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承认,下意识想到这个和毛茸茸的或高冷、或甜腻有关的词汇,可能是源于钱钟书和汪曾祺两位写作界的前辈,特别是后者。汪曾祺是现当代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贵族”和“士大夫”,其文笔之洗练唯美竟也难以胜出其气质之高洁如水,于是想象中这样一个慈祥老者应该是和逗猫玩耍并不失童心最匹配的。可惜我读的汪曾祺先生的作品实在太少,还没有发现他的短篇小说及散文里有这方面的内容,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心目中他应该有这方面的生活小趣味的想象和判断。古怪学者钱钟书更不用说了,他时常在自家四合院门后藏着一根长竹竿用来协助自家老猫去“打败”林徽因家猫的事,早已是这个圈里乃至全社会人们茶余饭后呵呵笑着消遣谈论的经典情节。有些人说文人相轻,特别是民国时代,互相之间的攻讦之风甚盛,才子钱和才女林一辈子关系不好。我倒觉得,就算意见再左、脾味再不相投,两个经历了朝代更迭、国运沧桑的知名文化人,真不至于关系别扭到最后还帮猫打架的地步。唯一能合理解释的,也就只有治学严谨的钱钟书先生一辈子算是个童心未泯的“老小孩”这一个原因了。
两个多月之前,暑气逐渐在小城中弥漫过来。时近中午的我开车拉着闺女去了不远一村子的三姑家吃饭。八岁的闺女个子挺高,但一米三五的个头里依然长着一颗喜欢小动物的童心和“有趣的灵魂”。有趣的灵魂在一定程度上算是文人和艺术家的专有称呼,就像小时候不抓脂粉只抓书而壮年后却帮猫打架的的钱钟书先生就是这样。三姑家早已修好但尚不能住的东屋里是一堆修房剩下的椽棒圪栏,不知何时,家里老猫在这堆杂物里生下三只发出细细声响的小猫崽。我们去的时候,这些小猫可能已经有月把时间,小心翼翼地顺着这些椽檩探出脑袋,并随时还不算太敏捷地跳回到安全地带。闺女和长她两三岁的一个表姐被三只猫吸引了,争前恐后地发出甚至有些夸张的叫声,并不由分说把我拽出去看。闺女拉过我的手就要拉钩,我明白先斩后奏一向是她的惯用伎俩,这在买零食、毛绒玩具甚至拼多多上都是屡试不爽的。而我看着眼前隐约藏在椽檩之间却又谨慎好奇地向外张望的三个小家伙,“抱回去一只”的想法也已经有了。闺女剩下需要做的,就只有三选一了。
关于猫,我如今依然清晰的童年记忆里,至少有两三只算是较为深刻的。二姑家曾送来过一只当时单薄瘦弱的小黑猫,爷爷就把它安置在平常倒扣着两只洋铁皮大水桶的红石板上。瑟缩在靠墙的犄角旮旯里,面前是奶奶用筷子挑给它的一些小米稠饭,还有点红薯皮,那只可怜兮兮的小东西却不吃不喝,两只眼睛显得尤其很大、很“可怜”,这是一双已快四十岁的我至今还能清晰记得、甚至会莫名伤感的眼睛。当时我以为它和不待见吃粗粮的我一样挑食和“尖馋”,现在想想也许是一只体质极差甚至生了大病的小猫。后来它很快就死了,刚上小学的我也因此而不愉快了不短时间。同村的建红家养着一只跟老虎有一拼的大黄猫,平常用一根布绳拴在门口的方墩石上,总是懒洋洋地眯着眼睛,课余时间常去他家喝水的我们很清楚。爷爷和他爷都是放羊出身,也是一辈子的老至交。不是小名、也不是外号,他爷官名就唤作“张山羊”,我觉得就是直接以职业命名的典型,和写诗的杜甫被称为杜工部是一样的。两只眼似乎都有问题的山羊爷爷在我最初的印象中就已经很老了,皱巴巴的脸尖尖的,有点驼背,拄着一根枣木拐杖。那时候我还小,可能十岁左右,总觉得他的长相及衰老程度,和他家老猫的凶猛劲儿是不符合的,但一家里的人或猫狗甚至鸡鹅,总有个厉害的,这也是事实。因为八九十年代老鼠多,村里又都是土坯房,见什么啃什么的老鼠是绝不了的。我爷白天从村西坡上的他家把猫抱来,晚上插了门栓、拉灭灯泡后,这只当时至少令我有些竖汗毛的老猫就开始尽情发挥了。有时候它一黑夜能逮好几个大家伙,所以我那关于挨着墙角的被窝后头的记忆中,永远清晰地有一片老鼠血,是的,猫这个东西特别爱上炕。还有一次,我跟着同院的伙伴去村西他小爹家送东西,人们常说“好奇害死猫”,猫是种好奇心很重的动物,而那次却是因为那只爱挠人的猫,差点“好奇害死我”。伙伴他小娘已经专门叮嘱我了,我依然掀起床帘仔细去看躲在黑咕隆咚里的那只素有“挠人”恶名的大猫,于是,那一次我挂彩严重。左手手背血流不止的我被他家用布子简单擦了几下,回家后三叔一个在包头当兵的朋友,挤了一些白牙膏,给我涂抹在了那一道道伤口上。而更小时候,我记得奶奶也养过一只毛色花纹早已模糊在记忆中的母猫,目前仍然给我留下较深印象的是,那只母猫把几个猫崽下在西间房那盘冬天才用的砖火灶的炉膛里,眼神素来不好的奶奶还踩过那只因疼而跳的母猫几次。
闺女点着脑袋、托着腮帮严肃认真却又十分纠结地三选一后的那只小猫,是通体黄色、肚腹稍白的。而作为同龄人的那个小表姐也一直有的类似想法,被向来以“语声高”而闻名的她妈一声尖利的断喝就掐断了。就算快长成了大人个子,但八九岁的孩子心还是很稚气的,在车上,闺女先自作主张给猫取了名字“王小黄”,我想到以此类推,红墙碧瓦的皇城根下窄曲胡同里那两只经常跨过院墙刀兵相见的猫可能叫“钱老灰”“林老花”时,笑得方向盘也抖了几下。一回到家,她就缠着我用锯弓对一个红酒木箱进行了简单改造,并打扫干净了一间地下室。几个废轮胎堆叠在墙角,性别为“女”的王小黄还不适应这个环境,独自蜷缩在木箱猫窝和轮胎墙壁形成的犄角里。闺女一个劲地反复说:“我摸一下王小黄吧?”我安顿她摸猫可以,上去后记得每次洗手。话没说完,一股不太痛快的感觉却萦绕起来:几十年前那个贫窘寒凉却月白风清的至少在老家镇上还算“农业时代”的非信息、非网络、非快餐的淳朴时期里,别说撩猫逗狗、擦破碰伤,就算被猫挠了、被狗咬了,比如手背当年在村西被抓得血呼淋啦的可能十岁左右的自己,多少年了,谁还想过是不是怕感染、怕留后遗症、需要尽快去打狂犬病疫苗?甚至以此为借口,讹诈伙伴他小爹一些钱,从而导致本村的两家彻底成了仇人?两年前,刚上小学的闺女在校园的塑胶跑道上摔了一下,膝盖下的伤口至少有三五个月都长不住。几十年过去了,从夏游小河、冬点野火、撩猫逗狗、擦伤碰破而毫无挂碍、一笑了之,到互不相让、怎都不行、紧急送医甚至讹人破产,这几十年来中国社会、经济和所谓的人类文明发展的意义又在哪里?
应该是用了不到一天时间,单纯可爱的王小黄就和我们打得一片火热了。物流再快,也得几天,我只好去店里先给它买了猫砂。而猫粮暂时是不需要的,因为年近不惑的我深知:动物和人一样,不能一开始就过好生活,小时候吃点苦是很有必要的,什么东西都不能被惯坏,可以有火腿鸡蛋,也就是我吃什么它吃什么。毕竟是只家猫,也可能还带着野猫、流浪猫的强悍基因,不需要那么娇贵。任何一个活着的物种都是这样,解决了吃喝和屙尿问题最重要,其他的都无所谓。可能是天生的、基因里带的习惯,猫这个东西就喜欢在煤灰或颗粒沙土里大小便,就像羚羊生下来几小时就会跑、鹅鸭小崽放在水里不沉底一个道理。闺女和大多数的小孩子一样喜欢显摆,她端着木箱故意坐在小区大院里,吸引了更多的小孩们前来围观,一惊一乍的童声便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有些小孩试着用小树枝穿过木箱的缝隙去捅猫,和我及闺女在一起时欢快活泼的王小黄毕竟还小,就吓得瑟缩成了一小团。猫天生好奇,却也天生谨慎胆小,它几次冲撞夺路而逃,躲到了单元楼外的犄角旮旯里,有一次甚至直接跑到了地下室。从相对宁静的乡村小院,到人多声喧的水泥大院,这中间又突然少了母亲和另两个姐弟的陪伴,王小黄的举动是完全能被理解的。但后来随着见的人逐渐多了,它对这个嘈杂的环境也就慢慢适应下来。世界,是需要我们自己用经验去慢慢丈量的。不再那么胆怯的王小黄在地下室里登高爬低、活蹦乱跳,旁边竖着的两扇废旧隔门上的玻璃,也曾深深吸引了充满好奇心的它。因为在它幼小的、只能试探性伸出爪子碰一下就赶紧缩回的小心思里,对面那个影影绰绰跟自己或另两个姐弟很相似的小家伙,至少曾是令它有些不放心的。没几天,身手敏捷的王小黄就在把包括鞋盒子、洗衣盆、灯笼、隔门在内的几乎所有地下室东西轻松征服、踩在脚下之后,已经能攀上那几个摞在一起的轮胎了。地下室的窗户是个不太宽的一线天,以前还被捣乱孩子打破了一扇玻璃,闺女和我这个老小孩一直对被关了禁闭、失了自由的王小黄在下边的凄惨叫声深感悲悯,于是商量着干脆把四条轮胎叠摞在一起,上边又靠墙放了装汽车椅套的方袋子。这样一来,身手迅捷、性格机敏的它就能最大限度地享受窗户外的自由了。
果不其然,王小黄毫不费力地纵身一跃,就能跳上窄窄的窗台,并拱过还裸露着尖锐碴子的玻璃而出去外边,并盘着尾巴蹲坐一会儿,看外边没有什么威胁和生人,就闲庭信步地在附近懒洋洋地溜达一会。正是家里闷得坐不住、外边也热得心发慌的时节,傍晚我和闺女坐在院里,因为离院墙近,贪玩成性的王小黄会从院外草丛里穿过铁栅栏跑回到我们的脚边,并顺势躺下,仰面朝天用爪子轻轻逗弄我们。我突然想起以前人们说的一句话:大人现在逗弄小孩,等一两岁后就是他反过来逗弄大人了。刚被养了半个月的王小黄,何曾不是这个可爱的小孩呢?它也不弄疼你,早早藏起了生来便锋锐无比的钩趾,就那样用带着厚厚肉垫的四个爪子轻轻而快速地像转动的车轮一样踢蹬着我们的手,或者不断左右打着滚。遇到不熟悉的脚步声或看见了生人,它就警惕地轻轻一跃,跳回到地下室的玻璃之后。正是天热的时候、雨水又特别多,除了正常吃的东西,那段时间我和闺女去绛河边上给它要了大量的小鱼。现在回想起来,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王小黄至少吃了四五十条跟指头大小差不多的鱼,这其中还有一条特别宽大、导致当时小桶里转不开身的扁鲫鱼。每到吃鱼的时候,王小黄就露出了自从地球上有了它们这个物种后老祖先就遗留给子孙的那种龇牙咧嘴、眼冒凶光的“捕猎”本能,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不同以往的声音,并迅速钻进犄角旮旯或木箱里,然后就是咔嚓咔嚓的轻微又清脆的咀嚼声。我对佛教的很多教义和说辞都很认同,善恶因果、不要无故杀生这一点,当然更不例外。但面对可爱又机灵的王小黄,却又未能阻挡自己不去河边要鱼、捡鱼。那一次,是个刚下完大雨的下午,绛河南边的护堤石栏附近汪着一大滩水,刚从东边杨树林深处听完一场盛大蛙鸣的我和闺女,惊奇地发现这滩水里蹦跳着不少小鱼。如果说从别的钓客的钩子下要鱼,只是简单改变了鱼的“被谁吃”“被怎么吃”的肤浅形式而未能根本挽救鱼的性命的话,那么,从水里捡拾起来却没有举手之劳地扔进河里去放生、而是带回来喂了猫,则成了一种真正的杀生行为。但一想起那么多居士在河边排队大声念着阿弥陀佛准备放生、河下游那么多人却抽着烟喜滋滋地张开了网等着捞鱼的情形,我也就只能淡淡一笑并可以稍微理解自己的行为了。
王小黄丢失在一个晴朗的上午。那段时间它已经和我们混得很熟了,且因为经常独自在附近玩耍而没怎么乱跑过,我也就对它比较放心。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以及它喵呜喵呜叫着不甘心一直憋在地下室而想出外享受自由的缘故,我才专门把四条轮胎叠摞起来,那其实就是专门为这只小黄猫搭建的外出平台。那个上午我们骑车出门时,它还跟着我转到后院并火速投入到几蓬草丛和一小片黄土里打滚玩耍,中午我们回来后,却怎么都叫不到这个以往像黄绒球一样突然就弹窜出来的小东西。我和闺女很着急,跑遍了整个大院的所有角落,问了很多大人小孩,到最后都没能找见王小黄。就在这之前不久,偶尔啃食一些草叶的王小黄,裂开嘴鼻贴着草木轻闻的样子,曾让我想起一句“猛虎细嗅蔷薇”的话,并掏出手机抓拍了几张它的照片——而现在,这个已经算是和我们建立了较深厚感情的小家伙,却不知被什么人偷走了。按说它自己只在附近玩耍,且性情机敏,是不可能丢的。但那段时间正是学校放暑假的时候,整个大院里小孩很多,小孩的好奇心比猫还重,就曾有几个孩子因为逗弄不到跳回红酒木箱的王小黄而把一些树枝透过窗子扔进了我的地下室。闺女寒着脸,我安慰她说:“不一定是小孩们逮走了,但只要是帮自己孩子逮走咱家王小黄的大人,就肯定是爱猫人士,可能比咱们对王小黄还好呢,王小黄可能过得比在咱这里还更好呢。”我一句话里,接连说了好几个这只黄猫的名字,潜意识中可能也算是对这段不足一月的短短缘分的一个不无伤感的总结。其实这个结果是从我们刚抱来王小黄时就提前预判过的,我曾不止一次说:“只要把它养大,哪怕养到多半大时候,它就有了自我生存能力,就不用太操心了。地下室给它照常供应上水和吃的,那样对一个来去自由且完全能照顾自己的大黄猫而言,生活将是十分美好的。”动作敏捷却还比较幼小瘦弱的王小黄,在我家却没能等到长大就别人逮走了。那段时间,坐在车后的闺女时不时淡淡来一句:“我想王小黄了。”我记起有天晚上在没开灯的地下室,我给从脚踝抓着裤管往我身上爬的小家伙拍照的事,我平常没怎么注意过毛色明黄的小猫的俩眼,在黑夜的闪光灯下却是令人一惊的青绿色,动物凶猛,真不是一句假话。于是我和闺女说:“放心吧,猫有九条命,它能照顾好自己的。”后来我在一朋友家碰见一只体长足有半米还不算尾巴的壮硕大猫,心里那种失落的感觉应该和单纯的闺女是一样的。键盘敲到这里,我知道对王小黄这只在我家生活了还不足一月、却十分可爱乖巧的小母猫的记述也就到头了,愿诸佛菩萨保佑它能在逮走它的那一家吃好喝好顺利生活吧!
在一个我们常去的宠物店要到最近的这只同样是家猫的“王小黑”后,闺女笑着说咱们先前网购的猫砂、猫铲都又派上用场了。王小黑通体墨色,几乎没有一根其他杂毛,从体型上不好区别它和刚抱来的王小黄哪个更大一些。尽管清楚它还不能借力跳上窗子,但我还是提前把四个轮胎分开了。依然是那个方正干燥的地下室和精致舒适的红酒木箱,其他也基本没变,似乎更凶猛一些的王小黑住了进来。我给它倒了清水,又冲泡了半小碗果蔬米糊,小家伙吧咂着色泽粉嫩却长满倒钩毛刺的舌头,蜷着身子认真地吃起来。我始终觉得猫和它当科长所“领导”的所有其他动物,都是大自然进化最成功的物种,狮虎豹自不必说,就算俩耳朵上竖着两撮毛的猞猁甚至体型更小的那些野生物种,都几乎是当地生态平衡的重要维护者。除了耐力差一点,猫科的其他任何指标都是超一流的,这就像我小时候在大姑家经常看到那只猫丝毫不鸟甚至还主动调戏殴打比它大好几倍的黑狗一样。而三姑家多年前一只和猛犸象一样长毛披耸的大老猫甚至上树逮了好几只这里俗称“圪灵”的松鼠,还满脸是血地拖回家一只半米多长的黄鼠狼。王小黑好像是只公猫,尽管小,但迟早要飙升雄性激素的性别在那摆着,所以它会在被逗弄时张嘴,露出细小却十分尖锐的牙,而且有时我还觉得比较疼,这也是它和我们还不算太熟时的自保行为吧。像当时对待王小黄一样,我也随即用粉色的发带编了一个项圈戴在了小黑猫的脖子上。给闺女梳辫子很不在行,但三股绳带做一个均匀的小项圈还是很小菜一碟的。
闺女后来突然说:“咱们做错一件事。”我正纳闷,她说:“前几天咱才把从绛河上要的那条鱼,放生到嶷神岭的荷花池里,如果不放,不是能给王小黑吃?”那是当时要来准备喂王小黄的好多鱼里最终仅剩的一条。黄猫丢了有四五十天了,这条鱼还活蹦乱跳地游着,就像先前一条可能被折断脊骨、腰身变得很别扭的泥鳅一样,精神头很足。就在前几天,我用塑料袋盛着,到嶷神岭下放生在了荷花池里。求生是所有众生的起码本能,就算再低级微小的蝼蚁也都不想死。即使佛教不说,我也能明白使一个生命无辜丧失是有罪过或至少是不道德的。县城周围这些年的生态恢复得还算可以,岭下那个荷花池也都是活水,池面上经常有野凫拍打着艳丽的翅膀贴着水飞快掠过,身后是一长串密集惊艳的水花波纹。池里紧挨一座小桥处,这个夏天里经常有荷花盛开,就在前不久,我曾见到过一朵只有佛经或古代工笔画才可比拟的莲花,粉瓣黄蕊、层次参差,在大圆绿盖映托之上显得特别好看,甚至带着一丝“神性”。我的眼神有些不佳,就专门用手机拉近距离拍了一下,最终放大一看,那朵荷花的正中似乎真的散放着金黄色的光。这个世界上,神性可能也是存在的,只是需要眼力和心思这“六根”之其中两个的瞬间结合。佛教即心教,把未能被猫吃掉且依然精神抖擞的一条小鱼放生在莲红水碧的荷花池里,至少我内心觉得是十分“如法”且圆满的。
有天我们出去玩,很晚才回来,而已经被关了至少二十四小时的王小黑可能饿了,发出听起来凄惨甚至带点沙哑的叫声。这和刚睡醒或不见了妈妈而不住声啼哭后哑了嗓子的小孩没什么区别,骡马比君子,动物和人是一样的,何况是进化得很成功也很通人性的猫狗等。我见它只是喵呜喵呜叫着并围绕裤腿不停拱闹且不吃碗里的炉面和米粉,就上去拿了火腿,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小动物都是需要及时安抚的。和刚开始吃鱼时的王小黄一样,眼前面对火腿的王小黑的“护食”样子也很凶,平常对用手去抚挠脖颈下而不抗拒还很享受的它,这时候却令人生畏,让我不敢再伸出随时都可能被攻击的手。王小黑也是个活泼的小家伙,尽管来的时间短,却早已像狮虎一样试探嗅闻着巡视过这个方寸之地,带玻璃的隔门、盘曲的水管、一些鞋盒、两只灯笼还有堆在墙角的其他杂物,都被它尽快熟悉了几遍。吃喝用的碗碟、“送风火”用的猫砂盒子等,自不必说。在这个地方老百姓特别是上年纪的老人的口语中,大小便叫“送风火”,说某某老者或久卧床榻的病人快“送不了风火了”,也即是命不久矣的意思。猫不一定有九条命,但只要吃喝饱暖、生活安稳,眼前的王小黑和之前丢失的王小黄都会顺利长大并由着性子去享受每天的阳光和风的。
生命是什么?是活着,更是高兴愉快地活着。我经常想:靠着发达头脑而逐渐成为地球领导的人类,与甚至包括植物在内的诸多物种、一切众生之间的相处,如果能尽量做到最大的和谐,该是多好的一件事。这跟前不久写的一篇关于回忆粮食的文章一样,我觉得人类应该珍惜这个地球、这片资源,珍惜这段能享受雨露阳光和各种知识的人生。是的,向自然和地球资源的索取要是能适可而止那该多好,煤不要滥挖、物不要用尽,不要滥杀无辜、竭泽而渔,而像周文王一样能仁慈博爱、网开一面,在保证自己衣食饱暖、精神富足的前提下,尽量留给世界上其他物种更多的生存空间和愉悦心情。猫狗皆是千万年前就已驯化的物种,对人的依赖和信任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我们更应该善待这些矫健而充满活力的小家伙们。就算退而求其次,也不应该无辜伤害这些动物。从小我就听大人们经常说:猫是养不熟的奸臣、狗是摆不脱的忠良。这一点,主要源于两个物种对人态度上的“冷热”不同,狗更憨实体贴一些,猫更高冷傲气一点,且猫是个身手矫健、来去无踪的独行侠,不像狗一样经常卧在院里或盘桓于人的前后。但凡对别人的评价,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上进行的,对动物的品评,更是立于人类的自身角度。猫相对冷漠,但这是它的原来本性,况且从小到大它带给孩子们甚至大人的乐趣也是不少的。它是我们生活和心目中寻找乐趣的那个有效的“具象”,这就足够了。
差不多十年前在县政府后民宅里租房住时,那个院里除了一棵樱桃树和另两棵梨树山楂树外,南墙下也是一堆不常用的杂物。有天早晨我听到那边传来细细的猫叫声,后来仔细查看,也是一只不知从来哪来的老猫把三五只小崽下在了旧桌椅和杂物堆里。那些年的自己还在清汤寡水的现实中固执地写诗,曾于一组《春天里》的组诗中,写了一首《猫趣》。“几声细嫩的猫叫/唤醒了这个花香满院的清晨/蚂蚁正忙着晨练/将落下的花瓣扛回家中/南墙底的椽棒堆下/四只毛茸茸的小脑瓜显露出来/粉嫩的鼻尖和舌头向春天问好/老猫觅食去了,猫崽早早醒来//儿时那只被认为尖谗的小猫/脏兮兮的身体瘦骨嶙峋地倒在我的童年深处/和我一样吃不上白面的它/哀怨的眼神和叫声在记忆中打下烙印/也永远未能走出那个料峭的春天//这个季节,院里的花都开过了/风在地上扫出一个个花丘/面对小猫,我感受到春天蓬勃的力量”。对于一个从十七岁就开始写诗且坚持多年却直到现在都未能真正写出结果但依然在粗劣粗鄙的现实中尽量保持着一颗“有趣灵魂”的人来说,春天、河流、生命,甚至第一场雨雪和刚露头的花草、叶苞等,都仍然能够对人老心不老的我产生那么多自然而纯粹的感动——所有这一切,可能也是一个想尽量保持自我、不被世俗污染的人应具备的基本素质吧。
猫趣、猫趣,趣在猫,也在人,更在心。现在想想,一向似乎都很刻板的作家钱钟书,生活中如果没有那只爱跳过院墙去和林家同类打架的猫,他书本堆里阅读和写作之余的其他时光,该是多么无趣甚至无聊啊!那只爱惹事却经常总是“惨败”的老猫,让钱先生经常童心焕发甚至精神抖擞地操起门后的竹竿来帮忙打架,一旁的杨绛甚至“拉都拉不住”。他躲在门后、心中那种随时就准备去摸竹竿的兴奋劲儿,甚至我们想象中的隔壁院子林才女和梁思成以及住得也不远的金岳霖等相关人士都有点哭笑不得的样子,我觉得真给那个含蓄而风雅的民国时代增加了不少的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