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一块石头里（组诗）

山中遇雾

群山静谧

倏忽飞来的鸟鸣

如清凉而干净的雨滴

大雾在山间飘荡

努力向上攀爬着，在陡峭的山脊处

缓缓停下来，消融在群山间

我已年过四旬

还驮着许多牵挂之事

努力地行走在人间

我知道，终有一天

我也会在人间的山脊停下来

像雾一样，飘散而去

收获书

走在田野，不要惊扰虫鸣

更不要羡慕庄稼

大地上，一切都在悄然成熟

一丛苍耳拦在路前

那就绕开吧，是草又怎样

一棵草，也要拥有自己的秋天

小时候，父母钻在玉米地里

我像一只惊慌的小兽，拔开玉米叶寻找他们

现在，大地寂静，只剩下风声

不要轻言收获

不要嫌弃任何一株植物

秋风，是人间最公平的证词

在汽修厂

发动机放在地上

空空的车头里

只剩下密密匝匝的线头

像一只掐掉了头的甲虫

这些汽车医生们

技艺精湛，手法娴熟

轻易就将一个颗撞坏的大脑拆解

一辆曾奔驰在人间的铁

此刻，被人类吊在半空

作出飞翔的样子

听蝉鸣

要像一座池塘

平静下来，越是燥热

越是波澜不惊

要用神祇的耳朵

将人间的声音淘洗一遍

哪怕只剩下谎言

如果人间有清凉

如果我们都张开嘴巴

那就相信谎言吧

人间有太多的冤屈，飘在天空

我们无从知晓

活在一块石头里

遇到一位仁慈的雕塑师

把自己带出深山，成为一尊雕像

是石头一生的梦想

找到一块上好的石头

雕成一尊佛，让一块石头复活

是雕塑师一生的愿望

这辈子，我深感羞愧

作为一块石头，我不忍背叛大山

作为雕塑师，我不忍改变一块石头的命

这辈子，我一直活在

一块摇摆不定的石头里

一只鸟

我可以记住一只鸟的叫声

但总是记不住一只鸟留在春天的气味

我常常对一只飞过头顶的鸟久久凝望

却不敢确认就是我一直爱慕的那只

那天，一只鸟儿从我头顶飞过

边飞边叫，仿佛在提醒我它又来了

我久久注视着，直到它消失在蔚蓝的天际

但我怎么都想不起这是一只什么鸟儿

它带着春天的味道和光芒远去了

让这个春天变得更加扑朔而迷人

洪流之花

让洪流遇见洪流

不要去阻拦顺流而下的石块

不要战栗

让尸体与石块自相撞击

让世界化为粉齑，回到洪流中

让洪流重新咆哮起来

这咆哮，末日的花朵

开在一堆粉齑之上

河流

河流干涸后，再无声息

沙砾，树木，鱼虾……他丢下那么多

沙砾还会重逢流水

树木也会再遇春风

可那些死去的鱼虾呢

山谷里，除了沙哑的风声

河床缄默无语。他唯一渴望的

是让这些卵石能离开大山

回到鱼虾清澈的池塘里

但他看见自己正被欲望的河水反复冲刷

摧毁这一切，包括鸟鸣，和山谷里的风

独坐书

冬日里

什么也不想做的时候

我会搬个凳子，像一件花瓶

独自坐在阳光下

忆童年，想亲人，向人间忏悔

或者想象漫长余生

我究竟走到了哪里

还能做些什么泣鬼神的事情

我就这样坐着

内心如同背阴处的积雪

期待着遥远的春天

什么也不想做的时候

我的天地，像一小块

渴盼融化的积雪

闪光的事物

年少时

时常痴迷于那些闪光的事物

总想一探究竟，或者也能身染光芒

也一直以为，生活就是一盏原始的灯器

只要悉心呵护，就能永远光亮温暖

现在，值得我深信不疑的事物越来越少了

尤其当我一次次从远方返回故乡

总有一盏明亮的灯，和母亲一起

守候在深夜的尽头

突然明白，在命运多舛的尘世

只有亲情，才是你生命旅途不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