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家乡的风俗,大年初三要祭祖。一大早我们做子女的就回老家祭拜长辈亲人。我随手拿起餐桌上正吃的烧鸡,茶几上日常的干果、点心,背在贴身的小包里。距离父亲安歇的地方还有七八米,我就不由敞亮地一声声叫喊起来:伯(bai)——伯(bai)——起来吧,吃好东西,拿钱花呢——伯(bai)——伯(bai)——起来吧,吃好东西,拿钱花呢——
是的,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我已经敢于触碰某些曾经不能释怀的念想,比如离开我们即将25年的父亲。
是的,父亲一直活在我们心里,他只是累了,像千千万万个热爱土地的农人,躺靠在祖祖辈辈耕耘的那块叫做长抻(chen )地的田坎边,打着一个幸福的长盹。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清明节,也是个念想的日子。我呢,也许可以从此开始抒写一下心中的父辈们了。
——2021年4月5日 农历二月二十三 再记
年桌第一道菜
◎王海琴
小心翼翼送走庚子鼠年(2020年),终于迎来辛丑牛年。2021年这个春节,终于可以阖家团圆,谨慎又乐观地一起过年了。
过年对我年近耄耋的老母亲来说,就是一桌盛开在子孙面前的菜肴。腊八祭灶新年来到。母亲就心心念念着奔忙开了,一天天、一样样置办起年货来。
正月初二回娘家,孙男娣女一大群。晚辈们给母亲大红包,母亲给孙儿们压岁钱,祝福声,笑语声,欢乐着母亲,鼓舞着母亲,喊那个让这个品尝她的美味小吃。我呢,因为在母亲的几个儿女中排行稍后,又热爱厨艺,就积极主动勇挑起一桌丰盛大餐的冷拼热炒。
鸡鸭鱼肉,干鲜果蔬,荤素搭配,一一摆盘,罗列面前,打火开灶。
第一道菜——素烧白豆腐!
以此——致敬父亲!
是的,豆腐是我家挚爱的一道大菜,是父亲一生的事业,更是我们的成长所寄、生命所系。
我生于1960年代末大集体生活时期。朦胧记忆中,父亲就磨豆腐。村中一个四合院落里,坐南朝北一间大草房。房门口,盘着一座烧柴的大灶台,一口深不见底的大黑锅坐在里面。有时我找来,父亲刚好盛出大锅里煮熟的热豆浆,拿着一把锃亮铁铲弯腰“嚓嚓”、“嚓嚓”刮锅洗涮,顺手抓给我一把锅巴,焦焦黄黄,香喷喷,好吃耐嚼。而母亲呢,就在豆腐坊斜对面坐西朝东的另一间草房里磨面。
现在想想,如果说干一天农活记一天工分是临时工,那么父亲长年给生产队磨豆腐,母亲长年给生产队磨面,他们应该算是长期合同工吧,拿的年固定工分也相当于年薪。也因此,在那还不能保障全民温饱的年代,我家的日子还算殷实。这呢全靠父母的实诚、勤劳和能吃苦,赢得了生产队干部和社员的信任。
记忆中,磨面坊总是不断换人。有人受不了起五更打黄昏的煎熬,干几天就放弃了。有人没干几天,就被社员举报说手脚不干净。那时,可能生育子女多拖累,母亲身体并不好,可抗不住村干部多次来家喊叫、劝说和年工分诱惑,她只好提着心劲儿接下这份苦差事。母亲一干就是好多年。父亲早晚也没少摸黑接送母亲。每每听到窑头上“咚咚咚”、“咚咚咚”急促的脚步声,我们就知道母亲又拖着饥饿又疲累的身体,提着心劲儿急慌慌回家了。也是因为母亲总是随叫随到忙着给村民磨面,我家的饭食就常常晚点,挨不过饥饿,我们姐弟就自己动手瞎胡捣鼓着做吃食,因此个个早早学会了做饭。我呢,更是从小就喜欢雕琢厨艺。
后来,责任田承包到户。我们姐弟也一个个成长到了初中、高中关键就学期,家庭经济负担压力山大。父亲就买来一头小毛炉,开起了自己的豆腐坊,也开始了支持子女上学、发家致富的大事业。那时,我刚十余岁,放学就跑到豆腐坊给父母帮忙。
门口的大锅里,豆浆滚滚。父亲一盆一盆盛起热豆浆,倒进波涛汹涌、热气腾腾的大浆缸里。近旁,母亲双手抓着吊杆滤生豆汁,“吱吱咛咛”,“吱吱咛咛”,像一支快乐小曲儿;生豆汁“淅淅沥沥”,“淅淅沥沥”,像绵绵春雨,流到下面敞口大锅里,满锅闪着白亮亮涟漪。
熟豆浆浓浓的香雾缭绕着蒸汽,缓缓弥漫进窑洞深处。深深窑洞里,一盏大马灯长年高高挂着,光晕辉煌,飞虫萦舞。
小毛驴戴着碍眼,拉动磨盘,“踢踏踢踏”,“踢踏踢踏”,一圈圈稳步转着;漏水桶高高悬挂磨盘上,像一眼春泉,“汩汩涌涌”,“汩汩涌涌”流下来,冲动着磨盘上堆积如小丘的黄豆粒;黄豆粒顺着磨眼慢慢蠕动下去,在两道磨石的咬合处,一波波乳白又细腻的生豆汁稠而不粘,漫溢出来。
小毛驴“踢踏踢踏”转过去。我急忙着一盆水,冲向磨道,立起两脚,高举着往漏水桶里倒。水漫过盆边洒下来,顺着胳膊流进衣袖里,凉爽爽的。这时,小毛驴“踢踏踢踏”又转过来了。我急忙转身跳出磨道,甩着水淋淋的衣袖,顺手拍一下小毛驴汗津津的脊背,挂在它脖颈上的小铃铛就“叮叮当当”、“叮叮当当”一串脆响。我开心地看小毛驴甩着头,哼着鼻子,“踢踏踢踏”,“踢踏踢踏”,加快步子跑半圈,又慢下步来,不急不躁转起来。
吃过父亲豆腐的老乡,都说香,嫩,压得实在,也不缺斤少两。所以,十里八村,父亲“豆腐——”“豆腐——”嘹亮的叫卖声响过,乡亲就记住了父亲。父亲也因此成了闻名乡里的“豆腐王”。逢年过节或办红白事,很多乡亲非父亲的豆腐不要。早早的,就用自家豆子、或少许现钱和父亲预定好了。这样,一到过年,我家老小就最忙,顾不上吃饭睡觉,起大早,熬长夜,磨豆腐,送豆腐,各自手脚不得闲地干着能干的活儿。
最开心和难忘的,是和父亲一起给乡亲送豆腐。天不亮吃过母亲擀的捞面条,父亲拉着改造成上下两层、能装十余个三四十斤大豆腐的架子车,我或姐姐、弟弟赶着套在车前的小毛炉,就迎着熹微春光,“叮叮当当”,“叮叮当当”,上路了。
到了村口,暖阳铺地。父亲选个村中开阔平展地方,停稳车,找棵树拴紧小毛驴,站在村道中嘹亮的一声声“豆腐——”“豆腐——”,叫卖声还在头顶回荡,村民就端着盆儿、挎着篮儿三三两两围了过来,这个一大块,那个两小块,挤着,争着,霸占着。父亲就笑着安抚说:“不急,不急,都有,都有,多带来好几十斤呢。”可是,乡亲们依旧急,趁父亲忙着给他人过秤,自己伸手抓起豆腐刀,就势斜斜的割下一块,得意地搬到自家盆里、篮里,这才松口气,笃定地站旁边等着过秤。
趁空儿,有乡亲望望我们姐弟向父亲确认是自家孩子后,就敬佩地问父亲,你咋管孩子学习呢,一家培养出三个大学生?父亲却微笑着,轻松地说:“我和他妈成天忙着磨豆腐,哪有空儿管他们。”乡亲就越发羡慕父亲,再看看我们,又夸父亲有福气,磨道里推出了三个大学生。父亲依旧微笑着忙活。其实,成长中耳濡目染,我们感受到了父母常年默默辛苦劳作着,也盼望着儿女争气。我们做儿女的又能回报什么呢,只能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了。
后来,我们相继毕业、工作,在城里成家定居下来。母亲进城给我们看孩子。父亲一个人坚持在老家磨豆腐,长年炉火旺旺,长年走村串户卖豆腐......再后来,豆腐成了我们的心念和想望,也成了每每回家一边吃着父亲香喷喷的豆腐,一边和父亲絮叨的主题。那一年,父亲竟然有了来城里开豆腐坊的想法。这让我们兴奋不已,立马行动起来,在城郊为父亲寻找合适的作坊。我,甚至想辞职和父母一起磨豆腐,做大事业。
哪料,素来健康的父亲陡感身体不适,到医院一检查,竟是肠癌晚期,短短半年,就抛下我们而去......
亲情,无法割舍,念念于心。豆腐,永远是我们餐桌上的第一道大菜,一份永存心间的挚爱。就像二十余年来,一直活在我们心中、我们一直敬爱的父亲。
(2021年2月22日 农历正月十一 初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