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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贺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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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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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母何恃

1.

农历十一月的严冬,浸透了无尽的寒凉。我一声接一声喊你:妈——妈——妈——

小时候,被强壮的孩子追打,哭着往家跑,也是这样地喊你。喊你,是我的本能,委屈了,你才是依靠。妈,你的心和我的心是相通的。慌着腿脚迎出门,尖声喝退追赶的顽劣,心疼地搂紧我,你的手轻抚我流泪的面颊。

急促地喊你,舒缓着喊你,悲切的喊声弥漫整个十一月的寒冬。妈,你怎么不说话?你怎么不说话?

窗外积雪盈盈,冬阳惨淡。午后一点多,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刻,我冷得发抖,心里涌起一种透骨的寒凉。那一刻,剜心的痛楚袭来,天塌一般无助,心被掏空了。

2.

蓝如水的碧空下,黄灿灿的玉米笑迎秋阳。我掰玉米,爹割空秧,放倒一片秸杆后,天地开阔敞亮。累了,我们坐在玉米秸上歇脚,爹脸上挂着笑。我和爹一起抽烟,幽蓝的烟雾打上秋阳的光辉,袅袅飞升,飘在空中格外亮眼。辽远的秋野,胸怀坦荡。

从县城坐客车,下车步行几里,群山连绵,山的屏障把村子拦住。爹去地里收割了。妈,屋里只有你一人。听到我回来,你侧过身仰起脸看我,告诉我说,歇歇再上山。

村子的夜晚来得快,晚饭后,远近静悄悄。妈,我挨你躺下。有你在侧,了无牵挂。夜里翻身,你伸手给我拽被子,轻轻给我掖被角。我转身面对你,你正静静地注视我,明亮的眼神像一池清水。静谧的秋夜,依偎在你身旁,融化在你的眼神里,你的慈爱和关切,洗去我满身疲惫,荡涤我尘染的内心。轻轻抚摸你的手,你抽出手攥住我的手。母子相牵,血脉相连,世间最动心的暖流涌遍我全身每一处。夜出奇地静,心也出奇地静。重温儿时的安稳和幸福,心中荡起无比的欢欣。

妈,你卧病在床,精神尚好,八十岁了,耳聪目明,唯心跳受不了。动一动,就喘得厉害。解个手,好长时间才恢复。摊上感冒,咳嗽起来病情就加重。我每次回来,你都刻意隐藏病痛,把刚强乐观的一面呈给我。告诉村子里的新鲜事儿,说些轻松的话。每次我要走了,你就慌了,不错眼珠儿地盯住我,一句接一句追问,再啥时回来?再没时候回来了吧?“白头老母遮门啼,挽断衫袖留不止”。我也打转,迈不开脚步。妈,不舍和牵挂,蓄满你孤独的心。你时时盼着子女回家,回到你身边。

这一夜,我回来了,我是你襁褓中的婴儿,是你放飞又回笼的守护。你攥着我的手,母爱的清流源源不断,洗去我一路风尘,荡涤掉尘世沾染的一身浊气,使我重又变回光洁的赤子。你静静地看着我,沐浴母爱的光辉,我里外通透心清如水。牵手,牵着人间特有的温暖和幸福,我沉浸在世上最美的情景里,感受着生命里最骄傲的感受,安然入睡。

美好,失去了才知道好好回味,找不到了才想起加倍珍惜。妈,那个温暖的秋夜,你明亮的眼神,你挚爱的举动,你不舍的闲谈,竟成了我们母子生命中的绝响。

3.

寒冬在凄风中颤抖。

那一刻,我不堪一击的心被彻底击碎了。

弟弟跨到地中央,凝成一尊雕像,小妹没敢上前,倚住门框失声痛哭。我声声喊妈,叫不醒你。瞬间,我们没资格再当孩子了,世上最亲的你不再看我们了,我们的委屈从此无处安放了。

看惯了聚散离合,真的面对自己的亲人,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我小心地扶着你的头,轻轻梳理你凌乱的头发,久久凝视,不忍公开。

午后的天光暗下来,家骤然被悲痛淹没了。弟弟妹妹在哭泣,望着两个人无助的样子,我猛然发现他们还那么小,那么小。我哽咽着,压抑着悲痛安慰,别哭,别哭……

妈,在受尽了苦难以后,在把五个儿女连同二叔家的小姐姐拉扯大以后,在孩子们各自成家鸟儿一般飞走以后,你静静地合上双眼,睡着了,睡着了。

4.

妈,你是不是太累了?

一口一口嚼着喂大五个孩子,不到五十岁,牙齿就脱落了。嚼不碎,吃不好,得了胃病。那年,你咳出的痰中带血,去厕所后便血,脸白得像张纸,无法站立,吓得我们哇哇大哭。姐姐最大,最大的姐姐才十几岁,慌忙托人捎信,让外面赶大车拉脚的爹快回家。

妈,苦日子让你流了多少泪?

生活艰难困顿,家里四处借钱,买了一头母猪,你没日没夜精心喂养。母猪生小猪了,高兴得你眼巴巴看着长,谁知猪价跌得厉害,没日没夜辛苦操劳竟没换回玉米钱。妈,失落过后,你打起精神说,有猪在就有盼头。母猪生小猪了,可没过几天,大猪病死了。苦日子平添苦事情,这回你哭了,哭日子难熬,哭咱家没这个命儿,哭眼前这帮可怜的猪崽。哭过后,你像喂养婴儿喂养满地没妈的猪崽崽。

妈,多少事让你操碎了心。

六岁那年,我跟奶奶捡高粱叶,割倒后的高粱地,斜茬的高梁楂密密麻麻,像一把把刀子贴着地面竖起来。我一蹲身,锋利的高粱楂刺进小腿,尖刺从右小腿另一侧穿出,白花花的嫩肉翻过来。你吓得五官都变了形,声音也走了调,跪身蹭蹭爬到炕里,灯窝里抹一把黑烟子,扯上一块布条扎牢,你抱紧我不松手,大夫来了都扯不开。

二姐和我同岁,二姐是二叔家的二姐。那年,三十六岁的二叔病逝了,哑吧二婶要改嫁,二姐哭得死去活来。妈,你一把把二姐搂进怀,咱不走,咱有家,搂紧二姐,从此一生都没松开。二姐和我们融在一起,天生就属于这个家,怎奈添了一张嘴,你和爹苦苦支撑,拚尽全力让满屋孩子吃饱。

妈,我给过你多少压力啊!

念初中时,我步行十二里上学。你每天顶着星星做饭,灶膛的光焰映不亮黎明,满屋炊烟驱不走严寒。乡下的冬天滴水成冰,摸一把哪都是凉的。扒灰,抱柴,刷锅,烧火。饭做好了,星星还不散。装好饭盒进屋叫醒我,看着我吃完,心疼地目送我走出门。偶尔稍晚,我负气不吃,披星戴月的忙碌落了空,你追出门,长久地立在风中,眼里满是歉疚和自责。

妈,想念的日子多么苦啊!

我离开家,飘飘晃晃像翻飞的风筝,无形的线绳牵在你手中。无数次梦见你牵住我的手,无数次梦中听到你呼唤我的乳名。你心软的个性注定了我学不会无情,乡音乡情乡愁,思家念家恋家。回家的路太漫长,先是我一个人,后来带着妻子,再后来和妻子领着孩子,再后来孩子又长大了。

我们各自成家后,从前身体不好很少下田的你,却开启了艰辛的劳作历程。妈,每次我回来,都很少见你闲着。你在田埂上除草,你在菜地里施肥,你跨着竹筐摘豆角,你捧着小锄间秧苗。见过你檐下砸向日葵,见过你端着簸箕簸豆子,见过你守着针线筐缝衣衫。晾衣杆下有你,灶下风匣旁有你,猪栏鸡舍边有你。

日升日落,头发白了,腰身弯了,腿脚不灵了。

妈,相聚的时日又是多么甜啊!

站在田埂上,我喊妈的声音恣意张扬。我有妈。妈也有我。“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田野里,不管咋忙,你都放下手中的活计,直起腰身,拍拍衣袖,脚步朝着家的方向。你总是怕我回来看一眼就走,摞下活计匆匆往家走,急急地把炊烟升起来。

院子里,和暖的风奏出柔软的摇篮曲,白杨树上喜鹊在枝间跳跃,欢畅的狗儿围住双腿打转。漾着甜美,荡着满足,沉醉其中。熟悉的土房,黑色的毛驴,老旧的木车;绿的菜,黄的馍,热的炕;憨憨的爹,亲亲的娘。精神的家园不会坍塌,固有的感觉不会抽离。

妈,多想再让你轻抚我流泪的面颊,多想再感受你看我的眼神,多想听一声你叫我的乳名。

5.

雪天,冷得让人心酸,让人胆寒。

老叔和老婶先来了,左右邻居到了。乡亲在院中穿梭。移出灵柩,搭上灵棚。我被唤进屋,按习俗,给妈指路,望着你,只感到心往上涌,一个字蹦不出,压抑的悲痛被点燃,蓄满胸膛的泪水,放肆地决堤,我无助的哭声撕开了阴霾的天空。妈,去往天堂的路是否遥远?那里,可是冰雪寒天?

族叔说,侄儿啊,先别哭,不少事儿等你做。族叔引我去村中,身服重孝,挨家挨户,磕头报讯。泪眼相望,天苍苍,四野寒凝。暮色苍茫,一拨又一拨亲友,纷沓赶来。

长夜漫漫,我为你守灵。晚风中,往事纷飞,无限伤感。遗像中的你善良慈祥,我出神地仰望,你微笑着看着我。摆脱了病痛摆脱了苦难,你正带着慈祥和微笑,注视着我们全家。妈,你没走,你正在田埂上除草,你正在菜地里施肥,你正跨着竹筐摘豆角,你正捧着小锄间秧苗,你正在屋檐下砸向日葵,你正在端着簸箕簸豆子,你正在守着针线筐缝衣衫,你正在晾衣杆下洗衣裳,你正在拉着风匣往灶里填柴。

这么想着,泪水就模糊了双眼。夜风起,燃着的纸火随夜风飘飞,熄灭。寒夜如水。空中,有零星的雪花飘下。

6.

老院显得空空荡荡。

我们要离开老家了。爹和三弟一家虽住同院,但一下走了这么多人,空得叫人发慌。七十四岁的爹掏出手绢,先是斯文地擦拭,待到我们接近院门要出院子,他放声哭出来。连日忧伤操劳,原本苍老的爹更加憔悴。爹立在院中央,像个可怜的孩子,毫不掩饰。

寒冬啊!

妈,你最放心不下爹了。病重的时候,你告诉我,爹伏在你头前掉泪了,说他以后不容易。我知道你们一生相互依靠,爹害怕你舍弃他一个人走远。妈,有回你郑重地说,你和爹也算白头到老了。是征询孩子首肯,还是自己内心淡然?是长久病痛的感慨,还是对生命的留恋?你简短的一句话,心上一定漫过春的花夏的雨秋的风冬的雪。你流露出生活的不易,流露出少有的满足,流露出孩子们应有的责任和担当。

妈,你走了,屋子一下空寂了。你用过的梳子安安静静端正地放在柜上,家人们不忍去动,你照脸的小镜子摆在梳子旁,小盘子里放着你尚未吃完的药……睹物思人,挥不去的哀思绵绵不尽。

妈,为了给爹饱经沧桑的心些许安慰,我们留下来。入夜,再也感受不到有你时的温暖。谁都不说话,夜深深,心沉重。我仰面对着屋顶,偷声饮泣。思绪有多远,眼泪的河流就有多长。身边的女儿察觉,悄悄把手移过来,用力攥了攥我的手。同样的血脉,一触相连,我竟委屈得失控。攥着女儿鲜活细嫩充满旺盛生命力的手,我听到女儿压低声音婴声哭泣。

妈,你走后的第一个七天,清早,大姐踏着积雪回来了。在你的坟前,大姐哭得昏天黑地,拽都拽不起,大姐因没能看你最后一眼而深深遗憾。那是失去家的孩子的绝望无助,漂泊的心在颤抖,灵魂无处栖身。是啊,再到哪里去找你在时我们的家?

7.

妈,你走了将近三个七天了,我默默叠元宝。

折一道纸痕,就折出一缕忧伤。折一道纸痕,就折碎一段记忆。折一道纸痕,就折进一缕思念。

病中,你偶有减轻的片刻,那时,你给过我们多少安慰啊。

多日水米不进,我们眼巴巴祈求,你终于下了决心点点头。姐姐跳下地做面条,一口一口喂给你。冬阳透过窗子,温柔明亮,我头一次感受到冬日的温暖。

难得你说想吃点什么。我去买山楂罐头,总觉得路太长。这是叫人有苦说不出的冬天,雪一场接一场,路上结了冰。我小心拎着,生怕滑倒。摔碎了,不只是担心吃不到嘴,更怕有什么不好的征兆。我小心翼翼护着,像护着我的生命。

有一天,你主动说话。我告诉你,六十岁的老叔来看你了,说你从前对他的好,老叔都哭了。你的眼神躲开我,仿佛陷入深深的回忆。你说,你来的时候老叔才三岁。妈,我懂了,我懂了老嫂比母的含义,我懂了老叔在你面前其实也是个脆弱的孩子。

有个夜晚,你睁开眼,神态安详,目光明亮清纯。八十年的尘埃竟一点儿没能沾染你。你像个孩子一样看着我,喃喃地催我入睡。病成这样,稍微好些,竟还惦念着我。

有你在,心就踏实,就有依靠,就不哭。

寒冷的冬夜,凄苦难言,病痛的呻吟,声声如刺。取药,喂水,呼唤医生,望穿寒夜和二弟的目光撞在一起,相依相怜,满眼诉说着同一种心愿:妈的病,啥时才能见好呢?

就这样守在你身旁,守着我们的一切。一遍又一遍抚摸你的手,你却无力攥住我的手。多少含泪的渴望,无情地凝成了冰霜。我开始害怕,颤抖的心飘零成孤苦无依的落叶。低徊愧人子,咬唇锁伤悲,慈母不言语,再难叙风尘。

8.

我哭着来到这世间,你牵紧我的手,看日落日升。

日升日落,我挣开你的怀抱,一头扎进风霜雨雪,尝遍世上苦辣酸甜,绕了一圈才知道,只有回到你身边最安暖。“心中的风雨来了,我只是躲到你怀里。”妈,我渴望你温暖我的身,渴望你温暖我的心,渴望你温暖我的每一根发丝和神经,渴望你温暖我离开你独自挣扎的每一天每一秒。

你知道吗?那个靠山的村子,那个叫家的去处,让我多有盼头,多有奔头。可是,我到哪儿去找你的嘘寒问暖?我到哪儿寻望你特有的眼神?我到哪儿能找到和你在一起的安然和不在一起的挂念?

慈母去,心已寒。《诗经》说,无母何恃?天暗了,害怕了,我哭了。这一哭,撕心裂肺,这一哭,从此忧伤伴随,这一哭,今生今世都无法收场。当找无助的哭喊撕开阴霾的天空,当族叔说有许多事等我,我就知道,这一声,不是我来到世间迎接黎明。

我来到世间,第一眼看到的是你,一声嘹亮的啼哭,是我对你说的第一句话。面对新生命的降临,你回应我的,一定是朝阳的灿烂是月亮的笑容。你多幸福我多幸福啊!而今,还是那样的我,还是那样的嘹亮,我却无法吵醒我的太阳吵醒我的黎明。

是你给了我家的概念家的温暖,是你教会了我遇事隐忍对人善良。寻望家的方向,村子依旧,田畴依旧,远山依旧。可是,你又在哪?

泪眼朦胧中,我一眼就看到,你在田埂上除草,你在菜地里施肥,你跨着竹筐摘豆角,你捧着小锄间秧苗,你坐在院中砸向日葵,你站在屋檐下簸豆子,你守着针线筐缝衣裳,你在晾衣杆下洗衣服,你在风匣边往灶膛填柴,你站在猪栏鸡舍旁。

妈,你正从田野里往外走,我迎着你慈爱温暖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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