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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贺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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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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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上锅底山

客车从旷野的黑暗里探出头,城市灯火温柔,十一月的夜空被轻轻点亮。我走下车,晚风和着柔和的路灯光芒,让车里的恹恹睡意一扫而尽。华灯初上,夜是另类的白昼。这时候,电话响了,钢琴溅出一串流水的清音。

“到家了吗?”妻子问,她接着说,“你准备准备,今夜去锅底山。”

锅底山,我并不熟悉。但我知道,山明水秀是两个月前,这时节,水瘦草枯,山体灰黑。锅底山会不会更黑?

听着电话往远看,城外起伏的黑色山峦,灯火点点,夜色里和星光相连。我知道,闪闪烁烁的光亮从矿山来,每天天光一暗,山坳山梁就长出许多小太阳。

旷野里,深谷中,山梁上,开采风起云涌,城外四处开花。炮声隆隆,车轮滚滚。乡间崎岖的山路,城市宽阔的马路,装满铁矿石或铁粉的车辆红着眼,一字相连。以山西为主的外地民工从天而降,河南人的挖掘机伸长脖子,抢先占了市场。在乡间,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原本清一色的当地口音,夹杂了南腔北调,语速超过车速,耳边叽里咕噜,城里城外彻夜不眠。

妻子让我去跟车,走前加满油,有人来领车。她说,她跟车在另一座山上,活没干完,回不去。末尾加了一句:一定注意安全。

装载机停在门前空地上,小司机已就位,正绕着车辆察看。 防冻液够不够?液压油缺不缺?机油加不加?黄油有没有?注油枪是否好用?暖风是否正常?车上是否有手套?准备就绪,斯太尔发动机豪情万丈。我喜欢那种粗犷透亮的声响,像喜欢草原上万马奔腾,喜欢头顶上春雷滚滚。强有力的马达声中,装载机大臂高举,铲斗翻转,缓缓回落。司机一个漂亮的转弯,车辆雄赳赳驶向加油站。

我庆幸今夜不排号,加油枪拖着并不灵活的管子递过来。油箱张开嘴,闷头尽情喝个够,油枪愣头愣脑一跳,黄上衣不慌不忙,我鼓起的口袋瞬间被洗劫一空。

皮卡车靠在路旁,领路人不说话,幽灵一样探出头,缩回去,挥动胳膊示意。装载机马达轰鸣,提起铲斗,一个转身跃上公路。路灯的光芒把白昼和黑夜衔接得天衣无缝,天仿佛才亮,一切刚开始。

车出加油站,在101国道全速行驶。特种车辆,时速不宜超出五十公里,司机全然不顾。

以往,车过城区,前方先派人探路,司机开车稳稳地跟在后面,人眼观六路,万般谨慎,双手抱定方向盘,手心攥紧电话,余光秒秒不离。

标示中国公路字样的交通运管,白色桑塔纳交警,工商行政管理,各种制服,拿你没商量。一眼不到,地底下冒出来,嘴抿成一条线儿,矜持地一扬手,拿捏得你低眉顺目。特种车辆,场地作业,不常上路,但难免冤家路窄。突然被叫停,铁板钉钉一个字:罚!

此时,我随车一同走,顾不了许多。坐在司机身旁,死死抓牢扶手,前方的路灯用力扑来,又被狠狠地往后甩,心里只盼橘黄色的路灯光芒快点褪尽。

从九公里大桥向南,车下公路,舒口长气。皮卡车前方引领,穿过河道,穿过树木遮掩的村庄,装载机跟在后面。遇岔路口,前车停顿等待,起步一声喇叭,后车鸣笛呼应。车辆在颠簸中穿行,四围寂静黑暗,车灯打出的光束时高时低。通往矿区,道路越走越险,坐在车上,身子明显后倾,我用力抓紧扶手,心悬起来。

半路上,妻子又来电话,她不放心,电话里叮嘱:千万千万别动车!

平时也常是这几句,好好上你的班,有空帮帮忙,千万别开车,碰了别人碰了你,都是大事,我和孩子,等你回家。

等你回家,是涓涓细流,是缕缕阳光。来自心底的声音,是温暖,是牵挂。不加修饰满含温度的心曲,柔软了坚硬的外壳,潮湿了脆弱的心。

我工作的地方离县城四十公里,坐客车往返,每天早出晚归,冬季天短,两头不见太阳。等你回家,一句暖心的话,瞬间把内心的阴霾扫尽,把围困的苦寒融化。等你回家,又何尝不是我要说给她的话?

在山风硬朗的山脊上,在筛选河沙的河道里,在机器轰鸣的干选机边。在太阳一动不动的午后,在清晨艳丽的霞光照来时,在顶起星月的深夜。

等你回家。

在查看作业场地是否安全以后,在怀疑矿点无证开采,争论是否保证车辆安全以后,在奔波一天艰难催款以后,在夜半突然坏车紧急抢修以后,在考察新换的司机开车是否娴熟是否精心以后,在跟随车辆记载工时以后。

等你回家。

日子忙碌充实,辛苦掺着担心。山里铁矿开采红火时,家里先后买了两辆装载机,先是朝工520,贷款还完后,又添临工952,以县城为中心周边作业。妻子管理着车辆,没日没夜,我下班或假日勉强搭把手。喜欢摸车是天性,有时得空动动,妻子知道后劈头盖脸,你能开,雇司机干嘛?半点情面不留。人手不够时,派我单独带车走,她总不放心。

矿山发料,大多选在晚上,是躲避检查,还是向时间要效益?跟车在外,身边怪石嶙峋,沟崖在侧,黑黝黝的群山,藏起阳光下的生机,星月下面目狰狞,夜风带来惊恐和茫然。在无边的夜幕里,车辆轰鸣,车灯闪烁,明暗交替,反使周围更加空寂寥落。车来车往中,装载机司机趁着间隙扶在方向盘上打盹。深夜,躲避着车辆,提醒困乏的司机装料,记录每辆车运料次数,联系磅房核对数量。和妻子在一处时相互照应,有时两头忙,缕缕牵挂从心底升起。多少回用力承诺一句话,多少回动情地说着同一句话。

有句话,山泉一样清亮,阳光一样明媚,红叶一般绚丽。有句话,明月一般洁净,炊烟一般柔软,柳丝一般多情。有句话,蓝天白云一样亲和,朴实无华,直抵心窝。

等你回家。

车爬上山梁,在松林的缝隙穿行,向灯光处靠近。山顶特点突出,像倒立的锅底,地势不开阔,但平坦。亮出灯光的地方,一处来自帐篷,一处来自井架。几棵矮松稀疏地点缀在山顶。

不稀疏又如何?松树被野蛮毁掉,我在别处矿点见过。树和人之间,树永远不会觉得人碍事,人就不一定了。挡了路,风景就不是风景了,是障碍。几十年也许才碗口粗,一铲子下去瞬间粉身碎骨。有人觉得快意,有人见了心疼,不知树本身做何感想。植物永远干不过动物。

一顶帐篷支在山顶,帐篷外立了几桶柴油。帐篷西侧约一百米处,一道沟坡下去,坡下是矿井。井架旁站立几人,一顶黄色安全帽扶住井架侧身探视,另一顶在边上指指点点。强烈的灯光下,人的神情面貌忽而清晰,忽而朦胧,有些虚幻神秘,仿佛脱离了真实的世界。

装载机负责把采上来的矿石聚到一起,井边不能积存。车费不按小时,讲好的按天计算。投入作业后,对方无人监管。不记数量不计工时,我无需守在车旁。和人搭话,他们专注井口井下,手忙脚乱,懒得理我。我看不到井下,但我知道,没有下面的人,一块矿石都不会有。

山顶上灯很亮,夜很黑。灯光照耀处,亮得太刺眼,需举手遮挡。黑暗处,暗得深不可测。灯光劈开黑暗,黑暗吞噬灯光,光明与黑暗交锋。

我在山顶小转,地形不熟,不敢走远。地势高,夜风强劲,冰冷坚硬。秋末冬初,季节已不适合在山野闲留,我走向另一处灯光。

山顶支起的帐篷孤零零,我走近清苦平淡,真实生动,不加渲染的本色生活。

帐篷内亮着灯,瓦数很大,灯光不稳,随着外面作业,忽明忽暗。火炉烧得旺,薄薄的炉壁明显泛红。夜风如强盗,从四围杀进来,热量被源源不断盗走。蓝色圆形塑料桶内有半桶水,地上,大号电饭锅盖子敞开,里面有半锅吃剩的挂面条。半碗咸菜守在旁边,白菜心拌辣椒,红白相间的咸菜很生动,是简陋的帐篷里最有烟火味的点缀。门口一侧,一张硬纸板细铁丝挷定,上面画着出缺勤表,七八个人名后是一长串对号,中间有一人,名字后面是空缺。

有几个外地民工睡在帐篷里,等待换班下井,前呼后拥的鼾声,消解着相同的劳累,编织着不同的梦境。鼾声起处,梦在何方?今夜,我的梦也将围在锅底山的帐篷里了。

几个人蒙头盖腚,头顶垂下电源线,一副插排,蛛丝网状的分支横七竖八,电热毯的指示灯红着眼,怪异地看我。我没惊扰睡熟的鼾声,也许撩动帘子冷风钻进来,一个人裹紧被子翻个身,用尽全力,狠狠地瞪我一眼,接着鼾。

南方蛮子!

我合衣躺下,片刻后鼻尖发凉,忍不住蒙上被子缩起身蜷作一团。外面山风呼号,帐篷一张一翕,被吹打得啪啪直响。我睡不着,夜宿锅底山,横竖不成眠。

南方蛮子,蛮夷的蛮,野蛮的蛮,蛮横的蛮。是源于历史称谓,性情不合,还是异地排斥?一个群体,被一个词语笼统定性了,所有人就被模糊成一种声音,一副形体,一张脸谱。

其实,他们各自有名儿有姓,有血有肉,立身七尺汉,叫来响当当。在不同矿点,我见过一些外乡人。有一年夏天,我看到两个外乡人在山边帐篷外晾衣服,个头都不是很高,但看着筋骨结实,火辣的阳光照亮他们黝黑的脸,两人谈论得特别起劲,话语无休无止,哇拉哇拉,我听不懂。矿上的本地人与他们交谈,他们极力把语速放缓,说话还是快,用力辨析,也能听得明白。

是不是,稍稍有了普通话的味道,就不那么“蛮”了?是不是,脱去了蛮的外衣,就变成蛮好了?是不是,睡在北方的帐篷里,吃北方的五谷杂粮,就和北方人有了相同的气息?

我的心还没被夜风吹凉。

矿山作业,井下全是外地人。挣得多,拿命换。脚底下挖洞,谁敢打保票?再谨慎,也难免出意外。何况,一些急功近利无证开采的黑矿点,安全措施并非都过关。星空朗月下不都是善良安稳的灵魂,灰色夜幕里笼罩着窸窸窣窣的杂音。站在生死线上,与酷暑严寒与命运抗争的人,做着自己的主人,也被金钱役使着。

一块块矿石,从井下艰难搬上来,堆积成山,我看得见。千百年沉睡的黑暗,一到地面就氤氲出彤彤的金色,我也看得见。睡进矿山的帐篷,我从身边沉沉的鼾声里,多少听得懂他们梦里的清歌。梦里的清歌,唱井下的艰辛和沉重,更唱遥远的甜美和欢乐。

我的来自远方的兄弟。

辛苦忙碌的背后,每个人心中都装满苦涩,也装着甜蜜。生活是真实残酷的,梦是浪漫唯美的。背井离乡远走异地的灵魂,不是来旅游观光,不是来采风寻诗。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他们用蓬勃的生命支撑,以结实的身子做代价,状写井下开采的沉重,描摹远方亲人的笑容,采灵魂的风,觅生命的诗。远方的家,牵念着他乡的亲人,飘泊在外的人,梦里有远方和暖的家。

我的睡在身边的兄弟。

哪一颗跳动的心,心中没有牵挂?哪一个远处的家,不时时翘首天涯?

夜已深,风不止,山风忽哒忽哒用力拍打帐篷。困倦袭来,恍惚中,我就变成了身边的民工。听不到风声时,那是我睡着了。

凌晨五点,走出帐篷,莽莽山野,人如草芥。一棵棵矮松蓬头蹲在身边,惊讶中似乎在说:你怎么出现在这里?装载机的轰鸣时高时低,远近的灯火依然闪烁,我愣着,竟不知身在何处。

揉揉睡眼,山野寥落空旷,沟壑张牙舞爪,山下田野横在眼前,灰蒙蒙的树林看不出去,远处的村庄渐醒未醒,隐隐地有鸡鸣,伴着一两声犬吠。我准备下山,天还没全亮,心里有些慌。看看时间,又不敢耽搁,朝着来时方向,穿松林,跃沟谷,跌跌撞撞。

为了赶客车,我慌不择路,横穿田野,被一道深深的沟坎拦住,左右找不到出路,大着胆滑下,误入一家铁选矿,暗处的恶狗打破了沉寂,恶狗朝我狂吠,挣得锁链哗哗响。狗吓到了我,说不定我也吓到了它。看门护院,我闯入它的领地,朝我呼喊是尽责,汪汪汪,也没准是自己壮胆。狗咬人,我怕,我不咬狗,狗怕啥?

树木成一条线的地方,我断定是公路。可看到和抵达是两码事,脚下不好走,但我没停步。是的,只要别乱了方寸,就能找到路。当我喘着粗气爬上来,早班车正从朦胧的黑暗中探出头。

我渲染下山的经历,妻子专注地听,还插嘴说,往认准的方向走,准能找到出口。她向我补充说起一些事情,却轻描淡写——

那夜,我误入一处黑矿点。黑,预示工钱难要,若是车被有关部门扣了,更麻烦。钱不钱不说,人车安全是大事,妻子果断通知司机,瞧准机会,跑!司机跑得还算可以,铲斗里端上一桶柴油,崎岖不平的山道上,一路狂奔。

我再想起锅底山时,灯光亮,夜色黑,印象依然强烈。

养车后期,活多是清理尾矿,输通河道。矿山无序开采停止了,政府治山治水,涵养植被,防风固土,生态逐渐得到恢复。

后来我家不养车了,过多的担心不再有了。那些远走他乡的兄弟,也早该到家了吧?

青山在,人未老,岁月增,绿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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