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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海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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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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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布鞋


1979年,我6岁那年,弟弟3岁,土地仍是集体耕种,我家里还很穷,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母亲因为接连生了我和弟弟,坐月子时没保养好,落下了脑神经衰弱的病根。

那年夏天,父亲从亲戚家里拿回一双破了鞋帮不能穿的塑料凉鞋,将坏了的鞋帮剪掉后,做成了一双拖鞋给我穿。

一天中午放学回到家,父亲还在公社地里干活没回来。母亲又生病了,躺在西屋照看弟弟,起不了床。东屋的火上,坐着一个小锣锅,正熬着米汤。母亲听见我回来后,让我把米汤锅端下来。

我穿着那双没有后跟的塑料拖鞋,爬上一米高的火炕去端锅。因为锅耳太烫手,几次都没把锅端下来。热腾腾的米汤蒸得我汗水直流,塑料拖鞋被火烫的沾在了炉砖上,烧的脚生疼。我忙将脚从拖鞋里抽出来,慌乱间,竟四脚八叉从火炕上摔了下去,一锅滚沸的米汤全都浇在了我身上……在医院,我上身涂满了红色的凡士林,裹着纱布,治疗了一个多月,又在家休了半年学,才痊愈。至今,我右臂上还留着一处疤痕,那是母亲惊慌中抓住我右臂往水缸中放时留下的手指印……

八十年代初,土地开始下放,但家家生活依然很清苦。能有一双结实的布鞋,是我那时最奢侈的欲望。而母亲做的布鞋,便成了我一生里最结实也最深刻的记忆,陪伴着我从贫穷的日子一直走到今天。

一入冬,母亲就开始做鞋。第一步是打禙儿。打禙儿前要先熬一锅稠浆糊,浆糊通常用的是高粱面,有的掺一点糠面,高粱面性糙,打出的禙儿在纳鞋底时针容易穿过。禙儿料都是平时将破衣服、旧被褥剪下来拆洗干净的布片,家境好点的用的是整块布。打禙儿时,找一块平整的木板,根据布料形状对口插缝将一块块布片拼贴上去。通常的禙儿都打三四层,如果是做鞋帮用,通常打两层。糊好后放在太阳下晒干,整块揭下来做鞋底料。禙做好后,取出早已备好的鞋样,比在禙儿上剪出鞋底胚,一层一层用浆糊粘起来。鞋底通常都是摞三层底胚,太厚了纳不动。鞋底糊好后,再糊一块新白布包了底,用重物压平整,晾干,一只鞋底的雏形才算完成,接下来就要纳鞋底了。

纳鞋底前,先要准备好麻绳、手褟、剪刀、针、顶针、锥子、黄腊等工具和鞋料。

麻绳要在伏天就拧好,因为伏天拧出的麻绳既光滑又有劲,纳鞋底时好过针,也拉不断。拧麻绳也是个技术活。先要沤好麻皮,麻皮是在伏天将花麻杆在水池中沤熟后,从杆上剥下来的皮。拧绳时,将麻皮泡湿,撕成细条,先用拨旋(一种木制的拧麻绳的用具,两头粗中间细,正中间有一个铁挂钩)把麻皮拧成单股的,再把两股单绳顺着绳劲儿一拧,合成一股,就成了麻绳,最后一把一把缠成8字形,放到潮凉处备用。麻绳越在潮湿的环境中越壮,太干了很容易拉断。

手褟是专为做鞋缝制的一种套在手腕处的防护套,和现在的护腕差不多。做鞋时要来回使劲抽拉麻绳,只有将麻绳缠在手腕上才能用上劲,但是会割伤皮肉,戴上手褟后,既能使上劲,又可防止割伤皮肤。

纳鞋底是做布鞋工序中最辛苦也最有技巧的活。禙料又厚又硬,缝衣针根本扎不透,必须先用针锥扎个洞眼,叫引针,然后用套在中指上的顶针顶住针屁股将针穿过去,翻过鞋底,用两指捏住针头抽出麻线,缠在手褟上,将麻线死死地扯紧,这才算完成一针。纳鞋底时要先在禙料边上纳一到两圈,圈针的最后一针要落到鞋底脚尖处的正中心,然后从中心一针一针的纳。针脚要对准上一行针脚破口,排列匀实,纳出的鞋底才不会扭翘歪斜,将来做成的鞋子才端正瓷实。鞋底纳好后通常会凹起来,还需要用开水烫软,拿锤子一点一点敲平整,再用重物压几天晾干。全部鞋底纳完了,摞一块压着,等做鞋时用。

我的家乡有两句老话,一句是“鞋样家家有,全看小姐手”,是说做鞋的鞋样哪家都有,要什么有什么,做出的鞋好不好俊不俊那就要看女人的手工了。另一句是“拙老婆,扯长线”,是说做针线活时,认的线不能太长,一针最多拉两下就行,线长了容易打结。谁做活时认的线太长,就会被叫做拙老婆、笨媳妇。

手速麻利的女人,一天啥都不干,最多能纳一双鞋底,通常一天只能纳一只。纳鞋底时,手工好的女人,会凭着手感,将布面往前赶,纳到脚后跟处布面紧跟针脚,不会挤成疙瘩。没经验的女人,一纳到脚后跟处就会挤成一块疙瘩,没法下针,这时就得反复用开水烫软了再纳,最后纳成的鞋底就会扭翘,不光整。手工好的女人,鞋底纳到脚心处,还要删针留花。简单的花样一般有三针花、四针花、九针花,手巧的女人会纳一些好看的流水花、波浪花等。留花的目的除了好看之外,最主要的是通过减少针脚,鞋底就会变的稍软一些,往上收紧,使脚心不着地,将来穿在脚上不费鞋底。

依然清晰地记得,每天晚上,弟弟睡熟了,我和母亲就着一张桌子,一盏煤油灯,我在这边写作业,母亲在对面纳鞋底。纳一会儿,针头涩了,母亲就将针尖在头发上擦几下。麻绳毛了,就放嘴里吮几下,或用黄腊打几圈。有时候,针眼紧了抽不针出来,母亲就会用牙咬住针头使劲将针拨出来。每当母亲用牙拨针时,我总是心疼地盯着母亲看,也使劲咬着牙,暗暗地给母亲用力,生怕针会扎到母亲的脸。有时候,母亲被针扎破了手指头,也只是轻轻地“哎呦”一声,将冒血的手指头放进嘴里吮几下,血不流了,继续低头纳鞋底。在冬日漫漫长夜里,昏黄的油灯下,母亲盘腿坐着,像一朵慈祥的莲花,一针一针纳着鞋底,那麻绳穿过鞋底的嗤嗤声,韵致而又温暖,仿若天籁之音,永久地珍藏在我儿时的记忆深处!

鞋底纳好后,接下来就是做鞋帮。鞋帮也同做鞋底一洋,比着纸样,裁出鞋帮胚,衬上柔软布料做里子,中间夹一层禙料,外面通常就是黑色、枣红色的灯芯绒或其他布料,用浆糊粘在一起晒干,然后引面,滚边,锁口,鞋帮就做成了。如果要做棉鞋,还得在鞋帮中间垫一层棉花。在我们家乡,布鞋一般分紧口鞋和棉鞋两种。紧口鞋鞋口浅,露着脚背,一般在春夏秋三季穿。棉鞋鞋口深,捂到脚裸,冬季穿。

纳好鞋底,滚好鞋帮,接着就是绱鞋。绱鞋也是个技巧活。开针时,先前一针,后一针,将鞋帮固定在鞋底上,一边纳,一边注意把握好鞋帮与鞋底的配合尺度,鞋面左右要对齐,不能超出鞋底边沿。鞋绱好后,还有最后一道工序,用木制的鞋楦塞进鞋里撑几天,为的是鞋面能够拱起来,穿久了不塌帮。

经过如此繁杂、艰难的工序之后,一双结实俊俏的布鞋才算完成。

母亲说,做一双布鞋,光下针就得两三千针。做成一双鞋,常常是满手起泡,尤其冬天做鞋,手起了泡,冷风一吹,就会皲裂,一冬天都好不了。小时候,母亲为了给我们做鞋,手指上不知道会挨多少次扎,鞋上密密实实的针脚,每一个都浸透着母亲辛苦而慈爱的汗水。

时光飞逝,手工布鞋早已退出生活的舞台,悄无声息地淹没在苦难的记忆里,我们的子孙也只有到历史的烟尘中寻找了。而母亲做的布鞋,俊俏又耐实,舒适又养脚,伴着我渡过了难忘的童年,让我懂得了生活的不易和艰辛。



                                     2019年8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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