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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海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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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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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仔

村子的街头有眼井。石砌的井壁,石墁的井台,井檐上被井绳和岁月勒下的沟痕和井水一样的深沉。

满仔每日里就从这井里打了水,挑回村子里去。

满仔是一个很惹眼的娃子。倒不是因为他长得俊秀,恰恰相反,苦命的满仔非常丑陋。佝偻的身子,微跛的右脚,说话声也混浊难懂。据说他的父母也曾送他去念过书,但念了没几天,许是因为口齿不清身相又难看的缘故,后来就不去了。他那个靠挑水养家的父亲也嫌弃他成不了器,是个白装饭的累赘,便由他在村子里转遛,帮着村子里的乡亲干些力所能及的活,混口饭吃。然而,满仔十三岁那年,他积劳成疾的双亲却先后丢下他们姐弟两个永远地去了,留给满仔的唯一象样儿的家什,就是那一条担杖和两只水桶。瘦小的满仔拭干泪水,挺一挺脊梁,坚强地肩起了他父亲吃饭的家当。从此,满仔便伴着他那担水桶成了村子里一个独特的风景。

满仔虽没文化,身相又不中看,但满仔心地善良,勤劳能干。

然而,满仔已经死了。

满仔挑水不图报酬,分文不取。他唯一而且最大的奢望仅仅是添饱肚子。除了挑水,满仔也帮着镇上的人家做一些诸如殡丧嫁娶秋收打夏之类的闲活,而且总是不请自到。无论刮风下雨天寒地冻,凡是用得着满仔的地方,满仔是每每必到的。尤其是哪家盖新房,从开工一直到圆工,满仔更是半步不离,常常让一些急需帮手的人家感动不已。所有这些,都说明满仔并非那种好吃懒坐呆傻愚笨之类,而卑俗的人们却顽固地认为,生就如此蠢相的人,非傻即呆。于是,乡亲们习惯了让满仔帮忙的同时,也习惯了拿低下的目光看待满仔,将满仔可怜地推向了卑贱的角落。

村子里的人家都晓得满仔好使唤,只消一顿饱饭几件旧衣便能将满仔打发得心满意足,也都乐意让他帮忙。时间久了,村子里的人们便渐渐养成了一种习性——办事按排帮忙打杂的人手时,无需劳神地去寻找满仔,只消随口吆喝一声,满仔在吗?今天你给挑水吧!满仔就会应声而来,乐颠颠地出现在吆喝他的人面前。不多时,他就挑着水桶,佝偻着身子,浅一脚深一脚地出现在村子的街上了。因为跛的缘故,满仔行走时身子一颠一歪的,两只水桶便在他身子前后合着脚拍儿摆动起来,那桶钩子磨擦桶耳的声音,便会“吱儿——吱儿”极有韵致地从街上一直响到井台边上。街两旁的人们隔老远就知道是满仔来了。等满仔走近了,便拿话拦满仔。

“满仔,歇会儿再挑吧!天还早呢!”

满仔就慢下脚步来,努力地直起身子和人们答话。

“不接(歇)了,不接(歇)了,一接(歇)就姑死(误事)了”

满仔和人们答着话,步子就走乱了。那韵致的水桶声便也跟着乱了调:“吱咝儿——吱吱咝儿——吱儿——”,磨锅锉锯似的让人听了浑身难受。

街对面的人们于是就撵满仔。

“快走、快走,难听死了!”

却不知是嫌满仔的话难听还是嫌满仔的水桶声难听。满仔就憨憨地朝人们笑笑,重又佝偻了身子走他的路,那“吱儿——吱儿”的声音便渐渐在村子的街头重新韵致起来。

水挑的多了,渐渐的,满仔就练得了一手打水的好把式,村子里竟没有一个能比得过他的。满仔打水十分利落,绳子吊着水桶轻快地放近水面,右手拎住绳头只一摆两摆,逮着桶口朝向水面的当儿,然后轻轻地把绳子朝下一送,只听“噗通”一声,一桶水就给打满了。

“满仔,真好把式!”来井边挑水的人见了,总这样假意赞许一番。

满仔就乐嗬嗬地笑,目光里流露出几许羞涩。 

“满仔,给打一桶吧!亮亮你的把式!”

满仔知道这是他们懒得打水,才故意夸他,却依然乐嗬嗬地接过桶来给打了。

旁边的人见了,便也挨个让满仔打水,有时一打就是老半天。满仔便急了,话也说得更难懂了。

“不假(打)了,不假(打)了,再假(打)就姑死(误事)了”,赶紧挑了水就走,人们便学着满仔的话哄笑起来。

满仔一路脸上却笑开了花,那乐嗬劲儿比小学生受了老师的夸奖还要兴奋几分。这或许仅是满仔能引以为荣勉强填补尊严的一点本领吧!

村子虽说小,好歹也是村子。今儿这家要娶,明儿那家要丧,再加上春耕下种收秋打夏拆屋盖房,满仔总是忙完了这家忙那家,如此年复一年,年复一年……

然而,满仔已经死了。

满仔穿衣服不论大小老少,也不赶季儿,勉强是件衣服裹在身上就行。衣服是从来也不换洗的,也没人给他洗,他便不下件儿地穿着,一年半载也难见脱下来。满仔瘦的跟猴似的,浑身上下都皮搭着骨头,密密匝匝的皱纹像灯芯绒布似的挤满面颊。在外人看来,满仔该有三十七八岁了,而镇上的人们都知道,满仔才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

村上的人们常常纳闷儿满仔是那样的脏,那样的饥一顿饱一顿,那样的风来雨去满村子转悠,却从来不见他生病。不但不生病,满仔从来都是乐嗬嗬的。

然而,乐嗬嗬的满仔暗地里不知偷偷流过多少眼泪。

村上常有一些顽皮的年轻人拿满仔寻开心。

“满仔,给你娶个老婆要不要?”

“满仔,那猪圈里有你老婆呢!”

满仔只是乐嗬嗬地笑。可从他晦暗的目光中分明流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愤懑。

当有女人沿街边走过来时,这些人便会大喊起来:“满仔,瞧你老婆来了,快上去抱住她!”,然后便七手八脚地将满仔推搡到女人身上。此时的满仔眼里总是噙满了凄楚的泪花。然而,满仔只能竭力发出一种愤怒却软弱无助的诅骂声,并且如躲避狼群一般远远地逃离他们。

这些四体健全的人,无聊至极的人,便在满仔微弱的诅骂声中开怀大笑起来。

满仔没有老婆。他远嫁异乡的唯一的亲人姐姐也知他没那份福气,更无那份闲钱与精力去给他操劳这档子事,任凭他孤猫独狗地活。

满仔脑瓜不痴,他什么都懂。

村子里的人时常见满仔一个人骑在门坎上,怔怔地盯着对面邻居家院子里的花衣服发呆,脸上有一种莫名奇妙的神情。

路过的人便会笑着说:“满仔,看啥呢?想女人吗?”。

满仔的脸便腾地红了,眼睛直直地望着说话的人,渐渐现出伤心的神色。

然而,满仔已经死了。

满仔是失足掉进水井里淹死的。满仔给一户娶亲的人家挑水,那时正值寒冬,井口结着一层厚厚的冰碴。

满仔跛着那只隐隐作痛的右脚来到井边的时候,一个来挑水的女人正在井台上焦急地等候着。

看见满仔来了,仿佛遇到了救星一般,急切地说:“满仔,可把我等急了!你瞧这井口滑溜溜的,我害怕,就等你来呢!快帮我打两桶吧!”

满仔憨憨地笑笑,放下自己的水桶,接过女人递过来的桶,系好筘带,右手攒住绳头,左手箍住绳子,随着一阵轻微的绳子穿过手掌的“嗤嗤”声,水桶便轻快地滑入井中,临近水面,满仔右手一摆绳头,再轻轻向下一送,伴着一声悦耳的“噗嗵”声,一桶水就打满了。

“满仔,真好把式!”女人远远地站在满仔身后叫好。

满仔憨憨地一笑,将沉甸甸的水桶拎了拎,稳了稳隐隐作痛的右脚……可就在满仔准备用力地时候,那只冻伤的右脚不堪重荷,脚下一软,就连人带桶滑进了井中……那个女人竟挑了一只空桶偷偷地溜回了家。

操办喜事的东家迟迟不见满仔挑水归来,就派人去寻,派去的人回来说只见井边放着满仔的担杖和水桶,却独独不见了满仔。东家预感到出事了,便嘱咐家里人不要声张,不然,喜事就要办成丧事了。

可怜的满仔就在冰冷的井水中泡了整整三天。

村上人都咒骂满仔死的不是地方。那茅坑粪池的哪里不能死,却偏偏死在水井里。

将满仔打捞上来,人们才发觉满仔跛脚上穿的那只鞋格外的臃肿肥大,脚上缠着厚厚的布条,布条里的脚淌着粘稠的疮血……

满仔下葬时穿上了新衣服。这是满仔第一次穿上新衣服,也是最后一次。然而,满仔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到了。他的坟和他的人一样,瘦巴巴的,佝偻着躺在荒野中,坟头上几片未烧尽的黄纸,在寒风中瑟瑟地抖动,呜呜如泣。

满仔已经死了好多年了,村子里几乎没有人提起过他。镇上的人们便渐渐忘掉了满仔,忘掉了在村子的街上,曾经是有过一个苦命的满仔的。

满仔生前曾帮过多少人的忙,帮村子里的人挑过多少水,村子里的人不屑去想。

人们的记忆中,满仔永远只是个给别人挑水的人。

然而,佝偻的满仔,跛脚的满仔,勤劳善良的满仔是再也不会在村子里出现了。 那“吱儿——吱儿”极有韵致的水桶声是再也不会在村子的街上响起来了。

没了满仔, 村子里的人们丝毫也不觉着缺少了什么,大家照常柴米油盐,照常家长里短,照常哭哭笑笑地过日子;大家照常殡丧的殡丧,娶亲的娶亲,盖房的盖房……

   满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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