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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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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2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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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忆旧:十五年后,再次想起祖母(组诗十首)

清明忆旧:十五年后,再次想起祖母


1、想象


是的,早就想象过你离去时的情形

棺木被涂上油漆,月白变作暗红

姑姑们跪趴在干草上掩面嚎哭,院外

北风呜咽、纸钱飘零

想过,知道这一天终究要到来

祖母——但每次想象都会叫我目眩心惊

我是否会在那一刻没有眼泪

只用双手死死揪住那根送葬的麻绳

是的,从小就无数次想过你离去时的情形

推演一个人的死亡,就如沙盘上布阵排兵

干些什么、谁会参与,甚至丧葬礼上的种种细节

如嗡嗡响着的锅灶,和菜蔬、白账本

还有灵堂口忽闪摇曳的油灯

这时候我在干什么?

多年于祖母羽翼下逃避惯了

难道一个人的死都不能让我振作起来

把腰板和意志挺直为焰苗的升腾?

是的祖母,想象过多次

因为死,是我们每个人难逃的宿命

南街,或者本村

你领我看过多少老人的离去

看过他们白天的灵堂、傍晚的祭风

牵着你的手走夜路,我害怕

那股暖意,有一天终究变得遥远而冰冷

死是必然的,但我害怕你的离去

就如我害怕长大,害怕面对更复杂的人生

祖母,我想象过多次

你离去后我该如何是好

一条残腿,在世间行走吃力

满腔自卑,黄土地上如风逐蓬


2、假设


祖母,大炕上的你奄奄一息,嘴角懦懦而动

窄曲的黑屋里,你白发铺陈泪迹未干

你舍不下这多难的子孙

却走完了坎坷的人生

无奈的岁月,从安泽到屯留

时光回溯——多舛的命运,从故土到潞城

时光再回溯——还有罗云与沁源的苍茫大山

以及十二岁泪眼依稀中早变得模糊的高平

徒步外出,千里寻妹的可怜兄长

讨饭归来,你寄身北村那破庙伶仃

还有只能把你卖出家门的爹娘姊妹

哪一个,都让晚年的你无数次老泪纵横

你摸摸这里,动动那里

炕上破旧的苇席、发白的床单

还留有你的体温,是你一生清贫的见证

甚至那个被烟火熏黑的针线笸箩

都被你的手摸得生疼

满头的白发,本就近视又愈加无光的眼神

还有不厌其烦的嘱咐,千言万语的叮咛

祖母,你总是放心不下

放心不下是你一辈子难愈的病


3、离世


你不是那样去的,祖母

那年正月,你送出远门的我最后一程

老街的北券口,你飞扬在寒风中的白发

让我鼻尖的唏嘘,掩盖了汽车的马达声

十九天后,你突然离世

没有任何征兆,无疾而终

祖母,你是否预感到了什么

那次你嘱托我规律饮食、善待自己

与人和气、在外珍重

你的目光一直追逐开动的汽车

腾起的尘土,如岁月一般慢慢落下

模糊的车窗里,二十大几却似乎还未长大的我

泪腺崩破,难抑悲声

你的离去,月白天清

像黄叶告别枝头,霎时飘忽在风中

就那样走了,没给儿孙任何安顿和床前孝敬的机会

让我从榆次返回的路上,望破长空

十五年了,你的离去

似乎在我心底打上一个隐约的补丁

76岁,这称得上波澜壮阔的一辈子

事关清贫,更事关粗茶淡饭和丝缕的亲情

祖母,我已走到不惑之年

尽管前行的路上还有冷雨,还有凄风

颠簸的也只是此生难变的腿脚

而思虑和负担,已不再沉重

暂别了,我的祖母

几十年后,我也必将重燃那盏油灯

袅娜的烟香,亲友的吊祭,一张黑白照片上的人

最终一切释怀,走得从容

从想象祖母的离世

到自己跟这个世界握手和解

黄土是我们最终的归宿

地下,终将依然其乐融融


4、固执


真的,早就想象过你离去时的情形

就如沙盘推演,我败得一塌糊涂

不,不是这么简单和肤浅

那一刻,我甚至会俱灭了身心、不复于万劫

我是一只羸弱却敏感的小鸡

在冰冷的尘世,只剩你翅膀下那点温情

先天不足,又掉落雨坑

命运,只剩瑟瑟发抖奄奄一息

至今想起,那些年月都是暗淡的

是的,没有光,世界一片沉寂

要有光!——于是,还是没有光

上帝的视线,照不到灰蒙蒙的余吾

我为自己设想过无数条光明的出路

不通罗马,甚至不通衣食饱暖

祖母,你从油灯里省下点滴来勉强打理

而生活,依然过得捉襟见肘

粗茶淡饭,裹挟于祖父粗暴的喝骂

不肯低头,我知道自己注定要经受洗礼

红薯的苦根都不能扔,自卑

成为儿时多年挥之不去的芥蒂

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存在——

单薄甚至残缺的身板下

却包裹一颗固执或暗藏锋芒的灵魂

童年,难以承受的复杂和心重

天未降大任,我这个卑微的斯人

只在暗中咬牙,以求扼住命运的喉管

或者,只想用自己颠簸的腿脚和步伐

努力将生活踩得平坦一些

固执,甚至变作了急躁

自卑狭隘的生活错失了多少风和太阳

祖母,你用不超过37度的体温

在沉默中尽量融化一个人心头的坚冰

二十大几了,依然跟世界使着性子

什么时候才能彻底独立?

那个巴掌大院落的方寸之地

鸽哨一年年响亮地划过

人老了,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我们总是在向死而生

来得其实也不突然,祖母

你春天的离去,甚至让我的心瞬间变作秋天的大地

苍茫、雄浑而坦然


5、家谱


想象家谱,如想象一棵树原先的样子

从种子开始,甚至在种子尚未孕育之前

想象邢台王家最初的源流

黄土地,太行山,风总是刮得那样粗粝

由晋入冀,由冀返晋

混沌中踩着无边的风尘,百数千年

活下去,曾是祖先们卑微的梦想

这梦想,是否也被磨得只剩一块头骨

因缘和合,总是有原因的

祖母你加入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

没有女眷,一个人担起浆洗缝补的生活

那个比你更可怜的婆婆,年纪轻轻便已魂归这巍巍大山

罗云的山,曾是那样的青碧无涯

某个夏日,让感伤的亲情如沁河弥漫

辗转多地,远隔的时光

未曾阻断高平河西父兄多年的牵挂

年轻的祖母,你再次活出一个人应有的尊严

如暴晒枯竭的柳枝,重新泛出绿意

那年冬天,你托李门老乡带回去一挂大氅

连同一封请人代写的让父母莫要牵挂的信笺

一棵王树,总是在某些时候断了枝干

岌岌可危的命运,甚至恍如秋寒中的枯叶

可怜的祖母,你不离不弃

两手搓好麻绳,就为给亲人送葬

晴朗,抑或是阴沉的气候

瓢泼的大雨、如刀的北风

远天空寂,大地苍茫

身后,唯有一声只在你心底的叹息

想象家谱,不只是想象

没有奢求,只盼能尽量活着

颠沛流离坎坷多舛的家族史

祖母,你向死而生,默默见证


6、仙井


关于仙井,我确实说不出什么

这是一个只存在纸面意义和想象空间的地名

愈发低垂的天光下,年迈的祖母

你用喃喃的近于自我嘀咕的声音

回忆故土常乐和附近去过、听过的地方

常乐、仙井,多好的名字

就像未央宫里经年长挑的红灯

包含那么多美好的寓意

却最终照射出两汉刘家的落寞与疏离

常乐,每每想起却多是悲伤

仙井,可能也和神仙的井泉毫无关联

十二岁,你在故土的人生画上了终点

如一只柔弱的羔羊,被命运的绳子牵引着

从那个开满槐花的春天开始

自此踏上颠沛流离的求生之路

仙井,是的

你可能去过常乐村几里之遥的仙井

也去过东西李门、高平城

还有那个据说每天有火车呜呜响着的南陈铺

你还可能从河西到过米山

十二岁前,你像丹河边一个普通姑娘那样

用并未缠过的天足丈量着属于你的自由距离

一场灾荒,断送了无数人的梦想

母女离散,命运从此变为另外的模样

十二岁的春天,槐花甜香中的故土

已注定要越发模糊,如雾气弥漫的小路

亦如雨点洇湿的纸窗

常乐、仙井、南陈铺、李门、高平城

祖母的晚年,这些地名

像刻印在你陈年记忆的底片上

灰白、恍惚,却也清晰如昨

就像儿时那声激越的长长汽笛

从南陈铺出来,沿着黑色的铁轨

漫入那深不见底的重重苦难


7、老姨


身为家中次女,祖母

你叹口气,与世界和解

不怪爹娘独独将你卖出家门

再叹口气,也与自己和解

离开故土,你这只柔弱的羔羊

也曾眺望远方的草坡

十二岁的远方

便只是依稀泪眼中荆棘遍地一生苦乐

还有你大姐,那个裹着小脚、一步三摇的瘦弱女人

只做了东乡地位卑下的侧室

是的,谁也无能为力

都是时代和命运的错

车轮滚动、道路盘旋

遥远的张寨甚至如在云上颠簸

那个夏日氤氲而起的阵阵小雨

如灰白的愁绪,笼罩古朴的院落

几把旧椅子,你大姐消瘦脸颊的肖像

一张掉了油漆的八仙桌

空旷灰暗的房屋里

我想努力看出点什么

作为晚辈,作为已故祖母你的后代

面对你大姐的遗照,我心也瞬间变得婆娑

都过去了,一切如烟云消散

就像这土地上鲜活或悲惨的故事,重来没有发生过

祖母,我相信老姨缥缈的灵魂正立于虚空

立于其遗照上三指或三寸的境界

我在心中双手合十

为她、为你,更为这苍茫的大地苦难的生活


8、一生


金钗之年,你就没想过长大成人

而立之时,仁厚的男人撒手离去

五十四岁,你亲手埋葬自己的长子

古稀之龄,你已活成菩萨一尊

披星戴月,劳动生产

你知道苦难的生活总得继续

多少个冰冷刺骨的夜晚

你独自面对饥饿的子女彻夜难眠

儿孙满堂,叽喳成群

也是人这辈子难得的幸福

回望人生,那些还不曾远去的苦痛

依然鲜活在你惊怖无奈的记忆中

午后的时光,静谧安详

做活儿的祖母你眯着眼

嘴里不断轻哼小曲

针锥和麻线在发丝间划过

就像人生在瞬间便已顺畅走完

想不开又能怎样呢

幼年失祜、中年葬偶、晚年丧子

命运就是这样的不公

属羊的祖母,坚强的女人,你却说

世界并不亏欠自己

是的,你也曾对岁月产生深深的恐惧

就如羔羊,面对冰寒刀锋中自己瘦弱的影子

但生活还是咬牙过来了

一切,最终变得恬淡和释然

一生坎坷的祖母,与人为善的祖母

左右为难的祖母,息事宁人的祖母

把自己当成了一只无限量的巨大容器

你将所有隐忍、介怀、不快,全部承当

黄土地有多厚重,我知道

——祖母,你就有多少深沉的故事


9、回乡


年过古稀,你曾回老家一趟

二百里路程,年轻时的你也曾多次走过

脚步丈量的不只是距离

更是那段血浓于水、割舍不断的亲情

从余吾经县城,到鲍店进长子,每走一步

就离你的河西更近一些

那些山,那些水,那些越发浓重的乡音

还有已经在村口翘首期盼的爹娘姊妹

都在召唤着你这个十几岁就被迫离开的闺女

……

遥远的思绪拉回到现实

疾驰的车轮总是快过人的脚步

近视眼的你努力望着窗外

兴奋地判断这是回乡路上的哪个村庄

变化真快,一路向南

这个清明前后的时节,早已槐花遍地

就像六十年前那个不胜唏嘘的日子

高耸而古朴的门楼静静伫立

青砖铺就的小院长满青苔

还有那村前村后遥相呼应的状元笔

都在告诉归乡的人:这就是你的常乐

你不需要努力,就能想及那么多儿时的往事

只是,时光的荒草早已淹没了你的爹娘

让那段尽管不完美但却真挚的亲情

变作了这一生都再难体味的无限伤感

时光如水,岁月长逝

高高的门楼,年幼的你曾不知疲倦爬上爬下

院里的青苔,也曾记着你雨后滑到的痕迹

老镜头里的常乐村

静止的时光饱含深情

七十多岁的祖母,你深知回乡的次数已然不多

或者,这便是离开高平六十年后

自己最后一次踏上河西的土地

离开前的你,买好了香烛纸马

执意要去祭扫爹娘的坟茔

天不作美,坟头跪拜

和给二老烧纸,都最终成了你的奢望

泥泞的天气,年迈的祖母

你就那样跪在一地之遥的路边

哭得撕心裂肺或有气无力

你在哭爹娘、哭姊兄、哭先夫、哭亡子

也哭一生艰难的自己

更哭这个充满苦难的世界

你多想亲自打扫二老的坟头

亲自抓一把黄土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前

就像儿时偎依在母亲的怀里,清澈的眼神

好奇地瞅着父亲手中明灭变换的烟杆

你多想趴伏在二老的坟头

把这六十年潞城、安泽、沁源特别是屯留的故事慢慢述说

你多想让爹娘分享你的快乐、安慰你的伤痛

你多想回到十二岁前,重新做回那个曾天真善良的丫头

……

升腾的火苗幻化了多少旧事

袅袅的烟气诉说着无尽的过往

湿漉漉的天地间,三根檀香

隔着一地之遥沟通两界

向隔绝的爹娘传递女儿归来的信息

看见了么?烟雨中的虚空

既不虚无也不空了,祖母

你的爹娘二老,定是感应道交

才在坟茔之上架起那道隐约的虹桥

一地之遥,这又是多远的距离

从此以后,你便再未回过河西

三年过去,你们重逢在了另个时空

我相信,这一世的缘分便开始了另一段的延续


10、不惑


祖母,在你故去的十五年后

我也已经人届不惑。四十岁

我该怎样定义这个人生过半的年龄——

就像每过十年,我的心和骨骼

都会突然长出粗糙的年轮

十岁,我自卑于自己的腿脚、困窘的生活

二十岁,我纠结于前途的渺茫、爱情的无力

三十岁,人生的阴霾慢慢散去,妻女逐渐到来

四十岁,我似乎依然未能活出一个人应有的超脱与精彩

是的,心重的人疼痛的不只是腰椎

更有对未来若隐若现的恐惧

我这个年龄,已经超过了父亲、祖父和曾祖父的阳寿

——这一点,你最清楚

他们是你亲手埋葬的儿子、丈夫和公爹

活到就是赚到,我应该欣慰甚至窃喜

就算是基本的粗茶淡饭、衣食保暖

这一世,我也已走到了自己的不惑之年,因为

我清楚记得儿时二进院里你的语重心长:

好好活着,善待自己

祖母,一组诗

断断续续写了十五年

因为我的江郎才尽,技艺逐渐下滑

更因我的心情沉重,不愿回忆从前

这是我写得最磕绊、最不流畅的一组诗

每个字的书写,都像儿时扶墙学走路一般

小儿麻痹、腿脚残疾的我

八十年代曾非常吃力、举步维艰

也或者,键盘的敲击、钢笔的撰述

都敌不过心中那重重的壁垒森然

只有无尽的岁月和成长

才能最终让心头的坚冰融解释然

十五年了,这期间

我不再四处飘零

花开花谢,平淡的生活年复一年

余吾那三间西屋和两个西间都倒塌了

沧海桑田,这个世界一直在变

那曾是你吃打受骂才挣来的家业

如今,尘归尘土归土

咕噜的鸽子,也不再落于那片屋檐

我也曾到高平看望你的三妹

那个据说很不讲理但长相酷似你的老姨

也一度让人心生喟叹

小你四岁的她也已离世

就在三年前那个凛冽的冬天

父母兄妹俱已成泥,几代人的凋零谢幕

印证了生死相续才是“活着”意义的本原

2006——2021

是的,祖母你已离去了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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