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碾老了。
石碾真的老了。它确乎被日新月异且紧密绝伦的科技之轮甩在了历史的寂尘里。连同它笨重粗糙的名字,蜷缩于鸟粪兽便充塞的一隅,并被一些无形的自然之刃悄然剥蚀,渐渐失却了它原来的光泽和容颜,成为自然界最初的物质形态,或者物质形态里最初的名称。
从石碾停止转动碾轧的那一刻起,历史赋予它的使命便宣告终止了。在我村庄的一处露天碾坊里,就有一盘被废弃的石碾。它的物质构架早已瓦解,它的生命力已宣告终止,它的灵魂已藏匿于它新生的替代物里。碾杆是早已无可觅踪了。木质的碾杆在它被畜拉或人推的漫漫时光里,早已风干欲裂,不堪重荷。一旦停下来,失去它原有的用途,就仅仅只是一根上好的木柴而已。便被人们从磙洞里抽出,拿锯断了或取斧劈了当柴烧。最后,剩下一堆黑黑的灰烬。这样,木质的碾杆就以它的最终物质形态回到了它的原始之初。
失去了碾杆的石碾,从某种意义上讲便不能称其为石碾了。不像我们人类,失去了赖以行走的双脚,还可借助于轮椅之类的驱动工具,继续行路。而石碾却无法与人比拟,失去了碾杆,也就失去了它作为前进动力的杠杆。
这也正是借助畜力或人力作为动力的石碾生命力的所在。石碾的一生就是无休止转动的一生,并依赖它粗粝坚硬的碾轧面和碾磙自身的重力,将粗糙的五谷碾碎轧细,为人们提供食用所需的各式面粉或米粒。
我们只能依了构成石碾这一原始动力里的各零构件所承负的用途,拆散分解开来,分别将它们称作碾盘、碾磙、碾桩……其实,我们已完全可以把它们称作石头了,只是可惜了工匠们的手艺。我们甚至可以想象出它们作为石头的当初,是怎样被人们从大山里刨出,在那个缺少运输机械的年代,又怎样被人们艰难地运回村中,经过工匠们辛苦的锤敲钎凿,锻打成浑圆的碾盘和滚圆的碾磙。也正是因了石碾的巨大与笨重,人们才懒于去理会它,任凭风雕雨蚀,日渐剥落,直至蜕化成它最初的形象——岩石。
碾盘正中央的那根铁质的碾桩早已锈迹斑斑,孤零零地兀立在积满尘土的碾盘之上,将它永不转动的轴心站成一圈又一圈痛苦的回忆。笨重的碾磙从碾盘上滚落下来,凄凄然蹲缩在一边,像一尊老态龙钟的残雕。失去了碾杆与碾磙的碾盘,寂寞冷清地仰躺在几块支撑它的石礅之上,以其空洞无望的期待,默诉着那个缓慢笨拙的岁月。现在,它沉默了。或许,它已默认了自身迟缓而低效率的运转方式,寂寂然退守在历史的一角,独留下一些斑斑驳驳的苦涩记忆,成为一道久违了的风景,让人们怀想。
那时候,在农村,每个村子都有几盘石碾供乡亲们使用。碾子大都是露天的,为防刮风把面粉吹走,一般都建在避风向阳之处。条件好的村子也有的专门修有碾棚子,石碾子安在棚子里,乡亲们磨面时即暖和又干净。在农忙时节,为不误农时,勤劳的乡亲们磨面大都在凌晨或晚上,点上一盏昏黄的马灯,伴着静静的月光,赶天亮或睡觉前就将面粉磨出来了。人口少的人家,磨一次面能吃个半月一月的,家里有五、六口人的,一般三、五天就得推一次碾。所以,在那个贫穷的年月,推碾也是农村人一件非常繁重的活计。
后来到了七十年代,农村都陆续通了电,小电磨就慢慢取代了石碾子。没隔几年,面粉机又进了农村,小电磨就又快速地退出了历史舞台。现在,村子里都有私人小型加工厂,碾米有加谷机,磨面有面粉机,人们已经很少用石碾子碾米磨面了。
在我童年的时光里,和父母弟妹一起推碾磨面的情景,依然零零碎碎地蜗居在记忆的深处。那个年代,在我们晋东南地区,百姓的生活水平还不是很高,人们走亲戚大都沿袭了一种食俗——蒸黍米面馍。因此,推碾最繁忙的时间,就都集中在腊月里。一搭腊月的门槛,有畜力的人家就提早开始碾米了。日期一挨一天被挤得紧紧的,石碾也就不分昼夜地转动起来。没有畜力的人家就只好往后推迟,待到别人的牛马闲下来时才好借来使唤。而牛马也不是轻易就能借来的,你得给牛马的主人送去半口袋喂牲口的粮食——玉茭、谷子或豆类,再许下来年有事再帮忙加倍还工的承诺。而舍不得粮食也借不来牛马的人家,就只好等到碾坊大都闲下来时,把自个当牛马来推碾碾米。推碾是一项又累又慢的劳动。同样一袋子黍米,牛马半晌就可碾完,人推就得一天甚至一气儿熬到半夜。但不管怎样,人们总要想方设法赶在年三十前将米碾出来再蒸成香甜雪白的米馍,仿佛打完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一般,焦灼的心才算安适下来。
现代快节奏的生活已让我们拥有了足够的先进机械、马力和速度。事实上,石碾早已退出生活的领地不复存在了。随着时光之河的流逝,人们记忆的河床也会渐渐被生活的泥沙掩埋,石碾也将悄无声息地烂蚀在泥土层里,成为千百年后历史的考据。它的名字和用途,我们的子孙也只有到史籍或词典里查找了。这也正如布罗茨基所寓意的那样:每个人终将变成他赖以生存的土地的一部分。具有思维意识且创造了并衍衍不息创造着自然的人类尚且如此,况乎石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