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年父老乡亲敲锣打鼓把我送去当兵,祖辈耗尽毕生精力盖起的老房子便无人居住,陪我长大的老家,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给我温暖的老屋,独自承受风霜雨雪。
常常念叨着回老家看看。可是,我回去看什么呢?难道就为了踩踩那块父亲终生没能用混泥土铺起的坑洼小院,看看那面母亲终身用针线活没能写满沧桑的斑斑土墙?几回回梦返老家,无奈瘦村情谊浓。
老家是流浪的归宿,瘦村是游子的港湾。只有逃离老家的人,才会在意漂荡的太远;只有压根没离开过瘦村的人,才不在意带不走悠然的思恋和念想的戏耍。
老家是沧海桑田的庄园,瘦村是福蜕变的碧湾。自从那年父老乡亲拿煮鸡蛋把我送去打工,独一无二的老家就没有多少亲戚。只有幺爹在老家守村,却已是年逾古稀的老人了。七姑八姨纷纷远嫁他乡,堂哥堂弟常年在外务工,那点本来就淡薄的情面,更是所剩无几,再难相聚。如果,我回去了,居然想不出可以落脚吃饭的亲戚,更寻不见可以留宿过夜的故乡。
老家就这样把我弄丢了,瘦村就这样把我抛弃了。假如给老家贴标签,当属“瘦村”去度量。我曾踏过老家的每一座山,趟过每一条河,跑遍每一块地,跨过每一条沟,从早到晚却是刮风的萧瑟梦境。偶尔,孤寂的村庄,伴随鸟语,传来几声狗吠;稀疏的老屋,透过瓦片,渗透几缕炊烟;坚守的田埂,穿梭荒草,拉动几卷寒风,彼此诉说着乡村枯瘦的寂寥,相互显摆着孤寡老人的岑寂。我是瘸腿父亲和倔强母亲养大的贫苦孩子,贫困到不小心跌一跤,把裤子擦出个窟窿,便引来母亲用竹棍给予疯狂的管教,当时又疼又委屈,张嘴哇哇大哭,乡邻右舍却认为这种追打是理所当然。晚上母亲挑灯夜战,把从其它破得实在不能穿的衣裤上剪下些许碎布,才把扯得很大窟窿的通风裤子一点点缝补平整。
乡音飘香情更切,温暖老家酒益浓。老家生我养我,注定是我这辈子没完没了的挂牵。老家,时时事事有热心人;瘦村,桩桩件件都暖在心,总能触动我内心最敏感、最薄弱、最伤感的神经。倘若没有乡土情结的人和落叶归根的心,是绝对会厌烦这样“世俗”的日子,狂风能把爷爷奶奶的咳嗽病带来,暴雨能让父亲的膝盖钻心地疼,瘦小的背篓能把母亲的脊背压弯曲,再也直不起来,耕碎的黄土壤能裹满父老乡亲的全身……
季节无情,岁月更替。风掣雷行可以肆意穿过田野,吹得满屋子里的浓烟四处穿窜,可以从林子的骨骼里肆意穿过,可以从光秃的石壁里随意漫过,可以从母亲稀疏的银色发丝里轻易透过,甚至可以渗进父老乡亲的皮肤直达内脏,让人不敢轻易触碰。我甚至不敢去想那背后的风雨交加,就像是黄叶在冬天贴不住树枝一般,或者是那些匍匐在泥土上的黄叶有何感想。
每年春暖花开,或孤叶凋零,父老乡亲行走几十年瘦骨嶙峋的老路口,像母亲的脊梁一样瘦弱亮凸起来。因为,儿孙们长大了,纷纷脱离了农壳,从老人的掌心飞走,剩下在土地留下爬过的痕迹,略显苍凉。那是低声浅吟的乡音,只有唉声叹息的自言自语,只有锅碗瓢盆的碰撞之歌。
枯萎的莲,杆连着叶,叶连着根。枯藤古树昏鸦,勇立村头院落,耷拉着苍白的脑袋,等待切割机噪音的惊悚;小桥流水人家,守望羊肠小道,遮掩着裸露的骨架,盼望着推土机轰鸣的恐惧;古道西风瘦马,储藏时光背影,滑落着枯荣的忧伤,抑止着挖掘机愤怒的升起。只有老家的晨钟是从鸡鸣狗叫开始的,锄头挖掘的叮叮当当声穿破春的枝头;四季复始的袅袅炊烟描绘演绎云的浮雕。
曾经的老井,干枯;昔日的水花,沉落。河沟里的小鱼,悄然退场;山野里的花朵,暗然褪色;林扒里的野兽,粉末消失,唯有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头,唯有利如刀刃的荒草,怒视着遥远的星空。这一切,永远没法破译悬崖残壁暗藏之玄机,永远没法寻找丰腴圆润梦想之碎片。它们正同老家一起逐日消瘦,用落寞淘洗着感伤的泪水,用靓丽侵蚀着吻痕的血液。
老家是粮食的故乡,稻田却没有谷穗,麦地却没有青苗,耕田种地的庄稼汉越来越少了。许多老年人种不了好田好地,许多年轻人不会犁田靶地,不懂春耕秋播,甚至认不出庄稼苗苗。老祖先们的生存技艺也渐渐失传,如此状况,又何能振兴老家呢?
初次绽放的潮水,滚烫懵懂的年龄。父母让我离开老家是为了更好地回家,而不是磨灭老家,遗忘父老乡亲,淡忘乡情风俗。老家是祖辈笑容的绽放之地,是儿时梦想的生长之乡。城市没有的景物人语,老家却百家齐鸣。一家鸡叫,家家鸡鸣;一家狗吠,家家狗随,这样每每持续半个时辰。几乎所有房屋构造,大同小异;几乎所有缕缕炊烟,先后升起;几乎所有饮食习惯,就地而蹲。老家厨房有母亲的浆水腌菜,老家灶膛有父亲的腊肉香肠,每顿有媳妇的粗茶淡饭,每天看得见青山,望得见绿水,记得住蓝天白云,闻得见泥土清香。
白天,老少爷们关上情感的阀门,寻找差事,锄头将男女老少锁在庄稼地里;晚上,妇孺小孩打开奔放的话匣,有说有笑,情长理短,话丑理端,收放自然,彼此心知肚明。爷爷对孙子们的教导,替代了父辈的培养;婆婆对媳妇的照顾,替代了丈夫的爱情,彼此就听老辈子聊他们那些东家长李家短的破事。谁家的媳妇不容易,钻进了树林,在外面就有了艳遇,昨晚跟野男人跑了,可怜了孩子,毁掉了家庭;谁家孩子学习好,考上了大学,在外地就有了天地,在城里就有了名堂,在老家就有了出息,父母脸上就有光彩,说话的嗓门好像高音喇叭一样格外透彻洪亮,生怕左领右舍不知道;走路的腰杆似乎像白杨树一样挺拨。
老家人憨厚,春耕秋播,鸟儿发个音,相互提个醒;天旱雨涝,动物报个信,相互出个声。如果陌生人上门问路寻人打听事,端茶奉烟,有问必答,热情比划,还要领到村口指点一番。还有热心的乡亲,硬要留宿吃饭,酒必喝得酩酊大醉,菜必吃得精光不剩。如今,却只有一群燕子不忘本,用瘦小的身躯,喜啄春泥,天籁之音停留在老房的屋檐下,那是回荡在家书的乳名;只有那布谷鸟不忘情,高声清唱,自然之韵响彻在老家的山谷里,那是徘徊在领地的游子。
草枯花又荣,光阴似流水。这世间的东西,所有能想会做的沉浮,老家都已明码标价,那些价格不是私下约定,那些美好不是私心定制,那缕缕乡愁似乎驻足了所有讨价还价的脚步。唯有窃窃隐语,我们恐怕一生都读不透了。因为,只有触景生情在延伸视线,我们别无选择出路,只能慢慢邂逅老家往事的心弦,只能悄悄研读瘦村标本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