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代了,我家的一个老式木板箱里始终珍藏着一张70年前的牺牲证明书,方方正正的这张牺牲证被折叠后仔细包裹在一层厚厚的油布中,压放在外边涂画着棕黑油漆的木板箱的最底层。众所周知,农村家庭的板箱底是存放最值钱、最宝贵东西的地方,这也说明祖母对二爷爷当年这张牺牲证的珍视程度。
第一次正式看到这张早已被岁月洇渍得发黄变粗糙的牺牲证时,作为孙子辈的我很震惊。这是一张两搾见方的正方形毛边纸,黑黄的底色上印着简洁明了并不复杂的一些图案:最上边是内嵌“八一”字样的一颗红五星和两面军旗,四周的边框深褐色,上边是飞机、下边是军舰和坦克,象征海陆空三军,左右两边是齿轮和麦穗,显然是子弟兵出自工农大众的意思。这是基本的色调和格局,剩下的就是文字内容了。因为在板箱底已经珍藏了七十年,这几乎是四分之三个世纪的时间,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孩也早已成长为一位古稀之龄的老人了,加上以前的纸质确实比较差,导致牺牲证上的几条折痕都明显断裂,内容里的题头和主要文字也得尽量拼对在一起才能看清。这些文字都是竖排的格式,除“革命军人牺牲证明书”和“烈字第0066975号”的钢印编号外,内容是这样写的:“王水成同志于1947年9月参加革命工作,在四纵十旅任战士,不幸于1948年12月在李围子战斗中光荣牺牲,除由我军奠祭英灵外,特怀哀悼之情敬报贵家属并望引荣节哀。持此证明书向山西省屯留县人民政府领取抚恤金及革命牺牲军人家属光荣纪念证,其家属得享受烈属优待为荷。此致**先生。”最后的落款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西南军区司令员贺龙、政治委员邓小平,1951年12月15日”,牺牲证的左右两边还盖着两方不小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南军区政治部印”的粗体骑缝章,而背面的简要信息大多和正面相同,有所区别的是部队隶属更详细,“四纵十旅廿八团”。
我祖父的这个亲兄弟也即是二爷爷王水成,也叫王富生,祖籍河北顺德府邢台县,1931年生于山西临汾安泽县罗云镇的苍茫大山中。雄浑的高山峻岭和潺潺的流水溪泉滋养了年少的他,也在他的骨子里深深植下一种对坎坷命运的倔强和不屈服。因那个年代战局纷乱,加上他弟兄两个幼时丧母,导致从邢台逃荒上来的一家父子三口饥寒交迫、饱尝艰辛。据说他和他哥也就是我祖父不同,他是个幽默的人,对眼前的困苦生活和预料中的艰难险阻总是抱有乐观向上的积极态度,登高爬低也很活跃。安泽山太大,条件很不好,他16岁遵照其父亲的嘱托,来到相对富庶的屯留县余吾镇投奔一个本家长辈,当年便和当地不少中青年一起投身革命、报名参军。据我祖母后来回忆说,当家属们刚听说这帮人在西街泰山奶奶庙整队集合的信儿时,其实他们这支毫无战斗经验的临时队伍已经走到了南边距离县城不远的魏村。是的,那一年活泼好动的二爷爷才刚16岁,稚嫩的肩膀上已经被迫扛起了沉重的步枪,扛起了一个男人应当担负起的家国重任。这次离家,他再也没有回来过,没有回来过屯留余吾、更没回来过安泽罗云。在那个烽火连天的岁月中可能连一封家书都没有给他的父兄嫂子寄回来,就那样跟着陈赓、谢富治的部队转战河南、河北、山东、江苏,最终牺牲在安徽淮北双堆集附近的李围子战斗中。跑了这么多地方、打了这么多仗,1948年牺牲时的他年仅17岁,还是个尚未成年的青皮后生。1948年12月,这是共和国建立的前夜,他这个活泼好动又生性磊落的后生,就这样在参军入伍一年多后,和更多的来自祖国各地的农民子弟兵一样,最终牺牲在了建国的前夜。
祖母和二爷爷同岁,由于那个灾荒年代特殊的历史和家庭原因,从十三四岁开始,他们便在安泽罗云山跟着曾祖父一起生活。几年之后,这个在一个锅灶里打捞着清汤寡水逐渐长大的可怜同龄人便永远去了。祖母后来说,她和祖父在建国后多次向余吾一起当兵走的知情人打听,二爷爷他们当时参加的那次战斗,也就是牺牲证上说的“李围子战斗”,是整个淮海战役乃至古今中外战争史上最惨烈的阵地战,“人一排排倒下,就像割韭菜一样。”余吾东街的一个参战退伍兵回来说。“吃又吃不上,天气又太冷,我们在战壕里进行的是一寸山河一寸血的‘拉锯战’,都实在累得顶不住。你家富生要小便,手托着战壕稍微一抬头,叫一颗流弹恰好打着了。唉。”我们现在看的一些电视剧战争片都不少,但是真正亲身经历参与那种炮弹在头顶炸响、机枪在耳畔扫射、对战双方不断血溅疆场、永远倒下的人,才会对生命、岁月、家庭、亲情这些可贵的东西,有一种彻底的依恋和珍惜。
在现在的年轻人看来,这张皱巴巴发黄变糙的牺牲证确实算是个不值钱的老古董了。但是谁又能在内心真正意识到,在上世纪那些战火纷飞的年代里,正是有千千万万个像我二爷爷一样的爱国青年,抛头颅、洒热血、上阵杀敌、浴血奋战,做出了重大的牺牲,才换来了这个国家与社会和平、稳定、发展的今天?!牺牲证上的主人公——我的二爷爷王水成,尽管牺牲在新中国建立的前夜,但是我相信,他,和那个年代更多的他们,都已经在内心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祖母去世后,这张70年前的老旧牺牲证,一直由我保留和收藏,如今仍然静静躺在板箱底。默默无闻的同时,这张牺牲证又在向这个世界持续传递着一份难以消弭的淡淡温情。经历过血与火的洗礼、去与留的挣扎、生与死的考验,一张70年前的老旧的牺牲证,才是这个国家和民族最值得珍藏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