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我的母校将迎来90华诞。谈起母校,兴许有的同学不愿意提及,因为她没有别人家的那么高大上。然而,“子不嫌母丑”,于我却是一个温暖的存在。我曾在那里学习、成长、恋爱,那里有我尊敬的老师和志趣相投的同学,一代陶瓷艺术教育家张志安先生就是受人尊敬的一位。
人们习惯称妙手仁心的老大夫为先生,学高身正的老教师也被称之为先生。张志安属于后者,故称之为先生。
提起张志安先生,时间得拨回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1985年我初中毕业,跳了农门,入读江苏省宜兴轻工业学校(简称轻校,因袭亦为陶校),因服从分配,所学专业是玻搪,之前未曾有闻。张志安先生教工艺美术专业,他早年毕业于鲁迅文艺学院,分配到景德镇陶瓷学院做老师,不久被派到陶校创办工艺美术专业。张先生不仅画鸡出名,诗文也很有功底。这些都是后来知道的。还知道他曾在药房学过徒;因不懂逢迎,下派农村抓过鱼,但他总是自得其乐。
从传统意义上讲,我算不得先生的弟子,然而他却容易让人亲近,仿佛自带磁场。记得刚入学那会,来自黄土地的我,喜欢在校园内旮旮旯旯兜兜转转,好奇的目光最终被一栋红楼吸引,二层,楼上是两三个班合上公共课的大教室,楼下是画室兼办公,门朝东开,有些偏北。里面那个个子高高的、架着一副眼镜、留着板寸头的五十开外的教师叫张志安。在我印象中,他常年只穿两套衣服,要么是白衬衫,要么是中山装外套。后来想想,极有可能是同款。轻校四年,就没看他挪过地方,一直在那办公、画画、雕塑。老式中山装,洗得有些发白,他也不考究,但脸刮得很干净,完全不像某些艺术家将胡须与头发留得长长的,摆出一副“出类拔萃”的样子。食堂偶尔看到他排队打饭,一般都是挨近打烊,才拿个饭盒子往食堂走去。校园看到他,或大步流星,或若有所思,或驻足与学生谈论什么,或正为校园艺术节激情挥毫;也看过他打乒乓球,个子高,蹲着身子,显得有些吃力的样子;见得更多的是在美术课上,或在红楼画室里,那时美术教研室也会请来一些表情丰富的老者作模特(那时不兴裸模),若有一段时间没见,一打听,准是带学生外出写生了。
要说与张先生有过交集,那便是“南山竹诗社”。名义上由校团委主办,实则由他操办。诗社聚集了一众文艺青年,每当习作油印出来,放入校园最南边的一排厨窗展示时,即刻引发了轰动式围观。在那个书籍相对匮乏的年代,油印读物也很稀罕,何况是身边人写的诗,充满了羡慕与兴奋。为了排遣或寂寞或怀乡或青春的萌动,诗歌,成为那个年代最好的情感表达方式,班级园地、校园黑板报,时常“发表”我以梦盼为笔名的校园诗。
1988年11月的一个晚上,我将平时写的二三十首“诗”,誊清在一个新买的笔记本上,然后鼓起勇气,去请教张先生指点。他对我冒昧来访并没有介意,旋即放下手中的笔,谦逊地说道:“我不怎么写现代诗,偶尔玩玩”,然后接过笔记本又说:“我看看,青年人写东西是好事”。我记不得当时还说了些什么,反正有些忐忑是真的,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将自己青涩的“秘密”展现给他人。两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围着红楼故作徘徊,他抬头看到了我,一脸的慈爱,一边招呼我,一边将笔记本递给了我,好像随时准备着我这个“不速之客”。他肯定了我的创作热情,然后说了一些鼓励的话。当他听说我订阅了一份《诗歌报》提升自己时,连说:“很好很好”。回宿舍后,我迫不及待地缩在被窝里,借着手电琢磨着张先生写的评语。这件事,一直到今天才公开,我想告诉张先生,那天晚上,我很温暖,也很感动。
为了提高文学素养,常将自己泡在图书室,晚上时常被催着从图书室出来。返回的路上,必经红楼。透过红楼底层窗户的光束,在宁静的校园里显得格外的夺目,灯光里的张先生或挥毫或伏案。临睡前,我习惯性地从宿舍楼向南眺望,总能瞥见那束光。一束安详、和谐、催人奋进的光!以至如今都无法忘怀,那束光连同红楼成了我明亮的记忆。
若干年后,我才真正明白:凡治学有成者,“静夜一灯明”(先生的画名)是常态,“一生都在旅途中”(先生的画名)也是常态。如此,方能抵达王国维先生所说的三重境界。
不日,我在《芒种》发表了“豆腐块”,还获得了全国性的诗赛奖。我把这个“喜讯”告诉了张先生,他为我高兴的同时,说道:“这才是开始,希望你多写多看多出作品。”
张先生的作品,我陆陆续续看了一些。他的书画独树一帜,饮誉南北,诗文炉火纯青,尤其小品文,三言两语,幽默诙谐、充满哲理。他为人低调、谦和,从没见其训斥学生,即便“说教”也是和风细雨式。张先生教过我妻子所在的美术88班书法,张夫人教工笔画。妻子说,他们都很敬佩张先生。
每逢毕业季,纪念册留言是每个学子离开学校时的保留节目:一者临别赠言;二者留下通信地址,以便日后联系。我清楚地记得,许多学哥学姐在毕业纪念册上“最敬慕的人”一栏中,填的是“张志安”。先生与许多诗人、球星、明星一样成为轻校学子最敬佩的对象。每念于此,先生的形象愈发高大,愈发清晰,愈发催促自己,希望将来能够成就更好的自己,像先生那样。
一晃,我也毕业了。待我向他告别时,他让我坐一会,“立等可取”。原来,张先生要送我一幅公鸡画。业界有徐悲鸿的马、齐白石的虾、张志安的鸡一说。先生“鸡”鸣天下,画作抢手,令人叫绝,题字也是耐读、有趣。虽说时常有人索画,从不空手,可我心想之而羞于启齿。不曾想,先生一改往日随手取画赠人的做法,而是当场绘就了一幅大公鸡,并题小品诗一首:“七月炎天盼雪飞,梅开又是烤火时。焉得四季无寒暑,日日只着两重衣”。德禽的两重衣,让我想起先生常年的两套衣,想笑,似有不恭,立马忍住。他与我聊了一会家常,等墨汁干了,将画作放在一张旧报上卷起送我。这突如其来的感动,让我不知所措,差点忘了正事——请他在毕业纪念册上留言。只见他不假思索地写下屈原的诗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说与我共勉。带着先生的鼓励,一边道谢,一边握着他伸过来的右手,厚实而温暖的大手。
多年以后,许多校友从博客上获知,惊讶又羡慕地问我:你这个非亲弟子怎么也有张先生的“鸡”,且题诗与众不同。
毕业后,忙于生计,很少与张先生联系。一直到2002年初秋,随妻子参加他们班在丁山镇举办的毕业10周年聚会,得以与张先生匆匆会面。张先生不喜欢热闹,去他家小坐了一会,汇报了离校后的大致情况,他为我自学中文改行做记者、仍坚持写诗的状态而高兴。
再次相见,便是2008年11月的校庆。活动期间,我与妻子等人从宜兴驱车丁山拜访了张志安先生,他赠送我们每人一本新鲜出炉的小品画集《心底田园》。我邀请他到扬州走走,他说:“岁数大了,哪儿也不去了,该看的都看了,就想画画心底的风景……”
细想想,也是。他笔下的名山大川、风土人情、花鸟鱼虫、瓜果蔬菜,既是现实的,也有胸中的。回望过去,与张先生相处的每个细节,就算是画中,无不显示出睿智与豁达、关爱与感动。尤其是,他对生活极简、艺术极精。
2010年5月22日,我与往常一样,上班打开电脑,查看QQ传稿情况,然后浏览当下举办的上海世界博览会的动态,闲来打开久违的学校网站。不料,从网络上惊悉:5月12日,张志安先生于宜兴逝世,享年80周岁。看到这一消息,我呆坐在屏幕前,许久,也想了许久,想起与先生短暂而暖心的一幕幕……直到同事提醒桌上的电话响了几遍,才将我的思绪拉回到现实。当时的微信还没推广,要不,消息早就在朋友圈不胫而走了。当晚,我写下长诗《致张志安老师》,以志缅怀先生。
写于此,窗外断断续续的秋雨又飘了起来,细细的、绵绵的,恰好契合此时的心境,和着对张先生的那份思念与感恩。此时,忽又忆起张先生的诗句“海深池浅皆容我,天生地造一布衣”。其实,这句话是张先生一生低调为人、敬业精业、大智若愚的最好写照。透过这句话,我们领略了一位智者历经风雨、阅尽千帆后的随遇而安、从容大度的人生态度;也不由让人想起秋地里沉甸甸的稻穗,懂得弯腰的道理。
轻校四年,许多人和事成了光阴里的故事。曾为《无锡工艺院报》写过几篇回忆散文,无论是《怀想轻校》《走进那片老校区》,还是《再忆轻校》,总有许多值得记忆与珍藏的东西,其中张先生是我绕不开的话题,因为先生已化为“无锡工艺”发展史上一个元素、一个符号、一个标杆、一种力量,最终化为一种精神,一种薪火相传的精神,一种激励后生“不忘初心、砥砺前行”的精神。
听说,母校正在筹建“张志安艺术馆”。我想,接续、传承张先生“只争朝夕、锲而不舍、春风化雨、甘作人梯”的精神,方是对先生最好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