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卌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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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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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会说话的树

           

 

陈老铁,好奇怪的名字,难不成是个铁匠?莫名地,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铁疙瘩似的小老头,瞪着黄豆大小的眼睛,阴沉沉地盯着我。扶贫微信群发布的信息显示,陈老铁生于195312月,男,苗族,半文盲,原住干塘镇磨石村高坡组,现住新业小区三号楼一单元601室。我本想多了解一些情况,就在群里询问,可根本没人鸟我。这不能怪别人,估计他们也不知道。再说呢,大家忙得像陀螺,谁有闲功夫理睬谁?有句话说得好,自己的事自己干,活人还能被尿憋死?就这样,我上了下午课,驱车来到了新业社区。                           

走进办事大厅,打算先了解了解陈老铁的情况。负责易扶搬迁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人称小黄。小黄瓜子脸,大眼睛,头发扎成马尾,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泼辣劲。我报出陈老铁的名字,她马上说,陈老铁啊,是个难搞的刺头。我请她详细说说,她把档案盒丢给我,说,你慢慢看,我还有一大堆事呢。

陈老铁是我刚分到的扶贫户。在此之前,我帮扶的对象是尖山镇的,户主叫杨廷荣,一只腿有毛病,走路一拐一跳的。杨廷荣的媳妇叫林小花,又粗又壮,是家里的主劳力。他们有两个孩子:一个男孩,读初一;一个女孩,读小学三年级。时间长了,杨廷荣夫妇把我当兄弟,有什么事总让我帮忙拿主意。两个孩子见到我,也一口一个叔叔地叫。美中不足的是,老鹰山离县城较远,去一次不容易。前不久,上级领导经过研究,对帮扶对象进行了调整。凡县直属学校的教师,帮扶对象调为异地搬迁户,保证教书帮扶两不误。搬迁户的安置房建在虹桥经开区,离县城不到二十里,走访容易得多。

打开档案,查看陈老铁的资料。妻子刘桂珍,两年前患癌,已经离世。长子陈龙,生于1977,小学文化,未婚娶。次子陈虎,生于1982,小学文化,单身。看了看两兄弟的照片,几乎是一个模子刻的:脸庞消瘦,眼神阴沉,额头狭窄,头发杂乱。两兄弟在山东打工,至于干什么,资料上没有只言片语。当我翻开陈老铁的照片,不由大吃一惊。乍看上去,三父子是一个模子刻的,共用同一张脸。所不同的是,陈老铁更老更黑更瘦,稀疏的头发已经花白。他站在一幢破烂的瓦房前,抱着长烟杆,摸着山羊胡子,阴沉沉地盯着我。两片干枯的嘴唇咬在一起,有一种死活也不开口的倔强。额头皱巴巴的,拧成一个川字。表格上列举了他家的收入开支情况,数据繁多琐碎。我懒得细看,直接跳到贫困原因那一栏,方框里用粗黑的笔迹填了三个词:缺技术,缺门路,缺资金。

我把档案盒交还小黄。小黄问,怎么样?我点点头,还行吧。小黄说,领上连心卡,去他家的时候,把卡贴在门上。一边说,一边把一捆红颜色的连心卡提出来,放在台子上。翻了好一阵,终于找到了陈老铁家的连心卡。我签了字,跟小黄道谢,拿着连心卡走出了办事大厅。

小区建筑布局合理,层次分明,大方美观。房子与房子之间,以及过道两边,随处可见荷花木兰、紫叶李、棕榈、冬青等绿化树,还有月季、黄金菊、玫瑰、夹竹桃、紫荆等五彩缤纷的花卉。空旷的地方,安装了一些可供人们锻炼身体的器械。每一个岔路口,都设置了指示牌。更难得的是,几个安置社区(新业社区,伟业社区、康欣社区等几个小区)的附近还配备了幼儿园,小学中学,用来接纳搬迁户的孩子。离新业社区不远的地方,修建了一个广场,叫兴农广场。没事的时候,人们可以去广场骑骑车,唱唱歌,跳跳舞。

走在路上,随处可见嬉闹的孩子,沉默的老人,却很少见到青壮年。孩子们或跳,或叫,或笑,或喊,或唱,或闹,像一个个小疯子。老人呢,或慢慢走着,或坐在长椅上,或蹲在树下,或站着发呆,一个个形同哑巴。

穿过一片金黄的菊花,来到了3号楼前。楼道真干净,没有令人讨厌的牛皮癣。爬上六楼,举手敲门,咚咚咚,咚咚咚。敲了好一阵,没有一点动静。四下看了看,墙壁雪白,没有乱涂乱画的痕迹。地板仿佛刚用刷子刷过,几乎看不见一个脚印。风沿着过道窜来窜去,呜呜乱叫。我有点害怕,使劲拍门,大声叫喊,有人吗?有人吗?楼道嗡嗡作响,一遍遍重复我的声音,有人吗?有人吗?

 防盗门固执地保持沉默。难道走错了?仔细看了看门牌,三单元601,没毛病啊。心里陡然冒出一种不祥之感,难道陈老铁没有搬进社区?如果真是这样,该怎么办呢?想了想,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固体胶,把连心卡贴在门上方,打开手机,自拍了几张照片。可不能白跑一趟,至少得留下点工作痕迹。

回到大厅,我把走访情况向小黄作了汇报。小黄告诉我,陈老铁一个多月前领了钥匙,并在搬迁协议上签了字。为了完成搬迁工作,政府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每一户都按统一标准,配备了电视,沙发,床等必要生活用品,拎包即可入住。陈老铁起初并不愿离开高坡,后经工作组反复动员,这才勉强同意搬进社区。不过,这老者思想不稳,三天两头往老家跑。按规定,搬迁户一旦搬进社区,绝不能两头住。为这事,工作组找过陈老铁多次,但奏效不大。陈老铁嘴上答应,可是一转身,又溜回乡下老家,像一条老泥鳅。

听了小黄的话,我的心凉了半截。想了想,问小黄能否找到陈老铁的号码?小黄说,他没有手机,哪有什么号码?我问,他要是回去了,该怎么办?小黄看了我一眼,怎么办?把他请回来。我问,要是他不愿意回来呢?小黄说,不管想什么办法,必须让他回来,这是规定。看着脸色严肃的小黄,我不禁惶惶然。真倒霉,遇上这个老顽固,该怎么办呢?

小黄笑笑说,你也别太着急,陈老铁或许没回高坡呢。我苦笑说,他还能去哪里?小黄说,你去广场看看。顿了顿,又说,广场有一棵大枫树,陈老铁喜欢去那里。我说,大枫树?小黄说,对啊,陈老铁经常围着枫树转来转去,别人问他干嘛,他说听树说话。我笑了,瞎扯,树会说话吗?小黄笑了笑,说,是啊,树怎么会说话?可陈老铁就是这样说的。

走出社区,一轮橘红的太阳正从高楼坠落。左转,直走大概一公里,再右转,大概一公里,就是兴农广场。广场很有特点,很多物件来自乡下。据说,设计者的意图,就是要力求体现农村的风貌,让易扶搬迁的农民兄弟有一种回家的感觉。比如说,那些绿化带种了火棘,形同一支支燃烧的火炬。有一处展览墙,挂满了锅碗瓢盆,坛坛罐罐,还有石碓石磨。不时可见栩栩如生的浮雕,主角全是老百姓,或举着镰刀,或提着锄头,或扶着犁,或赶着牛,或站在稻田之间,或走在小路之上……生动形象再现了乡村生活。广场的中央站着一株大树,树冠已被削掉,像被砍掉头颅的人。那就是小黄所说的大枫树,听说大枫树原本站在百里之外的乡下,后来被移到广场,成为广场最突出的标志。残存的树枝上,挂着稀疏的红叶,在风中瑟瑟发抖。树干全身上下绑着绳索,如同纱布包裹的重伤员。树下站着一个干巴老头,头发花白,一动不动。

我走过去,咳了几声,老头这才惊醒过来。我问,老人家,你是陈大爷吗?他不说话,瞪眼看我。我又问,你是陈大爷吗?他眨巴眨巴小眼睛,皱眉说,是的。我抓住他的手摇了摇,说,陈大爷,终于找到你了。

陈老铁缩回手,抬头去看树上的叶子。我抽出一支烟,递给他说,我是小王。他推开烟,点点头。我说,陈大爷,天快黑了,回家吧。他伸出手指,嘘了一声说,不急,再听一会。我说,听什么?他看了我一眼,说,听树说话啊。

我抬起头,看着伤痕累累的树干,问,树会说话吗?陈老铁瞪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谁说树不会说话?怎么,你想抬杠?告诉你,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多,过的桥比你走得路长。我怕激怒他,赶紧点头,连声说是是是。

他看了看风中抖索的树叶,说,你听,你听,听见没?

我不敢惹他,只得点点头说,听见了。

 

按规定,每周要走访一次。明天是中秋节,打算回老家陪陪父母,一起赏赏月,吃吃月饼。为此,我得抢在节前完成走访任务,进一步摸清陈老铁的情况。

放学后,我买了几斤月饼,驱车赶往新业社区。除了月饼,我还给陈老铁带了一件礼物:一部手机。我这样做,不只是为了他,其实也是为了我。有了手机,可以进行遥控跟踪,知道他在哪里。要不然,辛辛苦苦跑一次,却遇不上人,多冤啊。话又说回来,我送他的手机也值不了几个钱,一部老人机而已。

自从几天前见过陈老铁,我一直有种隐隐的担忧。陈老铁神神叨叨的,看上去似乎不太正常。在大枫树下,我陪他站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太阳坠落,直到街灯亮起。催他回家,他置若罔闻,盯着空中摇动的树枝。我故意逗他,问树说了什么,我怎么没听见?他哼了一声,小伙子,你的耳朵有问题?我说,陈大爷,回家吧,天已经黑了。他哼了一声,谁和你开玩笑?一阵风吹来,他抬头看着摇曳的树枝,仿佛忘记了我的存在。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傻子似的站在旁边,陪着疯子似的陈老铁。月亮爬上天空,偌大的广场铺满了月光,空无一人。只有风窜来窜去,发出高一声低一声的怪叫。

回去的路上,陈老铁说起了大枫树。据他说,大枫树原本站在村口,枝干如大桶,树冠像大伞。他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枫树就已经站在那里了。枫树太老了,哪怕是村里最年长的人,也无法说清它有多少岁。在人们的印象中,村庄有多老,枫树就有多老。村中的每一个人,每一头猪,每一头牛,每一匹马,每一只鸡……无不是在枫树的注视下出生、成长、生儿育女、衰老、死亡,化为尘土。关于村庄的点点滴滴,大到生老病死,小到芝麻蒜皮,全部无遮无拦地暴露在枫树的眼皮底下。一株草的枯荣,一只蚂蚁的生死,一片树叶的凋落,都与枫树息息相关。夜深人静的时候,枫树化身为白胡子老人,背着两只巨大的翅膀,在天上飞来飞去,讲述着各种各样的故事。村庄的故事随风传播,钻进熟睡人的的耳朵,成为一个个奇异的梦。多年前,陈老铁还是愣头青的时候,枫树的嗓门特别大,声音特别洪亮,中气十足。每次听到枫树的声音,他就热血沸腾,觉得有使不完的劲,用不完的力。当陈老铁渐渐变老,枫树的嗓门也逐渐嘶哑。再后来,人们就很少听见枫树的声音了。一个个寂静的夜晚,大枫树铁铸一般沉默,一动不动。也许,枫树太老了,它已经习惯了沉默。大概一年前,枫树嘶哑的声音又在深沉的午夜响起。枫树说,它要走了,它再也不能留在高坡了。似睡非睡之间,陈老铁看见一个白胡子老头从天上落下来,站在他的面前,神色忧伤地说,我得走了,先走一步了。陈老铁诧异地问,你是谁?要去哪里?老头说,你会知道的。老头说完,骤然张开翅膀,飞进了荒凉的月光……

我几次试图打断他的话,但都没有得逞。时间不早,我得尽快赶回县城,第二天还要回老家呢。趁他喘气的间隙,我赶紧插话说,陈大爷,我得回去了。他愣了一下,说,走什么走,进去认个门。我说,大爷,我下午去过你家,还在门上贴了连心卡,对了,卡上有我的号码,有事就打电话。陈老铁说,有号码也白搭,我没有手机,也不会用那玩意。我想了想,说,我下次过来,送你一部手机吧。他有点不甘心,问,真的不进去坐坐?我赶紧说,不了,明天还要上班。他点点头,那好,你去吧。我走了几步,又掉头叫住他。他问,有事?我说,大爷,你好好呆着,不要回高坡了。他嗯了一声,转身往小区走去。昏黄的灯光下,他背脊佝偻,像一张行走的弓。

进了小区,我提上月饼,爬上三单元六楼。风窜来窜去,不时钻进脊背,顿觉冰凉一片。我使劲打门,大声叫喊,陈大爷,开门,开门。楼道嗡嗡作响,跟着我喊道,陈大爷,开门,陈大爷,开门。

我下了楼,直奔广场。远远地,看见枫树下站着一个人,一动不动。我走过去,冲他的背影喊,陈大爷,陈大爷。那人转过身,我不由愣住了。这是一个高个子老头,弯腰驼背,花白胡子。他看着我,闷声说,小伙子,你叫我?我摇摇头说,我找陈老铁。老头说,陈老铁?陈老铁是谁?我好像见过他,又好像没见到他。我不想多费口舌,绕着大树转了几圈,连陈老铁的影子也没看见。离开时,我瞅了老头一眼,只见他扬起脸,一动不动地盯着风中的树叶。

走进办事大厅,小黄正在整理资料。见到我,笑了笑说,王老师,来了啊。我点点头,指着袋子说,来看陈老铁,没遇上。小黄说,哦,还带了月饼。

我叹息一声,简单说了陈老铁的情况。小黄的眉头拧起来,说,这不行,尽快把他找回来。我说,怎么找?小黄看了我一眼,说,王老师,你去过高坡吗?我愣了一下,摇头说,没去过。小黄说,异地扶贫搬迁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我们得对搬迁户负责到底,多沟通,多引导,多想办法。我一时语塞,小黄说得对,我要做的不是诉苦,而是继续寻找陈老铁。

小黄拿出一本通讯录,指着一个号码说,这是磨石村许主任的电话,你与他联系一下吧,也许会有点用。

我记下号码,走出办事大厅,给许主任拨打电话。电话接通了,许主任问我是谁,我赶紧报上名号,把陈老铁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请他帮忙打听打听。许主任说他的辖区有几十家搬迁户,他就是把脚杆跑断了也忙不过来。他的意思很明确,自己的事自己办,他没有义务给我当跑腿。

挂了电话,我把牙齿咬得咯噔响。要是见到陈老铁,我一定不管三七二十一,狠狠训他一顿。小黄说得对,这老头就是个又臭又硬的刺头。怎么办?怎么办?也许,我别无选择,只有跑一趟磨石村,把他从老家揪回来。

走出小区,我的想法却发生了改变。陈老铁爱咋咋咋的,先回老家陪父母过中秋吧。过几天再过来,如果还见不到他,再去磨石也不迟。

对,就这样,管不了那么多,打道回府吧。

 

一晚没睡好,陈老铁在脑海中跑来跑去,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天微亮,从床上爬起来,准备赶赴老家。正要出门,手机急促地响起来。电话是办公室打来的,说接到紧急通知,凡属于异地搬迁的贫困户,务必于今天之内入住社区。经核查,陈老铁已经返回高坡,叫我无论用什么办法,也要把他请回来。我辩解说,今天是中秋节,能不能过了节再去。对方严厉地说,不行,省工作组近日莅临云县,绝不能搞出任何纰漏。

有什么办法呢,不得不跑一趟磨石了。本打算驾车去,点开微信群看了看,有人说正在修路,轿车过不去。于是临时改变主意,出门吃了碗羊肉粉,打的赶往客车站,抓上了跑磨石的第一班客车。

中巴出了城,拐上乡村公路。灰尘铺天盖地,如乌云滚滚而来,草丛树木庄稼房屋乌黑一片。公路坑坑洼洼,像剖开的猪大肠。中巴的底盘虽然高,但也难逃凸起的石头,不时响起尖利的刮擦声。装满沙子或水泥的大车络绎不绝,笨重地跋涉在凸凹不平的路上。车身左右摇晃,路面震动不已。错车的时候,真害怕那些庞然大物忽然倒过来,把我们压成肉饼。不时可见堆放如山的石头或沙子,把路面占了大半。车辆压着公路边沿通过,稍有不慎,就有可能造成翻车事故。司机抱着方向盘,眼睛盯着路面,一点一点往前挪。

经过一座山崖时,狭窄的公路趴满了大卡车,形成一道钢铁长城。中巴夹在钢铁怪物之中,根本无法动弹。太阳无遮无拦,空气中弥漫着焦臭的味道。右边是望不见底的悬崖,灼热的风从崖下逼上来,发出不祥的怪叫。左边是巍峨耸立的大山,插翅也飞不过去。有什么办法呢?除了等待,毫无办法。前面的大车动一下,中巴动一下;大车进一步,中巴进一步。就这样,一点点往前挪。大概用了两个小时,中巴终于从山崖上爬下来。回望灰尘弥漫的公路,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中午十二点,我像一只泥猴,狼狈不堪地走进磨石村活动室。几个男女正在吃饭,见我走进去,一个个停下筷子。我说明来意,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走过来,连声说辛苦了。经介绍,这个男人就是村主任,姓许。他的手掌格外宽大,手指结实粗壮。握手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被钳子夹住,生疼生疼。我记起来了,我和这个许主任通过电话。不过,过去的事情没必要再提,徒增不快而已。

许主任叫我先吃东西,再去高坡。吃饭期间,许主任谈起了磨石的大致情况。磨石村分六组,分别为高坡、水库、白岩、二塘、小屯、天星。高坡距活动室最远,开车半个小时,步行一个多小时。如果步行,途中要经过一座石桥,穿过一片树林,翻过一座大山。许主任告诉我,按理应该派一个人跟我去,但工作太忙,人手太紧,实在没办法,叫我不要介意。话说到这个地步,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走出活动室,站在灰尘弥漫的路上,大脑一片茫然。愣了几分钟,沿着灰不溜秋的土路,机械地迈开步子。穿过玉米地,看见一座石桥如弓卧在河上。河水哗啦啦流淌,几只白鹅在水里游来游去,嬉戏打闹。天空高远辽阔,飞鸟鸣叫,白云朵朵。要是平时,我肯定掏出手机,拍上一组美图。可现在,我哪有这份心情,只想尽快找到陈老铁。

过桥不久,走进一片茂盛的松林。光线骤然暗下来,让人产生了一种错觉,天上乌云密布,黑夜正从远方赶来。可走到树木稀少的地方,光线又陡然变得明亮,透过枝叶的缝隙,可以看见明晃晃的太阳依然高悬天空。林子里格外幽静,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或拍打翅膀的声音。这种寂静让人害怕,总觉得脊背上趴着毛茸茸的东西,让人不敢回头。

走出林子,前面是一个高大舒缓的山坡。我抖擞精神,吹响口哨,大步朝山上走去。坡上有一种叫火棘的灌木,结满了一粒粒红色的果实,看上去像一把把火炬,点缀在荒野之中。火棘真美啊,我忍不住掏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这个地方,也许我以后再也不会来了,为什么不拍上几张呢?

爬上坡顶,顿觉天高地迥,霞光万丈。有个放牛的老头,一边甩鞭子,一边唱山歌,让人莫名地感到浓重的苍凉。我走过去,向他打听高坡。他指着山的另一面说,在那里呢。顺着他的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山腰坐落着一个小村庄。我问,陈老铁家住哪儿?老者说,进村后,往前走,第六家就是。

村子格外安静,听不见鸡鸣狗吠的声音。房子大多是木房,看上去破败不堪,给人一种破败感。村后是高耸的大山,一直插进天上;村前是漫长的斜坡,爬满了枯黄矮小的玉米。一路上,遇见两三个弯腰驼背的老头老太。我向他们打听陈老铁,他们瞪着浑浊的眼睛,半天发不出一点声音。我便走边数,走到第六幢房子的时候,看见陈老铁弯腰坐在门口,正在打理一卷叶子烟。我走过去,站在他的面前,叫了声陈大爷。

陈老铁抬起脸,愣了一下,一声不吭。

我拉过一张木凳,坐在他的面前,赔笑说,陈大爷,我来接你回去。

陈老铁拍打着叶子烟,说,小王,我走了,这叶子烟谁打理?

我耐住性子,尽量用通俗的语言,向他解说异地搬迁的政策。我告诉他,既然已经在协议上签字画押,就表示已经放弃了这边的危房。陈老铁说,这事我知道。我趁热打铁,说,是啊,这房子又老又旧,住在里面多危险。陈老铁说,我知道,但我想多住几日。我说,有什么可住的?社区的房子多好啊,又宽敞又明亮。陈老铁说,可是,这老房子快没了。我说,没什么可惜的,社区的房子比这好多了。陈老铁叹了口气,摇摇头说,可是,我在这里住了几十年啊。

陈老铁告诉我,这房子的年龄比他还大呢。1950年,他的祖父还健在,是村里唯一的铁匠。尽管日子过得艰难,祖父还是凭借精湛的手艺,积攒了一点钱。那一年,祖父做了一件大事,花光所有积蓄,建起了这幢木房。祖父之所以下决心建房,是为了争一块脸面。当时,陈老铁的父亲已经二十多岁,却一直单着。祖父一眼就看到了症结之所在,不是他的儿子差,而是茅草房太破。房子建起不久,陈老铁的父亲娶回了陈老铁的母亲,并生下了陈老铁。从那以后,这房子与陈老铁拴在一起,从未分开过。在这幢房子里,他由一个拳头大小的婴儿,长成能跑能闹的男孩,变成生气勃勃的少年,变成生龙活虎的男人,变成弯腰驼背的老人。在这幢房子里,他与老伴举行了婚礼,生下了陈龙陈虎。在这幢房子里,他送走了视他如命的祖父,送走了疼他爱他的母亲,又送走了打他骂他的父亲。再后来,他看着两个儿子背上背包,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高坡。

陈老铁停下了拍烟的动作,浑浊的老眼溢满泪水。我想了想,问,大爷,两个哥哥(陈龙陈虎)在外面干啥?陈老铁撇撇嘴,说,除了卖苦力,他们能干啥?搬砖、扛货、砌墙、爬架子、提水泥浆子……碰上什么干什么,只要能挣钱。我说,不管怎样说,总比呆在家里好。陈老铁说,有什么好的?一年苦到头,能挣几个钱?两个狗日的,三四十岁了,连媳妇也没讨到,唉,老陈家的香火要断了。我说,大爷,你想想,高坡这地方,哪家姑娘愿意过来?听我劝,赶紧搬回社区吧,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两个哥哥想一想啊。陈老铁点头说,小王,你说得有理。我心中一喜,说,大爷,那我们走吧。他摇摇头,不行不行,叶子烟还没弄好。真拿他没招,我得坐在旁边,看他反反复复地揉捏叶子烟。

半个小时过去了,叶子烟终于弄好了。我起身说,陈大爷,走吧。

陈老铁愣了一下,摇头说,不行,不行,我还不能走。

还有什么事?走吧,再不走就不及了。

陈老铁看看太阳,说,还早呢,你等等,我去收玉米。

陈老铁有一块玉米地,就在村子前面。他担心玉米烂掉了,死活要把玉米收回来,再跟我回社区。他还说,他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全埋在玉米地里,他得跟他们告个别,说上一声。他一边唠叨,一边站起身,捡起一个背篼,挎在背上。有什么办法呢?我只得捡起一个背篼,跟着他往玉米地走去。

忙活了个把小时,终于把玉米收完了。陈老铁走到祖父、祖母、父亲、母亲的坟前,一一磕头。他跪在荒草中,嘴里嘟哝着什么。风呜咽而过,把他含糊不清的声音吹向远方,消失在莽莽苍苍的大山之中。

陈老铁走进屋子,不知摸索什么,过了好一会,提着一个小包走出来。他把门拉上,推开,拉上,又推开。我说,陈大爷,你要干什么?他看了屋子一眼,把门缓缓拉上,靠着门框,身子颤抖起来。我说,大爷,走吧。他掏出钥匙,试了几次,也没能插进锁孔。我夺过钥匙,咔嚓一下把门锁上,大声说,走吧。

出了门,走了几步,他又站住了。

陈大爷,又怎么了?

他指着前面的一个大坑说,你看看,你看看。

坑里坑外落满了枫叶,坑底裸露着一些粗大的树根,粘稠的汁液汩汩冒出。

我撇撇嘴说,大爷,走吧!

陈老铁不走,指着坑说,大枫树,大枫树就站在这里。

知道了,走吧!

挖大枫树的时候,它的根部冒出了许多血。

我抬起头,看了看天上的血红的太阳。

你知道吗?那血真多,把整个坑都填满了。

我忍不住喊起来,走吧,知道了!

 

等车的地方是个岔路口,有个奇怪的名字,叫烈火。

路边站着几所牛毛毡房,门前站着落满灰土的牌子。仔细看了看,第一家的牌子是吃饭加水,第二家是黑山羊羊肉粉,第三家是“鸡鱼羊火锅”,第四家是“陈大妈超市”。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走进陈大妈超市,拿了两瓶矿泉水。我和陈老铁站在店门口,一边喝水,一边盯着公路。过往的车辆络绎不绝,但却没有顺路的。胖胖的女店主告诉我们,因为正在修路,跑经开区的车辆很少。运气好的时候,个把小时可以碰上一班;运气不好的时候,两三个小时也白搭。抬头看看,黑黄的太阳挂在山头,摇摇欲坠。山上竟然长满了一丛丛火棘,像一簇簇热烈的火焰,从山脚一直烧到山顶。咋一看上去,整座山就像一支巨大的火炬,在落日下熊熊燃烧。烈火?烈火!还有比这更形象的比喻吗?

喝完一瓶水,又要了一瓶。半小时过去了,连客车影子也没见到。看看陈老铁,已经变成了一尊灰黑的雕像。在他的眼中,我应该也是一尊雕像吧?

弥漫的灰土中,有两个雕像朝这边走来。走在前面的是一个“灰”姑娘,拄着一根木棍,走路一拐一跳的;后面的是一个高瘦的老头,脊背佝偻,步履蹒跚。陈老铁忽然跳过去,抓住老头说,老高,是你啊。老头抬脚踢了他一下,大声说,老铁,你这狗日的。陈老铁咧嘴笑起来,老高,你这是去哪里?老高说,回白房子,你呢?陈老铁低声说,我嘛,回红房子。我听不明白,问,白房子?红房子?什么意思?陈老铁指了指我,对老高说,这是小王,县一中的老师,来村里接我。姑娘插嘴说,新业小区的房子是红色的,他们称为红房子;康欣社区的房子是白色的,他们称为白房子。老高指了指姑娘,对陈老铁说,这是小刘,县二中的老师,来村里接我。

我朝姑娘点点头,说,谢谢。姑娘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脆生生地说,不客气。我看了看她手里的棍子,问,腿摔伤了?她说,进村的时候,从树林里冲出一条恶狗,我吓了一跳,从坎上摔了下去。我说,不要紧吧?她说,没事。我说,你来接人?她点点头,对啊,一大早就过来了。我瞟了陈老铁一眼,低声说,我也是,运气不好,遇上一个顽固分子。她瞟了老高一眼,悄声说,我也是,遇上一个老顽固。

两个老顽固站在尘土中,无休无止地说着鸡毛蒜皮的事情。陈老铁裹上一袋叶子烟,边吸边说他的烟颜色好,味道正,抽一口,赛神仙。老高也裹了一袋,说他的叶子烟香喷喷,吸一口,要人命。陈老铁说他家的包谷棒子黄灿灿,沉甸甸,粒粒饱满。老高叫陈老铁别吹牛,再好也没他家的好,他家的包谷粒粒似珍珠,比吃肉还香。陈老铁说本打算把肥猪喂大,杀了过年,熏腊肉吃,可惜要去红房子了,猪不能同去,只有卖了。老高说家的十多只鸡仔也卖了,白房子不准养鸡,实在没办法。陈老铁说他最放心不下的是那几亩土地,虽然已经流转给合作社了,但不知道他们会种什么。老高说他最牵挂的是那头老黄牛,陪了他十几年,他把它买给了邻村的王小二,不知道狗日的会不会打它。陈老铁说老房子已经被定为危房,过了年就会拆掉,以后再回高坡,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了。老高说他家的老房子也一样,以后遇上过节,不知过世的老人们怎么回来?他们会不会乘坐客车,来经开区找活着的人呢?

女店主走过来,问我们打算怎么办。我说,除了等,还能怎么办?女店主说,已经这个时候,不会有客车了。小刘插嘴说,那怎么办?不可能走回去吧?女店主说,我有个侄儿,跑私家车的,如果你们不怕委屈,就坐他的车吧。

不大一会,一辆乌黑的面包车开过来,响了几声喇叭。车窗打开,一个黄发小伙探出头,朝我们大喊,坐车的,快一点。车里塞满了人,散发出浓烈的汗臭。我说,这么挤,怎么坐?小伙瞪了我一眼,走不走?不走拉倒。女店主笑着说,你们还是走吧。小刘老师赶紧说,走,要走。小伙伸出手说,到经开区,一人五十。我争辩说,五十?太贵了吧?小伙嗖的吐出一口黑色唾沫,恶狠狠地说,走不走?不走拉倒。小刘老师掏出两张钱说,走,四个人的,两百元。我冲到小刘老师的前面,抓出两张钱说,我来吧。小伙一把将我手中的钱抓过去,大声嚷道,上车,老子赶时间。

小伙从座位下拉出几张小凳子,放进车座间或人腿间,就成了我们的座位。我把陈老铁、老高、小刘一个个塞进去后,再往车里钻。实在太挤了,费了半天劲,怎么也钻不进去。小伙子冲车里人大吼,挤一点,再挤一点。那些人动了动,像一条条蠕动的虫子。小伙子骂骂咧咧,使劲摁喇叭。女店主猛然从后面顶了我一下,的一声,我终于被硬生生塞进了车厢。

关上门后,我们像一堆货物,挤在一起。小刘老师就在我的旁边,我能感觉到她发丝擦着我的脸,嗅到她的芳香,感觉到她的气息。我觉得不好意思,试图离她远一点,但根本没办法动弹。

车跑起来了,噼噼啪啪乱响。妈的,这车真破,真担心跑着跑着就散架了。不止破,还脏,油腻腻的,散发出一种腐烂的味道。那么破的车,小伙却死踩油门,开得飞快。路上腾起黑压压的灰土,如乌云般翻滚,气势汹汹。

上车后,我闭上嘴巴,一句话也不想说。小刘挨着我,闭上眼睛,皱着眉头,一声不吭。其它人也不说话,像一堆死去的虫子。只有陈老铁和老高,仍在絮絮叨叨地说话。我听了听,陈老铁提到了大枫树。他说一年多前的某个夜晚,他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头张开翅膀,像一只大鸟,从村庄上空飞过,发出一阵嘶鸣。天还没大亮,他陡然感到大地摇晃,如同地震。他披上衣服,跑到门外,只见几个穿着工作服的汉子已经把大枫树放倒在地。他们砍掉树冠,用白布将创口处包扎起来,就像包扎一个病人。随后,他们用起重机把大树吊上卡车。卡车轰隆隆叫起来,屁股后面冒出呛鼻的浓烟,拉着大树跑出了村子。直到这时,他才恍然大悟,白胡子老头原来就是大枫树啊。

老高问,你说,大枫树去了城里,它住得习惯吗?

陈老铁说,肯定不习惯啊,你想想,它的子子孙孙全撂在高坡的土地上,它怎么会住得安心呢?它天天看村子,看小路,看赤着膀子的男人,吆喝鸡鸭猪狗的女人,光着屁股的小孩,抱着烟杆的老头,缺牙瘪嘴的老婆婆,爬树掏鸟蛋的调皮鬼……现在忽然搬到城里,怎么会习惯呢?换成是你,会习惯吗?

老高说,对啊,它天天看瓦房,看猪牛,看鸡鸭,看树林,看炊烟,看玉米地,看山坡,看蓝天,看白云……现在呢,成天只能看大街,看高楼,看一张张生面孔,它怎么会看得惯?

沉默了一会,老高又说,不过,话又说过来,住不惯也得住。

陈老铁说,是啊,是啊,时代不同了,看不惯也得看啊。

可是,我还是有点担心它,孤零零地站在广场上,多无聊啊。

陈老铁说,那就多去看看它吧,听它说说话,和它聊聊天。

不错,这样好,你去过广场看它吗?老高问。

陈老铁提高声音,冲老高说,废话,当然去过。有几次,我在大枫树下睡着了,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等我醒过来,看见月亮挂在树上,像一大坨冰雪。

老高说,我也是,有几次坐在树下睡着了,一个白胡子老头从树上跳下来,又高又瘦,眼如枯井,胡子雪一样白。他盘腿坐在我的面前,看着我说,小伙子,我们再说说话吧。我惊醒过来,只有望不到头的月光,广场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你没叫住他吗?可惜了。

有什么可惜的?那只是一个梦。

陈老铁想了想,一字一句地说,不,你说错了,那不是梦。有一次,我看见白胡子老头从树里爬出来,弯腰驼背地走到我的面前。他说他病了,要我去医院请医生。后来,我请医生为他输了液,它这才慢慢好起来……

渐渐地,他们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远,再也听不见。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往右,能望见一幢幢红房子;往左,能看见一幢幢白房子。

下车后,陈老铁和老高一下子没了精神,蔫头蔫脑的。一路上,其它人如濒死的虫子,他们却劲头十足,说个不休。现在呢,大家都活过来了,他俩却枯萎了,像两只遭霜的茄子

小刘指了指康馨小区,说,走吧,高大爷。

我指了指新业小区,说,走吧,陈大爷。

陈老铁抓住老高的手,说,老高,我要去红房子了。

老高握住陈老铁的手,说,老铁,我要去白房子了。

小刘说,两位大爷,你们离得这么近,平时可以多走动啊。

我说,对,平时可以多来往。

老高说,老铁,去广场的时候,记得叫上我。

陈老铁说,老高,你去的时候,也要记得叫上我。

小刘领着老高,踩着霜白的月光,朝康欣小区走去。老高一边走,一边回头招手。我领着陈老铁,朝新业小区走去。陈老铁一边走,一边回头朝老高招手,嘴里嘟囔着什么。

陈老铁虽然瘦小,但身体挺好。从高坡到烈火,我累个半死,他却脸不红气不喘,身轻如燕,敏捷如猴。奇怪的是,在经开区下车后,他却完全变了样,缩着身体,勾着脑袋,盯着马路,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似乎怕踩上地雷。

我领着陈老铁,走进社区大厅。原以为工作人员已经下班,没想到大厅人头攒动,灯火通明。我把陈老铁带到小黄的面前,请她填写资料,办理入住手续。小黄看了看我,丢过一包湿巾,笑着说,擦一下脸吧,快成黑人了。

办完手续,我带着陈老铁走出大厅。天上挂着一轮硕大的月亮,像一面圆镜子。看看身后的陈老铁,他弯腰缩肩,面孔黧黑,花白的头发湿淋淋的,紧紧贴在头皮上。在月亮的照耀下,能够清晰地看见他紧锁的眉头,纵横交错的皱纹。我走一步,他跟着走一步,就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

离大厅不远,有一家百货超市。我带着陈老铁走进去,称了几斤月饼。陈老铁连连摆手,说不能要不能要。我安慰他,叫他不要客气,一点小心意而已。付钱的时候,我发现衣袋里多出了两张百元钞票。不用说,肯定是坐车的时候,小刘老师塞回来的。我真是太笨了,怎么一点也没有察觉呢?

走出超市,我拿出一个月饼,递给陈老铁说,大爷,吃吧。

陈老铁把月饼推给我,连声说,你吃,你吃。

我又拣出一个月饼,说,吃吧,一人一个。

他抖索着撕开包装纸,对着月光看了看,慢慢吃了起来。

就这样,我们踩着月光,边吃月饼边往三号楼走去。

开门的时候,陈老铁的手一直在抖,怎么也打不开。我拿过钥匙,扭了一下,门就开了。进了屋,他惶恐地站着,不知道怎么办。我走到墙边,按下开关,屋里顿时亮堂一片。他吓了一跳,赶紧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

我看了看屋子,有电视,有沙发,有桌子。陈老铁跟在我的后面,我走一步,他走一步。我指着沙发说,陈大爷,这是你家,随便坐吧。

陈老铁在沙发的一角坐下。他缩着身体,抱着膝盖,使劲往角落里躲。我的心颤抖了一下,拿起遥控器说,陈大爷,你看电视吗?他低声说,我不看。我说,你会开电视吗?他摇头说,不会。我说,我教你吧。

我打开电视,按了按遥控,屏幕上现出了图像。

我把遥控递给他,反复教他操作,叫他好好记住,无聊的时候可以看电视。

时间不早了,我从兜里掏出老人机,塞给陈老铁。我告诉他,手机里存有我的号码,有什么事就联系我。接下来,我教他如何开机,如何充电,如何拨打电话,如何接电话,如何存号码,如何关机。陈老铁其实不笨,不一会功夫,他已经掌握了基本操作要领。

我起身告辞,陈老铁一把抓住我,说,孩子,再坐一会。

我握住他的手说,大爷,时间不早了,再晚就没车了。

陈老铁哆嗦着嘴唇说,孩子,你对我这么好,我没什么感谢你啊。

我安慰了他几句,叫他别多想,好好休息,有事就打电话。

走出小区,站在路边等了好久,终于拦到了一辆的士。坐在车上,看着窗外白茫茫的月光,我忽然想起了小刘。这么晚了,她一个女孩子家,会不会有危险?分开的时候,应该要一下她的号码,这样就可以叫上她一起走了。

快到云城的时候,兜里的手机忽然叫起来,竟然是陈老铁打来的。

喂,陈大爷,有什么事?

小王,到家了吗?

马上到家了,大爷放心。

哦,那就好,那就好。

这时,我听见呼啸的风声,还有树枝摇动的声响。

大爷,你在干啥?在广场吗?

是啊,我在广场。

大爷,你在广场干什么?

听大枫树说话,你听,你听,听见了吗?

我屏住呼吸,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随风灌进耳朵。

除此之外,我什么也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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