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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贺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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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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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韭飘香

王贺岭

祖辈没凡人。

我大爷爷探身田垄,锄杠捋得光滑闪亮,地里直起腰,像长出一棵树,刺眼的阳光打过来,他敢直勾勾顶回去,更别说雨,别说雾。我二爷爷是山神,背着洋炮满山转,轻风流云为伍,草木山石作伴,刺槐林间看山的小屋,如雪的槐花里时隐时现,屋顶飘着淡淡青烟,屋外漫着野味香。

我三爷爷呢?

1.

一道大坝,两头人家。坝外沟底下,盈盈绿色,一村人眼热。

沟壑又深又宽,两侧土崖峭立,草树悬空,雀儿攀住细枝颤。沟底下,菜地歪歪斜斜漫下去,菜地尽头,杨柳林遮住视线。小渠弯弯,流水欢腾跳跃,绕着菜畦唱清歌,或呢喃细语,或佩环叮当。花时不同,素洁的韭菜花,金黄的角瓜花,淡紫的茄子花,白中带紫的土豆花,踏着时令的节奏,跳动在大沟底下。

我三爷爷静气凝神,铁锨锄头做画笔,一门心思描摹绿色。耐心发芽,寂寞开花,心思附在上面,一芽一菩提。

大坝一头有学校,三间房。我上学,每天从坝上走。我看见三爷爷手提铁锨,弓着腰往上爬,身子贴在斜坡上,人一露头,大坝被踩在脚下。一老一小,坝上遇见,禅意的世界,纯净,简约,自然。

“快看,野鸭子。”

三爷爷动情地喊出声。我相信,不是我,换成另一个村童,三爷爷也会这般兴奋。

大坝内,一汪清水辉映草木,梳洗云天,水面鹅鸭悠然。云天之中,野鸭子扎下来,缩紧身子水里游,两侧沟崖稍有异动,扑棱棱,翅膀击水声响亮,身子一提,掀翻一窝水花。水在水里,也在天上,天在天上,也在水中。水灵动了村子,透亮了人心。

从坝外上来,到另一面挖土挡水,三爷爷站上坝顶,铁锨触在胸前。我们看一沟清水,说水中野鸭。

更多时候,三爷爷守在坝外,俯身和菜地说话。别看沟底流水,沟上沿,两岸人家,水井寥寥,井又深,辘轳摇水,种菜浇园子是梦。三爷爷懂一村人的心思,一把铁锹,一柄锄头,“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坝上行人,放眼盈盈的绿色,准能捕捉到侍弄菜地的人影。

2.

村子夜晚长,走过大坝,上一截土坡,推开柴门进了三爷爷家。三奶奶面带春风,伸手往炕上拽我,我拚命往后缩。三爷爷见了,拉下脸开骂:

“小王八犊子,来了咋就不上炕?”

长辈笑骂,嗔怪里饱含着怜爱,乡村动听的母语,声线最悠扬,温度最持久。

土炕上,纸糊的烟笸箩静默着,黑乎乎,光溜溜,方不方,圆不圆,我盯着看,再看三爷爷,不知咋就关联到一起。

我爸盘腿坐上热炕,听悠悠往事,我三爷爷话头长。旱烟升起来,幽蓝的烟雾迷蒙了屋子。

小时候,三爷爷身子骨弱,十二岁被送进朱碌科弥陀寺,随后到浙江天台山国清寺受戒,法号本立,再回到朱碌科。三爷爷口中的弥陀寺,我听得朦朦胧胧,难有寺的样貌,只记得乾隆三十年所建。

后来,日寇入侵,小鬼子踏碎山河,空门难空,三爷爷无法与世隔绝,弥陀寺里,保护过受伤的抗日战士。那时,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组成抗日义勇军,高唱《义勇军誓词歌》,冒死杀敌,义勇军赶走了小鬼子,镇上才太平。

再后来,庙门破,逃回村,入世还俗,娶了我三奶奶过起家常日子。

再后来呢?村子里种菜,和大沟情份深。大沟把村子隔开,一道大坝,连着沟壑两边人家,草树年年绿,麻雀叫得欢。三爷爷说,有土有水有草木,人在村中,还求啥?

夜深人静,烛照窗明。一段又一段,三爷爷在咳嗽中间,疏放着流水一样的笑声。

禅是一盏灯,一盏穿透黑夜的灯。禅是一席话,一席明了心窝的话。

3.

春夏之交。

坝内引水灌溉,寻一处沟叉,水不够阔,再把水沟加宽挖深,扔下水泵,水管沿着缓坡爬上沟沿,电闸一合,清清的溪水流进田野。挖水渠,架水管,平沟坡,众人嘈嘈杂杂,坝内的水被舞得晃晃悠悠。

坝外,三爷爷挖土挡水,平整边沿,打出菜畦,并不规整的菜地,在锄头铁锹下棱角分明。三爷爷用锄头铁锹绣花。小心下籽,精心施肥,用心填土,静候新芽。菜种得好不好,不用评价,菜地就会说话。新芽探出头,点点新绿,万头攒动,簇簇闪光,惊讶了沟上沟下。

“夜雨剪春韭”,春风春雨里别样清新。韭菜割的第一茬,恰逢春雨,细密清亮的春雨清洗浸润,韭菜翡翠般嫩绿鲜美。新割下的韭菜,三爷爷小秤称匀,一小堆儿一小堆儿,齐整整放在菜畦背上。大地当桌,三爷爷摆了一桌春韭的盛宴。有清新的凉拌,有杂花的小炒,有烫嘴的烙盒子,有透亮的水饺。仿佛一瞬间,村子荡开贫穷,日子变得梦幻一般美好。春韭清香馥郁,大坝内外,沟崖两侧,缕缕韭香飘满一村。那种芬芳,看不见,抓不着,让人惊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吹哨分菜,声声哨音,满含春韭的清香。

我斜身从坝上滑下,一骨碌爬起来,三爷爷笑呵呵迎着。平时,菜地不欢迎杂人。小孩子不管不顾,脚下没准儿,手上也没准儿。深一脚浅一脚中,蹭一个茄包,掳一绺韭菜,胡乱往嘴里填。三爷爷假意嗔怒,扬起锄头,黑着脸吆喝,把人吓跑老远。

唯独分菜的日子例外。暖风灌满大沟,冬末苦寒散尽,草木生芽长叶,绿色明人眼亮人心。三爷爷不愿破坏春天带来的好心情。大人孩子也格外小心,放缓脚步,加倍珍惜三爷爷的苦心经营。轻轻踏进湿润的菜地,像走进三爷爷潮湿的心里。

禅是一颗芽,一颗嫩了光阴的芽。禅是一脉香,一脉穿透日月的香。

4.

三爷爷种菜,有诗里劳作的艰辛,未必有诗人的恬静惬意。

黄叶飘零的晚秋,三爷爷有难。家里缺柴烧,三爷爷把山下野地有些朽烂的槡木疙瘩挖回来,晒在房前,预备冬天生火取暖。都知道枯木不发芽,但动了不该动的东西,三爷爷一下成了大恶人。

人被推搡着带走,槡木疙瘩挂在脖颈上,锣声撵着。游走于街市,我们村的人,谁都不去凑热闹。有水的村子,水浸润着,心都是软的。有水的村子,水映照着,心都是亮的。

暮色苍茫,三爷爷踉踉跄跄进柴门,狗不叫。脱去外衣,血印子一条一缕,苦了三爷爷。外面天黑了,秋夜的风吟唱凄凉。

里屋地上挤满人。三奶奶手忙脚乱,串着缝抹眼泪。众人蹙眉苦脸,望向躺倒炕上的三爷爷。三爷爷不看自身伤痕,疲惫地看着满屋子瞅他变了形的脸,平静的目光,慢慢移过每个人,不说话,又像说了许多话。

佛说,人生祸福相依,笑泪交织。佛又说,心若计较,处处都有怨言;心若放宽,时时都是春天。类似的话,平常素日三爷爷常提。夜晚的禅音,写进三爷爷的眼神里。满屋人前来宽慰三爷爷,反倒受了三爷爷的宽慰。

我不知道,三爷爷种菜的间隙,怎样仰起脸,看高高的土坝,看坝顶来往的行人,看马车摇动铃声驶过坝顶。风里雨里,苦着甜着,笑着泪着。情思万缕,埋进劳作的沉默里,万语千言,浓缩成匆匆的一眼。一眼也柔情。

5.

种菜是一场修行。

我三爷爷种菜,那些水听他调遣,让它急就急,让它缓就缓。那些土听他使唤,挖几锨,扬在低洼处,让它长啥就长啥。鼓捣鼓捣,大沟就有了颜色,村子就有了香气。那些绿色,牵动坝上的脚步,引来满村的欢喜和敬意。耐心发芽,寂寞开花,心思附在上面,用心去做,一芽一菩提。

许多人奋力修行。

1983年,坝外沟底的菜地分给各户,每家一小块。起初,人们稳住性子,拉开架势,亦步亦趋,学我三爷爷。栽蒜粒,抽蒜苗,打窝子,种角瓜。时候长了,耐性挫败,人急眼了。也难怪,有了自己的土地,心跳得急,谁还能稳住神儿?

图省事,往往土豆一季,白菜一季。“清明前后,种瓜种豆。”入伏后,匆匆刨出土豆,急急地种白菜,菜畦没我三爷爷打得细致。“头伏萝卜二伏菜”,菜长到老秋,霜降天凉了,砍倒运回家。

大沟底下,我爸用驹绳拢结实,一头一捆挑上肩,白菜是水菜,抻得扁担吱吱叫。菜从我妈手里过,晾晒干白菜,大缸腌酸菜,留出新鲜菜。秋风割,秋水浸,我妈的手指裂口子,小嘴张开,鲜红的嫩肉露出来,回弯处的口子长合慢,红血丝针一样扎心,痛得她苦着嘴角丝丝吸冷气。天地苍黄,雪白的菜帮,鲜绿的菜叶,水嫩的清新,用力击碎惨淡的秋冬。

清清的水流跳动着花开花落,弯弯的小渠旋转着四季轮回。菜地两侧,土崖峭立,沟壑纹丝不动。一道大坝,连着东西两边人家。高高的土坝,长长的土坝。

禅是摇曳的春和秋,禅是不变的冬和夏。

6.

去村十五里,沉寂的弥陀寺重修,人们纷纷捐钱捐物,大红纸上的名字聚成响亮的呼声。我们村也被搅动了,循着水流,镇上来人,寻访我三爷爷。

来人进到村子,醉在大坝上。草木乡村,多有雷同,我们村也没啥两样,只有大坝像一座丰碑。铁锨镐头舞动日月,村子闪耀着质朴和善的光芒。经年久长,坝顶上泛着青光,东来西往的脚步舞在半空,砸在坝上,岁月被踩得结结实实。

大坝一侧,燕子水上穿梭,足尖轻点水面,圆圈圈一层层扩开。大坝另一面,峭立的沟崖上,草树悬在半空,雀儿飒飒飞来,捧着细枝颤,叫声清亮。明丽的春日,大沟底下,三爷爷种菜,他把自己种成嫩绿的菜芽。

来人描述重修的弥陀寺,言说文化搭台,经济唱戏。三爷爷环顾一沟,每一棵菜芽都仰脸注视他,每一滴水都轻声和他说话。

镇上人执着,几次三番来访。弥陀寺鲜活了:云天之下,松柏苍翠,重重殿宇,青瓦飞檐。三爷爷感念刘关张,感念诸葛亮,感念三顾茅庐的真心诚意。不捐钱,不捐物,捐人。一念起,挡不住。

情之一字,不动不伤。三奶奶不舍,扯住衣襟不撒手,一辈子了,放得下?大沟两岸人家,夜半窗明,一村人睡不着。月亮在房前屋后转,星星熄灭又点亮。禅是一弯月,一弯清亮亮的月。禅是一颗星,一颗湿漉漉的星。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三爷爷辞别泪水涟涟的三奶奶,惜别大沟隔开的村子,惜别坝内的水,坝外的菜,逢人赔着不是,话语缠绵,脚步迈不开。三爷爷去搭台,去唱戏,穿过杨柳林,重返朱碌科弥陀寺。

7.

我在镇上教书,眼见着街市日渐变化。残损的青石板路退去了,平展的柏油路铺开,低矮老旧的房舍不见了,明丽的小楼沿街相连。鲜衣怒马的少年,淳朴和善的翁妪,欣然从街面走过。一家家粮铺开张,五谷之花开在315省道两侧。杂粮之乡的美誉,像喷薄的朝阳,把镇子照亮。

我三爷爷捧一颗云水禅心,古寺里种文化。弥陀寺在我身边,穿过巷子,我去寺里探望。

伫立寺前,光阴似乎在这里静止了。眼前耸起两棵石质盘云雕龙旗杆,两尊石狮匍匐两侧。流云,盘龙,雄狮,线条流畅,形象生动,栩栩如生。一道红墙锁尘烟。钟鼓楼青瓦飞檐,墙内左右高悬。寺院中央,层层大殿排开。院内松柏,苍翠的姿容,红墙掩不住。遥想从前三爷爷口中的弥陀寺,似乎就是这样。

从鼓楼下侧门进入,脚步轻轻。寺内,苍松翠柏沉静依然,不受季节左右,枝枝叶叶,彰显岁月的风骨。我知道,那些树灌注了绿的精神。走过两重殿宇,大雄宝殿西侧,禅房幽静。

三爷爷打着绑腿,身披袈裟,端着手,手腕悬着念珠。剃度的光头,让我想起早年炕上的烟笸箩。佛门净地,一念冒头,赶紧缩回去。“禅是一潭水,洗净尘世的沙。”三爷爷面容清矍,慈眉善目,通体释然。明净的眼神,让我立刻看见坝内那汪包容云天的清水。

我的世界飘满春韭香。

我听到三爷爷站上坝顶说野鸭,听到夜晚串门亲昵的笑骂,听到分菜的声声哨音。我看见春韭摆在菜畦背上,看见三爷爷站在菜地迎着我,我看见一个秋夜,三爷爷平静地注视满屋子变了形的脸。

几朵水花半片语,

两方世界一童心。

春韭芬芳桃源意,

秋叶凝寒不染尘。

如若,许我一片时光,我多想回到村子,寻一沟春韭,掬一捧馨香,呈给多情的岁月。

离开时,三爷爷飘然起身,目送我出门。我回身,弥陀寺门联正入眼,“晨钟暮鼓警醒世间名利客,经声佛号唤回苦海迷路人”。耳边钟声轰响,浑圆的钟鸣飞下钟楼,震荡四野,撞击心扉,袅袅余音播向邈远。

朱碌科,弥陀寺以外,红色文化掩不住。“义勇军的摇篮,国歌发源地。”鲜活的教材,滋润着拔节的少年。在聂耳广场,聂耳雕像身后,巨幅的《义勇军进行曲》曲谱,望一眼,雄浑的乐章在胸中激荡。战火硝烟弥漫,喊杀声震天,跃进的身姿前仆后继,血肉筑长城。硝烟散尽,而今,飞扬的五线谱化作广阔田畴,跳动的音符变成生机蓬勃的五谷,四野翻滚层层绿波。

舍小家,顾大家,说容易,做不容易。走一步,是勇气,走下去,靠情怀。古寺是另一方菜地,打理寺院,潜心礼佛,存善念,施善行,守护寺院,像守望坝外的菜疏。古寺是另一汪清水,村里村外,水别无二致,涵养天地,润泽万物。上善若水。

红尘滚滚,痴痴情深。每逢朱碌科集日,村里人不忘看望我三爷爷。日子变了,草木没变,水土供养的人心没变。穿过杨柳林,踏着潺潺流水出村,心中有桥,连着善良美好。

我大爷爷属于地,光滑的锄杠在田头闪亮。我二爷爷属于山,护林的小屋在槐花中明艳。我三爷爷属于水,属于绿,他是大河里的一朵水花,是碧野中的一颗绿芽。

祖辈们是人,也是神。清明时节,我回村,村南的山林,风大,松涛声声,风在和我说话。我跪下,在祖辈们脚下,我是永远的村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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