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行政村很大,有五个自然村、十三个小队组成。相邻的村相距五六百米,五个村成半圆形分布。为了照顾每个村的学生上学都方便,学校建在了野外,与每个村的距离都差不多。学校还专门请了看校门的老大爷,无论早中晚,上课前半小时都会准时开门,若是有的同学来早了,不到时间他也不会开门。尽管行政村人口很多,但上学的人不多,所以学校很小,而且没有操场,没有国旗广场,当然教室也不是楼房。我不知道它建于何年何月,总之它没有什么辉煌历史。学校外墙大约有两米高,为防止别人翻墙进入,上面扎满了玻璃和酒瓶碎片。暑假之后的学校,满院都是青蒿,院里还有几棵粗大的泡桐树,稍微低一些的树杈都已经被折断。教室的外墙还是青砖,已经残破不堪,窗户也小的可怜,教室的地上满是坑坑洼洼,墙上有的地方被烟熏得黑乎乎的,有的地方是因雨水流动而形成的泛黄的痕迹。桌子上的油漆仅剩下一些红色的斑点了,桌子上还刻满了字,汉字、阿拉伯数字、拼音都有,板凳几乎没有完好的。印象深刻的、令人好奇的还是挂在墙上的画,有男人、有女人、有现代人、有古代人、有中国人、有外国人、有长头发的、有短头发的、有戴眼镜的、有不戴眼镜的,每个头像下面都有两行字,直到小学毕业,这些人和这些字估计樊小义也没有认识完。而对于有的同学,这一辈可能也没有认识完。这就是我们曾经就读过的学校。
一九九三年,樊小义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优秀,学期结束,老师告诉他的父母,这孩子语文有点差,如果上二年级,恐怕成绩跟不上。在那个时候,学生的父母还是“深明大义”的。如果放在现在,家长恐怕要有五雷轰顶的感觉,起码对孩子的那段狂揍是少不了的。刘桂芝说,那就让樊小义复读吧。“复读”是文化人的用语,我们那里的俗语其实叫做“蹲班”或者叫“坐级”,一个“蹲”字、一个“坐”字就能表达出复读者的心声,“蹲”就是“蹲监狱”的“蹲”;“坐”就是“坐牢”的“坐”。
这一年,这所小学发生了两个变化。第一个变化就是取消了学前班,所以我也直接上了一年级。之所以取消学前班,主要是因为我们的学校教室太少、老师也少,而那个时期的学生多得出乎校长意料;第二个变化就是取消了复读,之前的升级是要参加期末考试的,如果考试不好,校长有权利要求学生复读。有趣的是,我上学那一年的五年级学生最大的是十六岁,皆是复读太多的缘故,而樊小义也是最后一届复读生。所以,他比我大一岁,也比我早上一年,但是我们却在同一年级,也在同一班。樊小义倒没有感觉复读有什么不好,应该在那个时候还没有什么自尊心吧。但是复读那一年,樊小义好像开窍了,每次测试语文、数学总是第一名。
开学的第一个月最有趣,每天都是乱哄哄的。我们的家长大多数都像樊小义的父亲樊爱民那样,小学二年级文化水平,不懂得怎么教育,孩子也多,都已经懒得管理了。我们这些学生在来到学校之前,什么都干过,还能怕老师!攀过墙,爬过树,抓过蛇,追过兔,吃过青蛙,偷过庄稼。所以,根本不把老师放在眼里。从上课到放学,都在喊老师:“老师,我的作业本丢了”“老师,我的铅笔丢了”“老师,我的钱丢了”“老师,我的书丢了”“老师,他叫我爸的名字”“老师,他骂我”“老师,他在我书上乱画”“老师,他踢我”“老师,他在我身上贴纸条”“老师,他放屁了”“老师,他晃桌子”“老师,他老找我说话”“老师,他拽我头发”“老师,他撕我的书”“老师,他偷吃我的东西”“老师,我想上厕所”。喊老师的理由五花八门,老师实在生气的时候,就拿黑板擦当做惊堂木,在讲桌上狠狠地拍几下,下边顿时安静。发点脾气,确实是可以镇住我们这些人的。但是,当老师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下边又开始乱了。有扔书的,有走动的,有站在板凳上的,有打架的,有的直接跑出去的,乱,真是乱!老师回过头,瞪着眼,那眼睛瞪得比牛眼都大,下边又是一片安静。有时乱得很了,校长会进来扫一眼,校长还是有几分威严的,整个班级静极了。校长离开之后,这种安静大约可以持续十分钟。后来,有位老师就提前退休了,她说一听到嗡嗡声就头疼,还说我们这一届是最难带的。
之后,换了张老师就没有这么有趣了。张老师的威名我们早就知道,人称“白毛”!他长了一头白发,看上起有六十岁,但实际上才四十岁。我们从来没有见他的脸上长过胡子,甚至没见过胡茬,他每天都把下巴和腮帮刮得干干净净,阳光一照,他那下巴和腮帮亮晶晶的,就像抹了一层猪油。有时候,我们还讨论,甚至打赌这个张老师的胡子到底是黑色的还是像他的头发那样白。张老师一直都在教二年级,要不是那位老师提前退休,他才不会给一年级代课呢。张老师看起来很怪,一直板着脸,没人见他笑过,讲课的声音大得像吵架,就好像我们欠他多少钱似的。这帮学生无论是否用心学习,无论是否真正学到东西,都不敢在课堂上大声喧哗、吵闹。但是有些事情还是要发生的,比如丢东西。我不相信这个班上真的有小偷,也不相信这么小的学生是真偷。他们只是很调皮,把在家那种野性无意间表达出来,甚至感觉“拿”别人的东西感觉很好玩,当然也有一些是恶作剧,只是大人们喜欢冠以“偷”的名词。仅此而已!
樊小义这家伙可能更倒霉一些,十天之内丢了一打铅笔,他母亲对此倒没有感觉奇怪,毕竟都是小孩子嘛,丢了再买呗,也值不得去学校告状。但是有人却要较真,比如豆腐杨的儿子杨军华的“英雄牌”钢笔丢了。
不要感到奇怪,一年级的小学生用什么笔的都有,有用铅笔的、有用圆珠笔的、有用钢笔的,时髦一点的有用自动铅笔。值得一提的圆珠笔,最流行的是拧开笔杆漏出一把刀,同学总是拿着这把刀比划来比划去,应该是处于安全考虑吧,后来连供销社都不再销售了。也有买不起笔的,有个同学三四岁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父亲去了边疆,母亲再婚,爷爷去世,他由奶奶抚养,整个家庭也没有什么经济来源,他的奶奶就靠捡破烂把他养大、供他上学,他的铅笔也丢过,但是丢了之后就没有再买,要知道那时候的名牌铅笔才两毛钱一支,普通的铅笔也就一毛钱。如果老师在课堂上布置了作业,他要等到别人写好之后借铅笔再写。如果是老师布置了课后作业,到第二天他肯定是没有完成。所以,他总是被罚站。他一年级没有念完就不上了,他们村的同学说他的父亲接他去了边疆。时间久了,已经记不得他叫什么名字了,除了那些事之外,还记得他脸黑黑的、身材瘦瘦的,裤子上还有补丁,而那双鞋一直破个洞。还有一个女同学,叫翠花,不要笑,那时候农村小姑娘的名字大多都很俗气。家里很穷,那个时候她家因为“超生”被罚的一干二净,所以她十岁才上小学一年级,跟他的弟弟一起上的学,两个人共用一支笔。一年级没读完就辍学了,她说她想上学,家里实在供不起,只能在弟弟和她之间二选一,所以她就不上了,但是不上学又能干什么呢,千求万求,父母才让她又回到了学校。我之所以能记住她,是因为我上三年级的时候,她才回到学校,重新上了一年级。二年级读完了,她又辍学了,只是这一次是她自愿辍学。她这个年龄仿佛错过了上学的好时光,无论她的内心有多么强大,也受不了同学们异样的眼光,也受不了同村人的非议。那一年,她十四岁。经老乡介绍,她去了沿海,找了一份做服装的生计。命运总是很幽默,但是生活向来很严肃。
杨军华的“英雄牌”钢笔丢了,豆腐杨跑到学校向白毛告了状。本来丢东西是个很正常的事情,但是有家长过来告状这还是第一次。白毛对小偷小摸这种事实在难以忍受,顿时火冒三丈。如果你学习不好,甚至不好好学习,在他看来都是小事,唯有品德,再小的事也是大事。白毛气得嘴唇发紫、脸面通红,在他那满头白发衬托下,肩膀上扛着的不像是一个脑袋,倒像即将落山的太阳。他站在讲桌前,手紧紧捏着黑板擦,然后狠狠地拍在桌子上,“咣”,桌子上残留的灰尘与黑板擦上残留的粉笔末瞬间腾起,就像手榴弹爆炸后掀起的尘土,夹杂着手榴弹的烟雾和火药气味四处扩散。我们这些小朋友们顿时感觉氛围紧张地要命,似乎都要窒息。如果要是把哪位同学暴打一顿,可能也没有这么紧张,毕竟都是挨过揍的人。
很显然这一次不是挨揍就能解决的问题,肯定要出大事了!
白毛狂吼:“谁偷了杨军华的钢笔。”
下边一边寂静,静得连喘气的声音都没有,平时调皮捣蛋的孩子们吓得发抖。
“到底是谁偷了杨军华的钢笔,快点站起来?”白毛继续狂吼,“不站起来是吧,好啊,这么小就有能耐了!把书包里的东西都倒出来,我一个一个地搜。”
白毛认为,只有像豆腐杨这样的个体户才能买得起名牌钢笔。我们都把书包里的东西倒了出来,白毛挨着查验,还时不时地抖抖书包以确保里面没有任何东西。这不算什么,还时不时地搜身呢。当搜到一位同学的时候,这位同学身体一直在发抖,最后在他身上搜到了一只“英雄牌”钢笔。白毛叫来杨军华,说:“看看这个跟你丢的是不是一样?”
杨军华点点了头,然后鄙视地说:“你这个小偷!”
那位同学说:“这是我在地上捡的。”
“好啊,你还不承认?”白毛更加恼怒。快步走到教室外边,十秒之后,再进来的时候,只见他手上提着一块大青砖,这下连杨军华也害怕了。
白毛扬起青砖,继续狂吼:“到底是不是你偷的?”
那位同学已经吓得变成了口吃:“是……我……捡的。”
白毛还在狂吼,“我这辈子最恨小偷,更恨做了坏事还不敢承认的人。家里可以穷,但是不能偷。从小就敢偷,长大了就敢杀人放火。从小不学好,长大了就是社会败类,你今天要是不承认,我就……”“咣”的一声,青砖拍在桌子上,整个教室在都在震动。
那位同学“哇”地哭出了声,上下牙齿也在不停地发出碰撞的声音, 已经说不清话,我们隐约地听到他说“是……我……偷的……”
有些胆小的同学也被吓哭了,但连声都不敢出。
白毛继续吼:“把笔还给杨军华,明天让你爹来找我,不来找我就开除你。”
第二天,他爹没有来,他也没有再来。听他同村的人说,他去了外婆的村上了学。时间久了,已经记不得他叫什么名字了。
后来,樊小义总想与我讨论这件事情,我懒得理他。杨军华也向我提起这件事情,我也懒得理他。
从那之后,我们班里几乎再也没有丢过东西,即使偶尔丢了,也只是“丢了”,没人说是被偷了。也是从那之后,我们这群顽皮的小朋友在课堂上再也没有乱哄哄,无论数学课还是语文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