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记忆中,对家乡印象最深的常常是一道美食。我亦如此。我的家乡有这么一道美食,叫tuó子,寓意圆满、丰盛,是婴儿满月、生日、婚宴、进宅、过年等喜庆日子必备之大菜。
席间,人们喜欢谈论这道菜在口感或厨艺上的特点,以及与以往比较有什么细微变化,以便不断改进。那时候,庄邻哪家办大事,两天前就听到跌跌笃笃的砧板声,油锅炸tuó子飘出的香味,老远都能闻到。细心能听到身边小伙伴吞咽口水的声音,有的小伙伴还真就淌下了口水,没有三尺,尺把长还是有的。
tuó子,什么时候这么叫的,没人知道,父辈、父辈的父辈也不清楚,只说有年头了。没人见过它的书面字样,反正就这么叫着。一次,回乡参加婚宴,农家办酒,屋子嫌小,常常在屋外置上帐篷,花钱雇人掌勺,平静的庄台于是沸腾了起来。鸽子爹说,这就叫“一家办酒、全庄沾喜”。期间,我特地留意厨房里的菜单,从一张写得满满当当的菜单上,终于查到了“驼子”二字。指着菜单,有些发笑,问厨师你们连这个“驼子”也敢吃?厨师一脸莫名其妙,随后说:“好吃得很!”接着反问道:“你不是安丰人?”。各表各的意,我不便多解释,笑着走开了。还有一次,菜单上见厨师干脆用画圈代表tuó子。
tuó字究竟怎么写?为此,十四五年前,我认真考证过。民间没有确切的写法,于是查找字典,一开始以为这个字应该从“食”旁,可字典里没有食旁的tuó字,意思上比较接近的唯有土旁的“坨”字。为进一步寻找佐证,翻阅有关镇志,也没有查着tuó子的准确记录,后来从一份发黄的资料中看到:“本地做一种圆子,不同于鱼圆,不同于肉圆,是鱼和肉的混合圆子,口味奇好,是喜庆日子代表菜,历史由来不详,据年长者回忆,至少有百年之久。”可见,官方也没有一个准确的写法,只是说明这道菜由来已久。回到字典,“坨子”的解释有三层含义,其一是成块或成堆的东西。那就姑且把家乡这一独特的美食称作“坨子”吧。
“坨子”,在我的家乡,被奉为酒席珍品、必备之大菜、压轴菜,民间有“无酒不成席”“无坨不叫席”的说法。淮扬菜系,是中国四大菜系之一,菜谱里没有坨子的身影,说明淮扬菜系有待进一步创新之必要,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其实,坨子一点也不逊色于“三头宴”之一的“狮子头”。
在我的家乡,它的地位无物替代,无可撼动。家乡人称吃喜酒为吃坨子,坨子俨然成了盛大喜席的代名词。你听:“二妈妈,你今天穿得这么俏刮刮的,走亲戚吗?”“她大妈,今天孩子舅奶奶八十岁,去吃坨子呢。”“乖乖(在我家乡有惊叹、羡慕的口气),把我口水都说掉下来了。”
坨子的制作很讲究,也很费工费时。首先,挑选家乡湖荡盛产的鲜活青鲲,一条四五斤为佳,最大不能超过七八斤,鱼再大肉就嫌老了。记得小时候生产队起鱼,一条青鲲超过小学生的身高,足有一米五几,三十好几斤重,生产队打拼伙(聚餐),红烧许久,鱼肉还紧致得很。由青鲲瓜出的鱼片,剔去鱼刺,切块,用刀背在砧板上细斩成鱼泥状,一般用双刀,跌跌笃笃,很有节奏感。猪肉选农家圈养的黑猪,通常指年猪(生长周期为一年),挑选肥瘦相间的肋条肉,肥多瘦少最好,与斩鱼一样,斩成肉泥状。然后,将斩好的鱼泥、肉泥置于一盆。鱼肉多于猪肉,鱼肉与猪肉六四开为宜,七三开最好。鱼与肉所需的份量根据桌数而定,成品坨子重一两上下。老家使用八仙桌,分上席(也叫主席)、对席、太师席、陪席,一桌八客,坨子额定每客三个,寓意凡事有度、事不过三。鱼泥与肉泥置于盆中后,视量磕上十个八个草鸡蛋,没有草鸡蛋,用吃螺蛳长大的麻鸭产的鸭蛋也可;投入斩成细末的葱蒜生姜,加入料酒,料酒去腥起暄,多用自酿的大麦烧,倒入自炸的菜油、地道的康旺酱油、细盐(过去用大盐,将其碾碎),顺时针搅上半柱香时间(一刻钟上下),使盆内充分融合。最后,加入坨粉,多为自产的山芋粉,水溶稀释,倒入,再搅拌,坨粉起凝固、塑形作用,以防下锅时散架,没有山芋粉,藕粉也行。坨子老与嫩,与粉水的多寡有关。
过去,难得吃次坨子,连肉一年也吃不了两顿。那时候,小孩跟着大人走亲戚,加坐在大人旁边,坨子额定三个(小孩不计),大人吃一个,省下两个给小孩吃。日子宽裕的,喜家会额外备些坨子,用来应付“跟屁虫”。一次,为哄小三子上学,顺子妈走亲戚回来,特意用手帕(那时没有塑料袋)包上两个坨子带回来,我亲眼看见小三子将两个坨子狼吞虎咽下去。
那时候,再穷的人家,春节也得吃顿坨子。
每年除夕,母亲总要忙活大半天,到下午三四点钟时,开始下坨子。坨子的数量也随着光景逐年增多。母亲面前放着大半盆坨子料,她左手握料,料从虎口处挤出,右手用汤匙断料,动作连贯且迅速。部分下入烧沸的油锅里,控制好油温,及时翻转,大意了坨子会焦;部分直接下入烧开的水里。油炸的与慈姑、萝卜红烧,待慈姑、萝卜快熟时,汇入安丰卜页。白水的与青菜或冬瓜汤烧。请客坐席以红烧为主。坨子呈圆形,略显椭圆状。坨子快下好了,我们赶紧到厨房先尝为快,妈妈总是高兴地来句“馋猫鼻子尖”,然后关照小心别烫着。
后来,离家越来越远了,见了不少世面,吃了不少宴席,尝了许多美食,总觉得没有一样赶上坨子的。坨子,仅产于素有中国荷藕之乡的宝应东北部乡镇,那儿地处湖荡。别处,要么是纯肉圆,要么是纯鱼圆,口味单调,我实在是瞧不上。深受外地人喜爱的扬州清炖蟹粉狮子头,与坨子相比,我敢说相形见绌。据说,有的地方将纯肉圆子也叫着“坨子”,我不好说这是“李鬼”,只能说此坨非彼坨也。
如今,家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条件好了,生活水平也高了,过去坨子一人三只,现在想吃几只就吃几只,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
一次,外地朋友来扬,大赞扬州菜肴之丰盛。我向他们介绍起家乡的坨子,他们不信,说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居然还有“藏在深闺人不识”的坨子。于是,次日家宴,妻子特地端上了一盘坨子,一会儿工夫就见底了,又上了一盘。不尝不知道,一尝就停不下筷子。“太好吃了,我都吃五六个了,还不过瘾”“吃胖了,回头找你算账”……哈哈,其它的菜统统成了摆设。说实话,我们做出的坨子,是欠水平的:一者选料欠讲究;二者图省事,鱼与肉是用绞肉机绞的,完全没有砧板费工费时斩出的有弹性有咬劲。即便这样,也让人难忘,更别提正宗的了。不久前,还有朋友打电话讨教坨子的制作流程呢。殊不知,我们也是缺乏实操的业余水平。
父母在世时,每次回家,他们总要备些坨子,说:“孙子最喜欢吃,你们平时又没时间斩”。每每此时,总觉得给母亲增添麻烦。母亲总说:“你们回来,我高兴,忙得也开心。”
然而,开心的时光总是嫌短。在疫情肆虐的至暗日子里,母亲离开了我们,一年之内父亲也随她而去。一晃三年了,一想起父母,便想起他们跌跌笃笃为我们忙碌的身影;一提起坨子,便勾起对父母的无限思念。
坨子,是故乡的美食,更是妈妈的味道。坨子是家乡人的独创,是舌尖上的记忆,更是一种乡愁。有人说:“越是地域的,越是世界的”。愿家乡的坨子美名远播,让舌尖上的故乡随游子逐梦前行,迎来属于它的高光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