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岁的周一刀是林沟村最后一个剃头匠。
往前倒三十年,偌大的林沟村内年轻人头挨头、肩并肩,打闹、恋爱、结婚、生子,那是乡村最热闹的时代,百业兴旺、充满理想,一个村内剃头匠都有好几个。到了现在村内人越来越少,年轻人几乎全进了城,或者定居或者打工,满眼望去,村内只剩下老人和孩子。
水浅养不住鱼,人少养不住太多的剃头匠,现在全村只有周一刀一个人干着这古老的行当。周一刀之所以叫周一刀,是因为他年轻时给人剃光瓢,自刀落头上就没有抬起过,当刀离开头皮时那人头颅已是亮闪闪一片,手上功夫可想而知。
村里人少,导致周一刀生意很差,可他不在乎,每天像城里人上班一样按时开门,儿子三番两次叫他进城享福,他只回一句话:“村里人离不开我。”是的,再寂寞的乡村,只要还有人就离不了剃头的。不仅是活人,死人也是。
这天一大早,周一刀开门不久,几个老伙计就不急不慢踱了进来,老伙计到他这儿倒不全是为了剃头,更多的是喝茶聊大天,周一刀愿意把儿子孝敬他的好茶让大家分享。这小小的剃头铺子是乡村再适宜不过的信息交流中心,大伙在这一呆就是一整天。
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门口“扑通”一声,有人跪了下来。
大伙闻声一看,跪着的是同村一个后生,头戴孝帽,明白了,一个老伙计朝周一刀说:“你要剃死人头了。”
本地规矩:有人归天,必须给他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这干干净净的就包括剃头。
周一刀朝孝子点点头:“你先回去,我马上就到。”
转过身把推子、剃刀、梳子、毛巾啥的放进包,对老伙计说:“你们坐一会,我马上回来。”
在死者家,周一刀上完三柱香,先推子、后剃刀,只一会就把死者头脸收拾得干干净净。这活并不是谁都能干得了的,除了手上功夫,还得有胆量;好多剃头的,尤其是年轻人,你就是给他再多钱他也不敢接这活。所以说,无论是对生者还是对死者,剃头的永远是乡村离不了的行当。
当周一刀挎起包要走时,孝子递过红包和香烟,周一刀接过香烟、推回红包。
回到铺子,几个老伙计依旧在喝茶等他。周一刀也不打话,先进自个的家,他是前铺后家,等再出来时已是头发潮湿、脸色红润,很明显洗过澡了,并且从头到脚换了一身衣服,虽然是旧的,但干干净净、服服贴贴,又擦拭推子等一应工具。这也是老规矩,刚刚为死人剃过头,他自个必须洗澡换衣,同时把跟死人接触过的工具擦一下。
有人说:“周一刀,其实你用不着这么讲究,死的人也是我们老伙计,我们不在乎这个的。”
直到这时周一刀才掏出先前孝子给的好烟,一一散了,一脸认真地说:“必须这样。老规矩一代代传下来,不能在我手上断了。”
有个老伙计问:“周一刀,我们头发长了,有你剃;你头发长了谁来剃?”
这是个有趣的问题,大伙一听个个竖起耳朵。
周一刀说:“以前剃头的多,随便找一个同行就剃了,现在不行,我只有找邻村的李大眼剃,我们相互剃。”
有人字斟句酌地说:“周一刀,我们都老了,迟早要走的,所以也就不藏着掖着了,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如果你走在李大眼之前,李大眼可以帮你剃头,如果你走在李大眼之后呢?”
周一刀沉默下来,皱起眉头,一脸思考,剃头铺子内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这天早上,老伙计们一如既往地集中在周一刀这聊天,“扑通”一声,门口又跪下一人。
又是个孝子来请周一刀为死者剃头的,这本是寻常事,可是这回周一刀脸色有点发白。
来者是邻村剃头匠李大眼的儿子。
李大眼夜里走了。
在李大眼家,周一刀说:“老伙计,你走在我前头,有我这个专业人士为你剃头,等我走了谁来为我剃头呢?你比我有福气。”
接下来怪事出现了:每隔半个月周一刀就要消失一天,有时晚上回来,有时第二天早上才回来。更奇怪的是,每次回来周一刀都戴着帽子,这顶帽子至少三天后才取下来。
老伙计们问他干啥去了,一直戴着帽子干什么,周一刀不答。
周一刀的生意渐渐好了起来,因为李大眼走了,他那个村的人不得不来周一刀这剃头。可是一岁年纪一岁人,周一刀身体越来越衰弱了,有好几次手中剃头刀掉在地上,眼见着腰都直不起来了,几十年来一直围着剃头椅子弯腰剃头,他的背早就驼了。大伙见了心内难过,外号“周一刀”竟然拿不住刀了!
见周一刀这样,他儿子从城里回来好几次,要接他进城,可周一刀哪里肯,他说:“我跟你进城,两个村的人谁来给他们剃头?”
这天早上,都日上三竿了,以往这时候周一刀早就开门了,可今天一直没开。老伙计们无论怎么敲门都不应,大伙相互看看,脸色就有点发白了,最后一起说:“撬锁。”
等撬开锁一看,周一刀躺在床上都硬了,医生闻讯赶来一番检查后说是夜里突发心肌梗塞。
大伙立即打周一刀儿子电话,同时七手八脚帮着办丧事。当把周一刀移到门板上后有人叫道:“周一刀头发胡子一大把,要剃一下。”
主事的一听为难了,说:“两个村只有他一个剃头的,现在他一走到哪找剃头的?只有到山那边了,还不知道人家肯不肯哩。”
正乱,有人叫:“我来剃。”
大伙一看,是周一刀儿子一家回来了。
周一刀儿媳、孙子哭着喊“爸”喊“爷爷”,周一刀儿子却不哭,从包里拿出一样东西,是电动剃须刀,大伙心说你会剃吗?可是,周一刀儿子动作相当熟练,并且剃出来的头有模有样的,剃着剃着咧开嘴就哭了。老伙计说:“大侄子,你先别哭,马上有你哭的时候,我问你,你是啥时学会这手的?”
周一刀儿子止住哭,说:“好几个月前,我爸每隔半个月就进城一次,不为别的,专教我剃头。我说我学这个干嘛,爸说我不是教你挣钱手艺,我只是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干干净净地走,我一辈子给人剃刀,到最后总不能自个一塌糊涂地走吧?你李大眼叔已经走了,只有指望你给我剃头了。老式剃头工具你一时半会学不了,就学着用电动剃须刀吧。我一开始哪里会,每次把我爸头剃得不成样子,我爸也不怪我,买顶帽子戴上,等头发长了还要我剃。”
老伙计们傻傻看着周一刀儿子给周一刀分外仔细地剃着头,有人长叹一声:“周一刀,李大眼走时有你剃,你走时有你儿子剃,我们走时咋办?”
没有人回答得了这个问题,屋里只有周一刀儿子手中的电动剃须刀在“嗡嗡”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