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墙

          围 墙

小区大门口堵着一群人，闹嚷的声音不绝于耳。

“大过年的，这是怎么了？”我刚刚拨开人群，就被眼尖的物业保安万全抓住：“郝主任来了，找他！”

我吓了一跳。抬眼时看见对面的人双眼红肿，泣不成声。

万全讲了原委，还真的有大事发生了。来人是一对夫妻，他们常年在外打工，十岁的女儿留在老家上学，学校就在附近，小区背后是必经之路。小女孩成绩好人又乖巧，让父母亲很放心。谁知，这次回家过年，孩子却说她不想读书了，要跟着大人去打工。怎么追问孩子都不说原因，哭得稀里哗啦。大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偏又无计可施，直到当妈的给孩子换新衣服看到那一身斑斑伤痕才感到事态严重。细心询问，孩子吐露了真相：因为她读书成绩太好了，遭到了同学们的嫉妒，多次在上学和回家的路上被他们无端殴打，百般羞辱，以致于精神极度紧张到了要崩溃的地步。这不啻于晴天霹雳，当父亲的抄起家伙就要去找人拼命，拦都拦不住。冷静后，他们决定搜集证据，然后讨回公道。于是沿途寻找，发现在我们小区一段有摄像头便来请求帮助。哪知，万全调出监控记录后告诉他们：那段路是监控死角。夫妻二人当场就哭软了。

在场的人无不义愤填膺。我更不能袖手旁观，决定到小区后面去看看情况。

一道长长的围墙横亘眼前，依山起伏。小区里面高楼矗立，看起来像密不透风的森林。涂鸦糊满围墙，很像高楼污秽的裙摆。中间一条马路直通小学校，长约两百米，有拐角有坡道。地面上针筒、刀片、避孕套随处可见，还有成堆的建渣，映入眼帘整一个脏乱差。想不到一墙之隔竟是另外一个天，垃圾围城，我们浑然不觉。

我，一个业委会主任，管理权仅限于我呆着的小区围墙里面，外面那部分管不了。俗话说，吃家饭管团转，超出范围可不行，首先业主们就不依，他们有一丁点不满也要闹得沸反盈天，那是他们的权利。

居委会陈大妈却不这么看，小区是个小社会，社区就是咱的家，哪样不该管？前阵子她老给我打电话，语气一次比一次严厉。

“郝仁旺啊郝仁旺，你那个小区有人往楼下扔东西，你得管管！”

这个该我管，管了。

“郝仁旺啊，你们小区那个唱美声的，半夜三更吼个毛啊，你去打招呼！”

深有同感，招呼也打了。

“郝仁旺，有人说你们小区家家户户安装防盗栏，影响城市美观了。”

这个，就不好管了吧？

“你这个主任怎么当的？挨邻小区投诉你们了，人家的地盘上不准停车，快去开走！”

……

冷汗突突突地往外冒，寒风中汗水擦不停。

沉思中，听见万全大呼小叫：“谁让你们这么干的？赶紧停下！”

原来有人公然对着干，突击安装防盗栏，拿居委会的禁令也太不当回事了。我走上前还没有开腔，窗户里面就伸出一个滚圆的脑袋：“那啥？你管得着吗？我家刚丢了东西，损失十八万，你赔？”他凶巴巴的眼神狂扫一通后停在我身上，大概拿我当冤家了。

“吔，有围墙不够，还要再加一堵防盗栏？”我感到好心虚。

“你管得宽，老子有钱！咋的？”

正在僵持中，电话响了，又是陈大妈！

“郝主任，你到居委会来一下，有事找你。”话语平和，凭感觉不会有好事，不敢不去，去就去！

陈大妈什么也不说，让我打开电脑看几段视频。一个不知名的网友通过派出所提供的，拍摄点是同一个地方——就是刚刚看过的围墙。只见在烈日下，在冷雨中，一个小姑娘被人脱光衣服，跑不了了。人人轮流上去殴打她，她无力的躲避换来更凶残的暴行，她们一次次把她推倒在地，不顾满地的砖块石头和玻璃渣。看得见小姑娘身上流出了鲜血，任凭她怎么哀求、哭喊，施暴者总是变本加厉折磨她，比划着放肆又下流的动作。她们最多的时候有八个！她们年纪不大却个个心狠手辣！小姑娘被步步紧逼，高大的围墙挡住了她，逃无可逃，退不可退。面对暴虐，没人援救，她的世界肯定天塌地陷！

我看不下去了，犹如万箭穿心！回头见陈大妈泪流不止，双手扯下一绺绺白发……

记不得我是怎么回去的，脸上泪痕犹在。万全把我看了又看，迟疑不定地拦着我，说：“主任，快去十号楼看看吧，三大爷家出事了。”

我已经走不动了，懒懒地问：“他家能出什么事？”

“三大爷突发心肌梗塞，救护车堵在大街上耽误了时间，没救到人。三大爷那个有钱有势的儿子气急了，出手打伤了救护员。”

我气得跳脚：“这么大的事，你娃应该早点说！”拔腿就往十号楼飞奔。

十号楼距离小区大门最远，紧靠围墙。楼下早已围得水泄不通，警车、救护车堵在狭窄的通道上，我无法上前，就站在人群后面听他们议论。

“救人不成挨了毒打，医院的人真冤呐！

“他们的速度也够快了，在小区门口还差点撞到人！

“如果不是堵车，或者没有这道围墙，救护车可以直接开到楼下，至少节约二十分钟。

“我的妈呀，心脏病急救的黄金时间不过十分钟，哪一分钟敢浪费？

“看来是这个围墙坏事，也不知道是哪个设计的。”

“哪个？就是三大爷的女婿！”万全接个话头。“当年跟我们办交接的时候，那小子还说本小区安防设计是他的得意之作。”

看热闹的人喧闹起来。

人群散去，我才注意到手机上有几十个未接电话，陈大妈多半要疯了！

她顾不上责备我，让我快去另一个小区，有人打架，闹事者是我这里的住户。

真是活见鬼！

我从这道大门跑到那道大门，穿行在曲曲折折的围墙之间，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远远看见一个光亮的头颅在人群中忽隐忽现，近了才看清是群殴，挨打者满脸血污眼睛肿胀，一眼就认出是强行安装防盗栏的那位有钱爷们儿，他的衣服被扯得稀烂，样子狼狈不堪。我和警察冲过去，制止他们。

事情起因很简单。给光头安装防盗栏的民工不小心划伤了路边的豪车，当时没人看见。豪车主人从车载设备上找到了线索，便来跟光头理论，人家不差钱，也就要一个态度而已。可是，光头这人不好好沟通，而是眉毛一横爆了粗口。这就捅了马蜂窝，几个大汉蜂拥而上，围住光头拳打脚踢。逃走无望，光头缩在围墙脚下惨嚎，脑袋像足球一样滚来滚去。

警官当场教育斗殴双方：有话好好说，过激行为害人害己。“这些人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打得头破血流，病得不轻！”路人指责声不断。疲于奔命，我身心俱损，只想马上回家。春节过后，这劳什子业委会主任咱不当了，谁稀罕谁拿去！

凄厉的警笛声由远而近，一辆消防车奔向小区，被堵在庞大的车流中，像极了一只肥胖的蠕虫，动弹不得。车身红得刺眼，叫声尖锐刺耳，让人心头不寒而栗。

一大群人冲进小区，万全被挤到门边，急得手足无措，看到我就像见到了救星，一把拉住我，语无伦次地说：“乱了，乱了，给消防车留条路，快把大门堵住！”

哪里堵得住？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唉呀，有个小娃儿要跳楼，动静闹得大！”

陈大妈也来了，帮忙疏散人群。看热闹的人却越来越多，我们俩身不由己，都被推了进去。偌大的小区挤满了人，人们费尽力气力仰着头，忘记了要给救援车辆让出一条路。

楼顶上一个小小的身影晃动着，他挥舞双手大声喊叫，那歇斯底里的样子十分恐怖。小区的居民认得他，曾经是一个好学上进的乖孩子，但是不知何故缀学了，一年多来呆在家中从不下楼，愁得他爹妈头发全白！此时，他们跪在地上声泪俱下：

“儿啊，你有啥想不开的嘛？你要啥子我们都依你，回来吧，你回来吧！”

人群中的嗡嗡声盖住了一切。

“啊！”就听见撕心裂肺的尖叫，空中一团黑影飞落，整个世界旋转起来。人群骚动，惊恐地看着围墙轰然倒塌，灰尘飞扑，腾起的烟雾瞬间吞下一个鲜活的生命。

“哦豁，围墙垮了！”惊魂未定的人们忽然发现，围墙缺口直通马路，前方是学校，左右都是街道。“四通八达，这样多好！”

“可惜啊，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有人一声叹息。

“封闭的环境造就孤僻的性格，走不出来就选择了极端，这孩子算是白养了！”

“别说孩子，成年人也得注意呢。看，人好多啊，把路挡完了。”

转过身，我看见眼前黑压压的一片，这是一道厚厚的人墙，围着的每个人，寸步难行。

隐隐约约，还看见另外一道墙，挡住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