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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贺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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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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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耕谣

王贺岭

1.

古铜色的村子迎来了春天。柳树绿了,布谷鸟叫了,村子拴犁了。春耕,带着一股神奇的力量迎面走来。

女人撮动嘴角,一串咕咕咕的呼唤洒满院子,鸡们聚到脚下,仰脸眼巴巴看,也有的假装若无其事把头扭开,腿脚定在原地。鸡们不会也因为村子的贫穷而变得呆滞可怜吧?煦暖的春日,一把玉米粒,一扬手一道彩虹。男人抱定犁铧探出房门,犁架前蹲下身,犁铧反射的光亮跳上灰黑的院墙,强烈的光芒打疼人的眼。拴犁,就是安装犁铧,整理犁套,通体收拾一遍,预备开犁耕种。牲口在院子憋了许久了,吃了一冬干草,敞棚里咣咣刨地,缰绳抻得嘣嘣响,嫩草芽的清香钻进鼻孔,心思早就飞出了院外。

清晨,一挂犁出村朝向田野。

骡马样貌俊美,举首投足间,齐整整的鬃毛一歪一立,举止自带八面威风。毛驴摇头晃脑,抽空亮一嗓儿,嘹亮的长啸填满每一个角落。牛踏踏实实,走路不慌不忙,稳稳重重一个劲儿。谷雨时节,阳气上升,牛的眼里忽闪着青草的光辉,头一歪,弯弯的牛角刺破天空,一声低吼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声音苍茫辽远,有如大河奔腾,没听过龙吟,那一声应该就是。

点葫芦夹在腋下,一只手擎着,这是预备种谷黍种高粱。葫芦头伸出长长的手臂,出口处插一小把细枝条阻拦,葫芦头里装种子,细木棍轻声敲打,种子往外蹦。种玉米用手捏,不用点葫芦。粪耙子挑起粪簸箕扛上肩头。长绳拖着簸梭走。还有人肩扛手提,少不了种子化肥。磙子留守在家,守着房门一眼一眼朝外望。

田野在村外漫开,与连绵的青山相接。春天走上了辽西丘陵,抖落冬日的苍黄,远山田野和村庄,在和煦的春风里舒展容颜。出村不远回望,那村子陷在低洼处,沟壑歪歪斜斜,屋舍参差错落,院里院外走动着人影。红里透白的杏花开过了,杏花明艳了一村后,鲜嫩的新叶往外冒。鹅黄淡淡一树柳,柳枝拂动清风,那只鸣唱的鸟就藏在枝条后。侧着耳朵听,村子裹不住,鸡鸭的欢唱,狗的高叫,水桶磕碰井沿的金属声,交替传出。

古朴清新的春耕,不只是村子的农事,更是一种生活状态。乡村的日子慢悠悠,鸡鸣是叫醒沉睡的闹铃,炊烟缓缓升,辘轳慢慢摇,满炕孩子睡不醒,田垄一锄一锄耪,出门一步一步量,串门家常里短星月满天唠,细品品,慢似乎有慢的韵味。春耕倒是有些提速,村子的春天惹人回味,牲口农具和人手,合成一挂犁,那是一个时代的景观。一挂犁的春天不简单,在与贫穷与劳累抗争的路上,清淡的日子变生动,底层的生命焕发灼灼的激情。

男人扶犁,犁铧劈波斩浪,脚下黑土涌动。牲口走在最前头,扣上夹板,犁套抻得绷绷紧,一步走偏,犁拉歪了,冷不丁鞭子落下来,骂出的话比鞭子疼。鞭子抽打,花样的村骂,牲口挨惯了,夹板下没有反抗,顶多眨一下眼,身子抽搐两下,默不作声脚步不停,奋蹄拉犁朝前走。在干不完的农活面前,人和牲口没啥两样。扶犁人责任重,掌舵不怠慢,犁把攥在手心,犁要扶正,垄沟拉直,深浅适度,两条垄间隔相当。牲口犁杖扶犁人捆绑在一起,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脚下的垄沟是最好的见证。田野从沉睡中醒来,松软的土地,暖气丝丝缕缕魔幻般上升,地表上方飘飘悠悠,新一年开始了,那该是怎样浑圆温暖的梦?把定一副犁,就把住了田野绿,把住了五谷香,把住了四季安宁。

犁从上辈手中接过来,犁把攥得光滑闪亮。我们村是王姓的村子,族谱说,上祖王严,乾隆元年(1736年)自河北省永平府迁安县大王庄迁至辽西。我打小没见过爷爷,坟茔往松林迁,爹一把将我摁倒,我跪在地上磕响头,胸前双腿沾满黄土和草叶儿。我是黄土的后代,也是草木的后代。土是根本,祖辈化作土,长出草。草木乡村,耕种的脚步在垄沟里叠印,四野如期葱郁,五谷年年发芽,犁的足迹有多长?也许耕牛知道。

女人点种神情专注,双脚踩着垄沟走,玉米粒掷下去,一步一扬手。踩鸽子,种玉米的专有说法,我不明其意,痴痴地望向大沟上方飞着的鸽子。后来上了学,翻遍字典查不到,苦心钻研大胆认定,该是踩窠子。窠有窝的意思,踩一脚,种子在垄沟里实实着着,多大的风都吹不跑。犁杖一遭又一遭,紧跟在犁后面点种,披着春日的暖阳,人熠熠生辉。

滤粪是力气活,这得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认领。垄头长,两个人分工合作,一人把守半截地。粪土均匀撒进垄沟,靠经验比技术。人弯下腰,小腿顶住粪簸箕,粪耙子贴着粪堆一侧猛力耧开,三下两下,歪着身子提在手,侧身贴近垄沟走,脚步轻快,手腕抖动,垄沟上方惊现一缕粗细均匀的黑线。

送粪在前。农谚说:“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倒碎农家肥,一口袋粪土搭在毛驴身上,压得脊背塌下去,身子晃几晃,踉踉跄跄拱起身。毛驴受罪,爹说牲口也是人。山坡路沟沟坎坎,毛驴驮粪磕磕绊绊,一口袋倒出一个粪堆。掌灯了,田野的夜空,星星点不亮。

撒完种滤过粪的田垄,簸梭紧跟着掩土。没有闲余牲口,簸梭靠人拉。新翻出的泥土潮乎乎,粘在簸梭底部,绳子勒进肩,人弯成弓。苦了累了,就往秋后想,想一穗穗饱满的玉米,想场院那堆红高粱,想冬天金黄的糜子米面粘豆包,多少汗水都能抹去,多少苦累都能消歇。春耕在兴奋中沉重,在沉重里兴奋。

打磙子,大人忙,小孩子就上前,春天没有看客。一块地种完,晾晾犁铧翻出的湿土,吱吱扭扭声中,磙子拽进地,绳子套在腰间,磙子跟在身后转,每一寸土地,都留下深深的足迹。时常也回头看看,力用偏了,磙进相邻的垄沟去。多是正午或傍晚,别的农具停下来,牲口吃口草料歇歇脚,正午的田野静悄悄,太阳当头照,阳光不毒,冷暖恰好。赶上傍晚也不慌,有温情的春天陪在身边,最后一条垄轧完,夕阳晚霞把回家的路照亮。

好一挂犁杖,好一支春耕的队伍。

犁也去外村耕种。春上,没买上牲口的人家,种不上地火烧火燎,眼见着别的地块土色一新垄垄松软,自家地里的粪堆散不开,土炕上坐不稳,村里村外打听,前窜后跳找犁杖。张嘴求人难,问东问西找到头上,想方设法总得拆兑出一天半天。那是犁把式最有成就感的日子,犁杖不提通没人问,人品不像样没人找,信得过让人心里最舒坦。满口应承下来,对方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春天不等人,就那么几天。救急如救火,组织人手,喂饱饮足牲畜,备齐各种农具,带上草料,挑起一挂犁,浩浩荡荡朝向村外。

好一挂犁杖,好一支增援的队伍。

犁铧剪开一道春光,细木棍敲打点葫芦发出美妙的声响,粪土滤出一道亮眼的弧线,磙子吱吱扭扭悠扬着不老的乡音。谁说村子缺少诗意?土地上盛产诗经。辽西丘陵,轰轰烈烈的耕种,像春雷滚过头顶。在春天,我看见所有的牲畜,所有的人手,所有的农具,纷纷向土地低头,那是一场盛大的仪式,膜拜土地,祈祷土地,天地间写满真诚。人们用热情和勤恳表达对土地的敬畏,土地就慷慨地回馈村子,种子发芽,田垄开花,五谷典雅高贵,那是上天的恩赐。

梦是那么圆,那么甜。村子的秋天,挥镰收割,兴奋弥漫在田野里。车拉肩扛,一年的收成涌进家门。喜悦无边无际,哪还顾得上满院狼藉?窗前堆满玉米棒,窗下东一袋谷子,西一袋高粱,院子里左一垛秸子,右一堆碎柴。树上的叶子往下落,掉下来像手掌,金黄的,惨白的,厚厚实实。一捧谷物在手,满脸髭须撬动笑容,一辈一辈村里人,视朝代更迭为小,向往有谷的平和安宁为大。铸剑为犁,熔兵器为农具,用以表达远离纷争渴望平静的美好心愿。

风调雨顺的强烈愿望,五谷飘香的朴素梦想,浓缩在一挂犁上。天底下,一群人拥犁前行,春耕的阵势让时光动容。耕,汇成一幅神圣的长卷,每一笔细节都定格成一幅千金不易的好画,画面古朴清新,春天特有的光晕充满佛性。开犁了,用不着婆婆妈妈看日子定时辰,村里人爽快,每个拥犁进田的清晨,注定都是黄道吉日。鲜活隆重的春耕,耕字写在大人孩子脸上,写在不同的农具上,写在牲口踏出的蹄印里。剪不断的日子连成岁月,苦着,甜着,泪着,笑着,岁岁年年。太阳永恒地举在头顶,在摆脱贫穷的路上,参与耕种的群体,每头牲口,每种农具,每个人,在辉煌的秋天,在日月的光芒里,无一例外都被土地封神。

好一挂犁杖,好一支神圣的队伍。

2.

柳树又绿了,布谷鸟又叫了。

隆隆的机器声震得房顶颤动。爹说是牲口刨地,是骡马的嘶鸣,是毛驴的长啸,是哞哞的牛叫。春天的声音好听,走出房门,拄杖田头看春耕。田野有了另外一种耕,势头跟春风一样强劲。

播种机唱响的春天,地膜覆盖,垄上白花花,微风拂过,田野一波一浪,像广阔的春水在涌动。黑色滴灌软管拇指粗,顺着垄沟从这头布到那头。用不了几日,新苗破土而出,地膜的襁褓包裹着嫩绿的玉米苗,玉米长在垄背上,青苗挨得紧密。田野眼波清澈,容颜秀美,田野里住着最美的女人,最美的女人呵护着她的后世子孙,那是祖先红山女神。

耕的书卷掀开新的篇章,许多字跳出田垄,渴望被阅读。犁若有知,会把自己定义成老式农具吗?耕种快捷了,劳累减轻了,村里人最有资格感知。

犁不老,没有老去的农具,只有老去的岁月。长路漫漫,也许千年,也许比千年还远,我不知道犁的来路,但我知道犁的归处。耕遍乡野的犁,像走下沙场的将士,满身征尘,光芒依然夺目逼人。退守院子,择一处僻静的墙根落脚,砖头石块垫在身下,破旧的蓑衣披盖头顶。院子的主人敬畏犁,像敬畏神灵,绕犁三匝,举止小心翼翼。没有犁,一粒粮食都没有,犁,支撑起人的精气神。

院子不大,苞米楼子搭在院中央,柴草垛占着固有的位置,横斜的枣树争夺着空间,新农具一件一件往院挤。犁让出自己的位置,坦然走进灶膛,燃一簇烈焰飘一节炊烟,犁浴火重生。犁走进人们心中,轻松或沉重,过往都成为美好。炕头上摸摸掌心的老茧,犁就从天边走到眼前。望一眼田野,就看到了行走的犁。浴火重生的犁,是夜空闪烁的星辰,是掉进土里的珍宝,是拨动时空的弦歌,是热烈在时光里的生命之花。

3.

我嗅到村子的味道,那种扶犁耕种的古风在村子飘。阳光打在墙壁上,打在院外的柴垛上,打在沟壑峭立的土崖上,那种特有的古铜色在心里不散。

走进村子,我没看见高调的花喜鹊。从前,它站在高处热情地和我打招呼,时不时翘动尾巴,喳喳欢叫着从这一枝跳上那一枝,灰黑的窝巢挂在树上,叫声中温度直往上升。是不是,连花喜鹊都去了远方?

草能带来欣慰,也能带来心慌。屋顶上炊烟淡去,一把锁头锁住房门,风溜进院子闲转,草籽跳进院墙见缝插针。院子成就了草,草不负盛夏的雨水和阳光,放纵十足的野性,前院后院疯长。野性的草,挤走一家又一家。

我接住望我一眼我就心软的眼神,扶过犁的男人,点过种的女人,那是村子的守护神。袅袅炊烟升起来,村子就有了暖意。有飘不散的烟火味,房子才更像房子,院子才更像院子,村子才更像村子。田野还是我知道的田野,从村边漫上缓坡,与远山相接,柳树绿时,布谷鸟叫时,村边的田野被点亮,地里长苞米,长高粱,长出五谷香。零零星星有几个上学的孩子,不用问,他们的父母大多不在家。

能耕出想要的日子,谁都愿守家在地。

我愿意相信,外出是另一种耕。不耕田野绿,耕心中的梦。梦圆,四季的奔波化作舒心的笑容,梦难圆,丢掉不为人知的狼狈,包装好轻松带给家人。我愿意相信,外出是另一种坚守。村子里的人本就是草木,草木恋着乡下,乡野才是草木的家。连绵的青山为他们青着,铺开的田野为他们绿着,歪歪斜斜的沟壑为他们舞着。发如雪的母亲遮眉眺望村外的长路,村子的窝巢带着从前的暖意给飞出的翅膀留着。

日子往前走,守村出村,都是为了耕出更好的生活。

离开村子的不只是年轻人。爹一个人守着家,年纪渐大,我们不在他身边。2019年,爹也从村子往外走。

耕了一辈子,炊烟熏黑的房子眼巴巴看他,村里村外的草木牵扯着衣袖,脚下的田野让他迈不开步。娘不和爹一起走,田野里有娘的坟丘,娘的身边是片杏林,杏树棵棵如菩提,树形好看,叶子安安静静,杏是苦杏,杏花是甜的,清明过后,满坡杏花娇美明艳,明艳的杏花每年都把娘照亮。

那个春天,村子正耕种,爹一步三回头。远处似乎有耕牛拉犁,扶犁人大步朝前走,身后点种的女人神情专注,滤粪的正搂满粪簸萁运足力气提在手,拉簸梭的人弯成一张弓。幻觉里出现一支耕种的队伍。爹定了定神,播种机漫过田野,机器隆隆地欢唱。村子多么好。

又一个春天,大连的老叔打来电话,七十多岁的老叔张口就问,你爸咋样?说话间,柳树在村子绿着,布谷鸟在林中叫着,隔着沟壑,村子里的两处空房子遥遥相望。人在他乡易心慌,爹和老叔都离村子远。亲情多么好。

异地的雨点鲜亮亲切,好像是村子捎来的信息。望着窗外的春雨,爹说,咱们家不是下雨了没,该种地了。爹一句该种地了,春耕的场面准在他眼前浮现了,田野里是播种机,还是手扶的犁?我们都各自出神,雨中裹着许多往事,雨后也会有许多新鲜事发生。扯不断的雨点往下滴,像成串的泪珠,落在地上溅起来,开成雨花。春雨多么好。

爆竹声浓烈了年味,我在村外想村子。想越过田野追着大人上坟请年,胳膊底下夹着纸往山上走,绕来绕去那么远,为什么一下就能找到荒草加身的坟茔?想初二傍晚老老小小围着火光送年,四溅的火星在黑暗里冲向夜空,仰望头顶,庄严的夜空闪烁的不是星辰,是永恒的神灵。想朔风中站上板凳门楣正中贴五谷丰登的横批,想年后一家家吆喝牲口送粪,想柳条柔软的日子男男女女肩扛手提拥犁走向田野。春天多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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