柳忠彪就始终摆不脱、推不掉、躲不开,就只能半推半就往前走。何况身后还跟着一大群如饥似渴的人,一心要柳忠彪帮他赶紧收割麦子,那帮人在身后举着钞票,诱惑着柳忠彪欲罢不能,欲拒还休,一步一步向前,一点也停不下来,几天之中,他从一个白面书生成了一个“非洲黑人”,除去白眼球和牙齿以外,也就是裤衩遮住的部分不算太黑,整个换了一个人。

整整一个麦季,忠彪几乎没有回过家,大都是坐在拖拉机座位趴在方向盘上小睡一会,爬起来再干。小云不愧为一个好后勤,包括做饭送饭,送啤酒送水,买柴油机油,换洗衣服,仅毛巾就买了10条,轮换着用。一点小事她也想得很周到,一切围绕忠彪服务,很有预见性,忠彪刚要打招呼,小云就把需要的东西送到了忠彪面前。忠彪娘看孩子不说,只是苦了忠彪爹,两家的麦子他用小驴车骨碌骨碌一趟,骨碌骨碌一趟,运到场里,一杈一杈翻晒,再套上小驴拉着碌碡在烈日下悠达悠达一圈,悠达悠达一圈。轧完了场,一一杈把麦秸抖出去,把麦糠麦粒堆起来,还要盯着起风扬场扬场大半都是夜里的活,有风,也凉爽,倒出场来大清早再去拉麦子,上午还要摊晒,经过中午阳光暴晒,下午轧场,夜里扬场,周而复始,天天如此。

整个麦季终于过去了,割完最后一块麦子地,忠彪犟着劲把拖拉机开回家下了拖拉机,脚都不知道往哪里迈了。好歹进了屋,一腚拍在椅子上,端过小云早已为他晾好的不温不热的茶水,咕咚咕咚连续灌下去五碗,嘴里喊着:“痛快,痛快!”小云端上桌四样小菜:猪肉顶子、清炖老母鸡、豆腐皮、花生仁,从柜子里拿出一瓶早已备好的三棱子古贝春,起开盖,满了一茶碗,端给忠彪,说:“你先慢慢喝着,听我给你说。你知道这个麦季咱挣了多钱吗?”忠彪抿了一口酒说:“别卖关子了,说吧。我觉得大约有五六千吧。”小云笑了,说:“不瞒你说,花了的不算,净剩下的准确数是一万三千五百八十元。想不到吧!”“哈!这么多啊,做梦也想不到,咱一下子成了万元户了!”“你累了,等你吃过饭歇够了,咱俩商量商量,这钱咱怎么花。钱多了,没个计划乱花钱更不行。”

一提到钱,柳忠彪立刻警惕了起来,他欲睁还很难睁开的俩眼随即瞪大了,说:“这钱,你说该怎么花?”小云说:“先别多想,你快吃饭,然后睡一会,起来再说。”

忠彪说:“守着这么多钱,连个下家都找不到,我能睡得着吗?”

小云说:“噢。那我告诉你,我想盖房,在宽敞明亮的砖瓦房里喘口气都觉得舒坦。”

忠彪想了想说:“那不行,现在咱正是发展阶段,也才是刚起步。有点钱应该放在扩大生产上,不能先讲究享受。要我说,咱把小12的拖拉机这一套全卖了,换成24马力的,不用再添钱,手里的钱也差不多了。”

小云撇撇嘴,想说什么,但是咬住了嘴唇,没说,只是催促忠彪“睡吧睡吧,现在争讲这个有嘛用?睡醒了再说。”

两茶碗酒喝下去,忠彪取来瓶子再倒,小云一把把酒瓶夺过来,说:“四两酒差不多就能睡得着了,别再喝了。喝多了脑浆子崩开就麻烦了。”

思维一放松,十几天的困乏袭上来,忠彪的眼马上睁不开了,一头扎在炕上,两天两宿不吃不喝不动,睡了个昏天黑地。

日头偏西的时候,忠彪醒转来了。他一把掀掉盖在身上的被单,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起身,穿鞋下炕,朝空中打了两拳,浑身轻松了许多。他缓缓走到院子里,不由惊呆了。他还以为自己睡了不到一个下午呢,院子里咋就摆满了木料,新门窗,还有一大垛用塑料布盖起来的水泥。

他走出院子,就发现院子四周全是砖垛,几乎排满了整个胡同,房墙后面也全是砖垛和沙堆,还有石料等等,修改砖瓦房的物料一应俱全。忠彪心里说,这娘们,办事能力还真不小呢!没经我允许,就差没把我正睡觉的房给拆了呢!嗨!这娘们!忠彪把脚一跺,转着圈地找小云。 要是小云在跟前,恨不得一把抓过来拳打脚踢一顿才解气。

都怨自己,话没说透就睡去了,咋就这么困!现在呢,既然进了料就再也不能退,就是能退,两口子不得打闹?在人面前怎么说,让大众怎么看?迁就了小云,把房盖起来,自己的计划就全泡汤了,以后就凭这个12马力的小拖拉机挣钱?人们的眼光越来越高,白给人家干恐怕还嫌慢呢。

忠彪照自己的大腿上狠狠砸了一拳。

小云回来了,老远就能听到她咋咋呼呼要人把拉来的瓦卸在哪儿怎样码放。一旦腰包里有俩钱,人就精神了,也有大智慧了,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也能拎得起放得下,大将风度如影随形,像是换了一个人。小云现在就是这样。

一眼扫过来,看到忠彪睡醒了出来了,小云急匆匆来到忠彪面前,乐滋滋地说:“你醒了!看你睡了两天三夜不醒,我也就没管你。没用你操心费力,看我干得怎样?咳!也多亏你平时爱帮人为人好,人家自家的活再紧丢下就来给咱帮忙。等有空闲了我给你细细说,人家的恩德咱可不能忘,有机会报答人家。

小云光顾了自己说话了,没看到忠彪的表情是多么难看他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胸膛起起伏伏,鼻子里喘着粗气,嘴巴嘬起来,上嘴唇咬着下嘴唇都快要咬破了。小云的话说到了一个节骨眼,才转脸去看忠彪忠彪的神情让她诧异不已,连声问:“咋了咋了?俺哪里做错了吗?体贴你累你困我自己张罗这么多事,你还不高兴?你要我怎么做你才对心思呀?”

生米已经做成熟饭再说什么也晚了,何况守着这么多干活的人,那就什么也不说了省得闹别扭心里想着忠彪勉强换上了笑脸“噢,你干得漂亮,也多亏了大家帮忙,咱就快干吧,争取秋后住进新房里。”

小云志得意满更乐了她转身又去招呼干活的人,指挥他们卸砖卸瓦。

忠彪是个爱琢磨事的人。自家盖房,他琢磨来琢磨去,琢磨出了一个省事的活。原来,谁家盖房也要打夯,需要全村的精装男劳力来帮忙,一般是选在晚上,集体不干活的时候,在要建房的空宅子上摆上矮桌方凳,放上茶壶茶碗、香烟,聘请的叫号的人先到,喝水抽支烟,自家兄弟爷们就开始打第一班夯。就听那叫号的人放开喉咙喊一句:“一家来盖房”打夯的人们一边把石夯猛地抬起到多半人高,一边应号:“哎嗨哟来!”手一松人往后撤,石夯就落下来,“铿!”一声,在地上砸个大坑。这样一夯一夯排过去,地基就砸好了。这叫号和应号的声音在寂静的小村里传得很远,吃过饭的乡亲们就会陆续到来帮忙打夯没报酬,听到号子声都涌来了。人们都说,谁家也不挂着“无事牌”,互相帮忙很应该。这是老辈子延续下来的传统,一辈一辈往后传。

忠彪却去找了拖拉机站上的小马,要来了几圈钢丝绳,把石夯捆绑在焊接在拖拉机主动轮外接轮的钢架上,经过多次调试多次改进,终于独创制造出了由拖拉机带动的打夯机。

边试用边修整,用了两天时间,然后就正式开战了。

由于是新事物,村邻们都很惊奇,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到忠彪的工地上来看热闹。忠彪本就是个爱热闹的人,看到这么多人来看他用机器操作打夯,更来劲了。他手里把握着方向盘,右脚踏着油门,让拖拉机直直地匀速行走,那盘石夯在传送轮的带动下自动地升起,“咚”落下,地基上就砸一个深深的坑。传送带循环往复,石夯上上下下,“咚”,简直把人们都看呆了。

忠彪正自我陶醉在众星捧月的一时快慰中,突如其来的拖拉机“突突”声把他从滚烫的熔炉一下子打进了冰窟里。

忠彪的新房快要垒平厢的时候,在人们艳羡的目光中,何长明开着一辆24马力的新拖拉机回来了,拖拉机的后面还撅着一台播种机。拖拉机轰鸣着在大街上跑了个来回,播种机在拖拉机的后腚上一翘一翘的,像是在对着忠彪示威。

忠彪心里清楚,何长明和他没过节,就因为忠彪送黑材料给工作组把老支书干下去,何长明才能顺利地当上支书,何长明心知肚明,所以在关键时刻慷慨义气救了忠彪,何长明遇事仍然对忠彪礼让三分。可现在不是吃大锅饭的时候了,好骡子好马牵出来溜溜,有本事尽管亮,谁愿意守着馍馍挨饿呀!人家买了大拖拉机就是向你示威,你去年买小拖拉机难道是向人家支书示威吗?人家在大街上来回跑是在做广告呢,你去年不也这么做过吗?将心比心,怨自己这次大意了,没抓到机遇,只想着享受了,能怨谁?!

忠彪使劲一跺脚,正跺在沙堆上,脚陷进去,鞋和脚之间灌满了沙子,每走一步都硌得脚生疼,只好脱下鞋来磕打。

当忠彪脱下鞋来,把沙子抖搂出去,再穿鞋的工夫,又一阵拖拉机的轰鸣声传来。忠彪很诧异,这个何长明,真是要骑着我脖子拉屎了?干嘛又炫耀一回,看我柳忠彪好欺负吗?

抬眼看去,哪里是何长明,原来是村里的肉头户(富裕户)柳爱乾。他也买来了24马力的拖拉机,机头前边撅着一台收割机。在大街上来回跑几圈,也是在做广告,不是向柳忠彪示威。这下子又把忠彪打懵了,哀叹明年收割麦子的这笔财就不是他的了。

咳!真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呀!唉!凭我的实力,怎么不比他两个强?

忠彪一边想一边抓住水桶的提系当做小云的辫子使劲地甩来晃去,心里发狠,手上暗加劲。忠彪肩上挑一付水筲,呼哧呼哧一趟,到村后的水沟里打水,如飞般回来,提起水筲淋浇到砖垛上,似乎是把这一筲一筲的水浇到了他的心火上,才好受些。“噔噔噔”,转身又去挑水,回来再浇心火。

劳动能泄心火。手里干着,心里想着,脑子里转着,终于明白了,你就是再怎么着急,再怎么摔碟子打碗,闹个鸡犬不宁,于事也无补。那就只好顺应,顺应老婆,先把房子建好,住得宽敞,心里就亮堂,住着舒适,心情好,就能创新,就能创造,就不断地有新点子出来,发家致富。

我的打夯机现在已经证明了,绝对行!人们富裕了,手里有了俩钱就都嫌房屋少,都嫌房屋窄憋,修大房盖宽屋的越来越多,打夯就会成为一个行业。但是(想到这里,忠彪偷偷地笑了),24马力的拖拉机是高射炮打蚊子,有劲使不上,只有12马力拖拉机小巧玲珑,在夯实地基上有用武之地。并且,人们都向高处跃进,这低一点的行业谁都不屑于干,这正是个漏洞,可以独占鳌头。好,就干这个行业了,当个排头兵,发个蝎子拉屎——毒粪(独份)的财。

忠彪先是在本村及附近村打夯,后来附近乡镇的、县城周围的也打电话预约,忠彪跑的地方更远更多了,但是他远远近近都按一个价,50元一间。所以不管远近,都来约他打夯干活。虽然没发大财,但也没让钱笨住,给儿子盖房订婚娶媳妇过日子,给女儿学费生活费直到大学毕业安排工作,花钱多少也没难住过。

忠彪仍然不知足。回想起年轻时的幼稚,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不禁摇摇头,长叹一声。感觉自己就像空中飘荡的一朵云,一根浮在水里的浮萍,漫无根基,无家可归,慢慢地,想法落到了实地,人也落到了实处,与时代合起拍来,顺应着形势做事,就有了一些成就感。他比喻自己是“擦着地皮飞的”,还想一飞冲天,常年外跑,信息源就开阔,这不,琢磨来琢磨去,他又有了新想法……

这天下午,忠彪打完夯结了账,兴冲冲地回家,半路上拐弯买了猪头肉、豆腐皮、花生仁,买了一瓶齐民思。咂着小酒,忠彪开始和小云拉呱。忠彪说:“我这辈子,怎么也没想到会落魄到现在这种地步呢。”

妻子小云警觉了,说:“别说了,这些年一想到那时修建房屋我就后悔不迭,我一辈子最不该做的就是这件断了你的前程,断了一家子财路的事。”

忠彪笑了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也不必过于自责。现在呢,我想干个大事,和你商量商量,你也帮我拿拿主意。”

小云摇摇头,说:“我能帮你什么,老帮倒忙。”听了听,又说,“依我说,命里没有别强求。咱这些年不也是乐乐呵呵过来了,嘛时候你钱不够花?年龄越来越大,别折腾了,知足吧你,真是的。”

“你也知道,我是个不安分的人。年龄越来越大,打夯颠颠簸簸的眼看身体不适应,我就想找个能稳住腚的活,最近我想去河北成达玻璃钢厂看看,再跑一趟哈尔滨玻璃钢研究所,请教制作技术,请技术人才来坐镇,建个玻璃钢厂。”看小云想张嘴说话,他赶忙截住,“你先别表态说行不行,咱一块去,考察考察再说?”

“得投多少钱,能行吗?”

“我考察过了,开始不要过多投资,咱慢慢来,挣了钱就像滚雪球那样,不断扩大规模。多挣多投钱,少挣少投钱,不挣不投钱。咱除了多动脑子多下力气,资金不用愁。”

“那还好。咱这个小家庭,担得挣,担不得赔。”

“嗬!放心,我不是个胡扑的人。到时你擎好吧。我跑外进原料销货,你负责在家里管理工人,兼着会计保管。”然后哈哈一笑,说,“当个前呼后拥的老板娘,滋去吧你。”

“诳我哩,去你的吧。”一巴掌过来,轻轻地落在忠彪肩头上。

两个人谁都没想到,这个晚上的家庭计划经过发酵、不断膨胀,后来竟干成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没想到这玻璃钢的前景竟是这般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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