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家洲的木屋

小时候，娘养着家里一群孩子，总觉得有做不完的家务事。所以会经常在黄昏时分启程，步行到资江边过河，前往对岸的千家洲外婆家看看。

如果她的后面有一个“赶脚”的跟屁虫，那一定是我，因为我觉得住在河边的外婆家，有装在米榻里好吃“神仙米”，还有家门口的那条清澈的河流，以及七拐八弯跨门槛走过的木房子。外婆住的木房子，对幼时的我有很大的诱惑力。

娘在前面走，我在几米远的后头跟随着。她劝我不要跟着，因为她只会在外婆家住一晚，第二天天没亮就赶回来。说我脚力不行。娘没有办法让我往回走，往往都是爹赶来把我拎回家里。

只有过年的时候，爹才会用箩筐挑着我们几个孩子，前往对河的外婆家里拜年。

我们来到千家洲的外婆家里，过年的时候大人都会去打“骨牌”去了，一张八仙桌子，放在堂屋中间，四个人打牌，旁边站着七八个人看。

大人忙大人的事情，小孩找小孩的“乐子”。表哥通常带着我们一群流鼻涕的小家伙，从木屋厢房的阁楼上运“神仙米”下来。

通常都是男孩子搭好梯子，先爬到阁楼上去。他们会用一根系着绳子的扁担，扁担两头都有钩子。表哥们爬上去，用一个盖好盖子的盆，盛满一盆子“神仙米”，扁担两头的钩子，挂着一个外公编制的竹篾篮子，运用杠杆的原理，把那个盆子放下来。

我们一群孩子，都是贪吃的馋猫。七八个调皮鬼一拥而上，不到几分钟就把这盆“神仙米”消灭了。或许在那种物质匮乏的年代，可以选择的零食几乎是少得可怜，加上我们表姊妹一大群，“神仙米”分享起来速度很快。到后来慢慢长大，离开家里，感觉再也没有吃过那么香的“神仙米”了。这种零食其实就是现在街头有民间艺人做的“爆米花”，现在的孩子估计不会像我们七零后那一代人吃得那么回味无穷了。

木屋就建在小河边，走过一段台阶下去，就可以在河边洗衣裳了。

记得那时候外婆总是提着一个很大的水桶，盛满我们一群孩子换下的脏衣服去河边洗。她一边洗一边用棒槌锤着衣裳，还在不停的喊着，跟在她身后的我们不要靠近河沿，担心我们在追赶时，不小心掉到河里去了。

我们总是很淘气，哪里会听外婆的话。尤其是看到外婆棒槌着的衣裳，在河水里一漾一漾的，就想靠近。有一次外婆没发现我就跟紧在她身后，她站起身来，直接把我撞倒了。我滚到河沿棉衣都湿透了。

外婆把我领回家里，几乎想拿出她的“家法”来抽我。望着我瑟瑟发抖的样子，又于心不忍。帮我换上她自己的大棉衣，让我坐在火箱里烤火。而她自己呢？又提着我换下卡的衣裳，去河边洗干净后，花很大的力气拧干，再找一个火箱烤着。

外婆家的木屋有大大小小七八间，有一次拜年后，我还留在外婆家住了一段时间。

外婆要我帮忙去堂屋后面的储藏室，拿一个煤饼来灶台这边。

我走进储物间，看到了大大小小的坛子几十个排在那里，煤饼呢？就在一口棺木的下面堆放着。我伸手去拿煤饼，碰到棺木，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在外面做事的外婆闻声赶来，问我怎么啦？我坐在地上，望着那口棺木又想哭了……外婆笑得弯下腰，把我抱起来安慰着，劝我不要做一个胆小的女娃子。

住在外婆家里，最有趣的就是听外婆讲故事。外曾祖父是地主，外婆是地主家的女儿，小时候上过私塾。她最喜欢给我们讲《蔡根生耕田》。

晚上到外婆家听故事的，不止我一个人。可是我有优先权，因为我是坐在外婆的怀里听故事的。

”给人去送点草，给牛去送点饭”每次讲到这里，外婆自己都笑得前俯后仰，大抵是唱戏的人故意把唱词唱错了顺序，引得台下的人都会哈哈大笑。

在这样的夜晚，外婆摇着蒲扇，坐在凉风习习的厢房里，讲这些故事的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所以等到开学了父亲来接我回家，我还是会很不情愿。母亲每天都很忙，给我们讲的故事内容单调，比如那个狼外婆的故事，就讲了无数次……我们都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

外婆家里的木屋，冬暖夏凉。更关键的是，舅舅和舅妈都是在城里工作，舅舅是兰溪食品站主任，舅妈是千家州卫生院的医生。在我们童年很难吃到猪肉的日子里，来外婆家里，绝对可以改善一下伙食的。

千家州的木屋，早就变卖了。外婆是住在我娘家里养老送终的，她活了九十八岁。到后来年纪大了不能照顾自己的时候，就离开了千家洲的木屋。吓到我的那口棺木，就是外婆再次回到老屋宅基地容身之所，舅母让她老人家安息在自家的菜地里，这也是外婆生前叮嘱过的。

她的故事《蔡根生耕田》已经没有了听众，到她晚年走不动的时候，就每天早晨念经。

“太阳经，太阳经，太阳一出满天红。每日朝朝念七遍，永世不入地狱门”离开木屋的外婆，念了十多年的经。

我想，这些诵读的经书，或者是一种告别老屋的心灵释放。外婆在地主家庭长大，小时候过的是衣食无忧的日子。嫁给外公后生养一大群孩子，在百年历史的变迁中，她乐观豁达，守着她的老房子，守着她的老故事，守着她对生活的热爱和对故园的依恋，度过了将近一个世纪的人生。

千家州的木屋，是我对外婆家的一种记忆。在美好的童年时光里，我们走过那座桥，走过那河水清澈的村庄，把木屋的时光镌刻在记忆深处。当我们自己老去的时候，再给儿女们讲过去的故事。

生命的轮回，是如此的曼妙。我们在时光的长河里，铭记那些美好的童稚时光。或许有一天，自己也会归隐于田园山林。后世的人们，也会记得前世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