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碾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的粮食加工工具。像锅碗一样的普遍,又像锅碗一样的重要,人们一刻也离不开。
石碾在陪伴着人们度过了贫穷而艰难的漫长岁月后,渐渐远离了人们的生活。偶尔再遇到石碾时,大多安放在民俗文化馆里,被人们当作老物件保护着,成为稀罕之物。后世的人们抚摸着那一锤一錾里岁月的痕迹,总会慨叹一声,唉,石碾老了!
石碾真的老了。它确乎被日新月异且紧密绝伦的科技之轮甩在了历史的寂尘里。连同它笨重粗糙的名字,蜷缩于鸟粪兽便充塞的一隅,并被一些无形的自然之刃悄然剥蚀,渐渐失却了它原来的光泽和容颜,成为自然界最初的物质形态,或者物质形态里最初的名称。
在我的家乡西王镇,依然遗留着几处废弃的碾棚,那笨重的碾盘和碾滚丢弃在一边,埋没于荒草之中,再也闻不到粮食的芳香和气息。其实,从石碾停止转动碾轧的那一刻起,它的物质构架已经瓦解,它的生命力早已结束,历史赋予它的使命便宣告终止了。它的灵魂已藏匿于它新生的替代物里。它木质的碾杆早已无可觅踪了,在被畜拉或人推的漫漫时光里,早已风干欲裂,不堪重荷。一旦停下来,失去它原有的用途,就仅仅只是一根上好的木柴而已。便被人们从磙洞里抽出,拿锯断了或取斧劈了当柴烧。最后,剩下一堆黑黑的灰烬。这样,木质的碾杆就以它的最终物质形态回到了它的原始之初。
失去了碾杆的石碾,从某种意义上讲便不能称其为石碾了。不像我们人类,失去了赖以行走的双脚,还可借助于轮椅之类的驱动工具,继续行路。而石碾一旦失去了碾杆,也就失去了它作为前进动力的杠杆。
这也正是借助畜力或人力作为动力的石碾生命力的所在。石碾的一生就是无休止转动的一生,并依赖它粗砺坚硬的碾轧面和碾磙自身的重力,将粗糙的五谷碾碎轧细,为人们提供食用所需的各式面粉或米粒。
我们只能依了构成石碾这一原始动力里的各零构件所承负的用途,拆散分解开来,分别将它们称作碾盘、碾磙、碾桩……其实,我们已完全可以把它们称作石头了,只是可惜了工匠们的手艺。我们甚至可以想象出它们作为石头的当初,是怎样被人们从大山里刨出,在那个缺少运输机械的年代,又怎样被人们艰难地运回村中,经过工匠们辛苦的锤敲钎凿,锻打成浑圆的碾盘和滚圆的碾磙。也正是因了石碾的巨大与笨重,人们才懒于去理会它,任凭风雕雨蚀,日渐剥落,直至蜕化成它最初的形象——岩石。
碾盘正中央的那根铁质的碾桩早已锈迹斑斑,孤零零地兀立在积满尘土的碾盘之上,将它永不转动的轴心站成一圈又一圈痛苦的回忆。笨重的碾磙从碾盘上滚落下来,凄凄然蹲缩在一边,像一尊老态龙钟的残雕。失去了碾杆与碾磙的碾盘,寂寞冷清地仰躺在几块支撑它的石礅之上,以其空洞无望的期待,默诉着那个缓慢笨拙的岁月。
现在,它沉默了。或许,它已默认了自身迟缓而低效率的运转方式,寂寂然退守在历史的一角,独留下一些斑斑驳驳的苦涩记忆,成为一道久违了的风景,让人们怀想。
七十年代前,在农村,每个村子都有几盘石碾供乡亲们使用。碾子大都是露天的,为防刮风把面粉吹走,一般都建在向阳避风之处。条件好的村子也有的专门修有碾棚子,石碾安在棚子里,乡亲们磨面时即暖和又干净。吃白面要把小麦经过石碾多次碾压,才能碾出白面粉,现在我们吃的面粉像雪一样白,那时用石碾磨出的面粉,分头道,二道,还有三道的,一道比一道黑,最后剩下的那一道叫黑面,没有筋道,常用来蒸黑面馒头吃。
在农忙时节,为不误农时,勤劳的乡亲们磨面大都在凌晨或晚上,点上一盏昏黄的马灯,伴着静静的月光,赶天亮或睡觉前就将面粉碾出来了。人口少的人家,碾一次面能吃个半月一月的,家里有五、六口人的,一般三、五天就得推一次碾。所以,在那个贫穷的年月,推碾也是农村人一件非常繁重的活计。
后来到了八十年代,农村都陆续通了电,小电磨就慢慢取代了石碾子。没隔几年,面粉机又进了农村,小电磨就又快速地退出了历史舞台。现在,村子里都有私人小型加工厂,碾米有加谷机,磨面有面粉机,人们已经很少用石碾碾米磨面了。
在我童年的时光里,和父母一起推碾磨面的情景,依然蜗居在我记忆的深处。每年秋后,母亲将麦子淘洗晒干,等我周末放假了,就会带着我一起去使碾。每次使碾,都是母亲在老杆一端,我和父亲在长杆一端。母亲右手搭着碾杆,左手拿一把笤帚,不停地把沾在碾滚上的麦粒扫下来,又将溢出来尚未碾细的麦碎扫到碾盘中心。最后,直到麦子碾出了面粉,才小心地列在碾盘边上,用小簸箕撮到笸箩里,用细罗筛出面,再把筛剩下的麦渣倒回碾盘上,如此反复数遍,直到再无面粉可出,最后剩下麦麸,才算完事。那时,我七八岁的样子,弟弟才四五岁,每次推碾,父母并不指望我能出多大力气,只是不放心把我和弟弟放在家里,而将我们带到了碾棚。每次推碾,刚开始力气足,我撴开双臂,撅着屁股使劲地推,心里却揣着坏主意,看看能不能把另一端的母亲甩掉,看着母亲在另一端小跑着,心里就乐开了花。但是转不了几圈,就累的头晕目眩,上气不接下气,一屁股坐地上歇去了,等歇好了,却再也不想推碾,找个理由和弟弟玩去了。而父母亲也不会责怪我,任凭我在一边玩耍。
那个年代,在我们晋东南地区,百姓的生活水平还不是很高,人们走亲戚都沿袭了一种食俗——蒸黍米面馍馍。因此,推碾最繁忙的时间,就都集中在腊月里。一搭腊月的门坎,有畜力的人家就提早开始碾米了。日期一挨一天被挤得紧紧的,石碾也就不分昼夜地转动起来。没有畜力的人家就只好往后推迟,待到别人的牛马闲下来时才好借来使唤。而牛马也不是轻易就能借来的,你得给牛马的主人送去半口袋玉茭、谷子或豆类等喂牲口的粮食,再许下来年有事再帮忙加倍还工的承诺。而舍不得粮食也借不来牛马的人家,就只好等到碾坊大都闲下来时,自个把自个当了牛马来推碾碾米。推碾是一项又累又慢的劳动。同样一袋子粮食,牛马半晌就可碾完,人推就得一天甚至一气儿熬到半夜。但不管怎样,人们总要想方设法赶在年三十前将米碾出来再蒸成香甜雪白的米馍,仿佛打完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一般,焦灼的心才算安适下来。
一般腊月过后,石碾就闲了下来,任雨淋着,任风吹着,任麻雀在它身上栖息屙一头的鸟粪。大部分时间里,石碾就这样落寞着,一直等来下一个用碾的人家,才会将石碾清洗干净,晾干,重新焕发生机。而其他农具的待遇要比石碾好许多了,锄头、耙子、镰刀、铁锹等闲置时都要擦的干干净净,挂在屋子里,日晒不着、雨淋不着。就连风车这样一年用不着几次的冷农具,都有自己专门的储放室。
现代快节奏的生活已让我们拥有了足够的先进机械、马力和速度。事实上,石碾早巳退出生活的领地不复存在了。随着时光之河的流逝,人们记忆的河床也会渐渐被生活的泥沙掩埋,石碾也将悄无声息地烂蚀在泥土层里,成为千百年后历史的考据。它的名字和用途,我们的子孙也只有到史籍或词典里查找了。这也正如布罗茨基所喻意的那样:每个人终将变成他赖以生存的土地的一部分。具有思维意识且创造了并衍衍不息创造着自然的人类尚且如此,况乎石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