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鸟的叫声幽远清亮。一只叫布谷的鸟夜里没睡,隐在绿叶子背后,或者,兀自独立于一根竖起的电线杆上。黑夜把它持续不断的叫声压低了,但夜的黑并不能吞噬声音的光芒。布谷声声唤醒,我贴在枕上,幽远清亮的呼唤传到我的耳边真真切切。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春末夏初,繁盛的花时已过,草木绿肥红瘦,叶子渐渐丰满起来,泼上阳光的油彩,夏天的意味越来越浓了。没有一树枯枝不努力寻找春天,没有一颗草木不感动于春风的呼唤。连最晚醒来的梧桐,枝上也已伸出小手掌般宽大的叶子,蓬蓬勃勃,优雅地站在教学楼前。
曾经在枝繁叶茂的梧桐下听鸟鸣,时候比现在稍晚些。梧桐夜放花千树,夏花灿烂繁华无限。晨光中鸟鸣声起,渐高渐密。树的繁华里,隐着娇小的身形,舞着轻快的脚步,鸟雀们站立一枝或正从一枝跳往另一枝,一声鸣唱一声应和,随之窸窣作响,天地之间便有无数只鸟敞开喉咙,清脆纯净的鸣叫催生了整个世界。那是一场语言的盛宴,鸟儿惊羡绿意,歌唱夏花,唤醒同伴,问候黎明,仿佛有清泉从石上滚落,流云在天上飞,指尖儿轻触琴弦,花瓣悄然绽放,水花不停地飞溅,闪闪烁烁的繁星满天。小小的生命体注满执着,不知慵懒,没有疲倦,永不停歇。声声鸟鸣嘤嘤成韵,团团树影静默相拥,空气真清新,天空真明净。我呆立在树下,每个毛孔都张开,晨风的问候清爽惬意,迎面的馈赠竟不知从何处感激。静穆的清晨,茫远又切近的旷世清音,让我感到自然的深邃又透明,有一种牵魂动魄的力量从四面八方融入体内,攫住我的心,容不得我有半点儿旁思斜念,它逼迫着我,让我飘摇的心沉静。那时我悄悄警示自己,啥都别说,任何语言都掺杂了人的情绪,任何想象都混和了人的浊气,任何对天籁的描述都是妄语狂言,只有肃然起敬只剩虔诚聆听。雨露润湿了鸟鸣,草木染绿了鸟鸣,鸟们不辜负天光,站立属于自己的一枝,用力唱响晨曦。
如雨的雀鸣配上枝繁叶茂的梧桐,让人如此感动。今夜的布谷叫呢?
这时节,不只我身边的树木披上了绿色,四野也穿上了草木的绿色外衣。满眼生机把灰黑暗淡压倒了,大地鲜活亮丽了,自然的声音悦耳了。草木蓬勃鸟雀欢娱,人心也随之敞亮了。
布谷鸟叫着,叫声从远处传过来。远处有幽深翠绿的树林,有连绵起伏的草绿的山岗,有一处一处绿树掩映着的村庄,有铺开的新苗点染的田野。布谷鸟登上季节的舞台,敞开喉咙纵情歌唱。它的歌富有节奏,四声一顿。声音温婉悦耳,不尖利不嘶哑。不是夜晚猫头鹰让人毛骨悚然凄厉的怪叫,不是雨季名叫赖娃子的鸟发出的小孩子般哇哇的哭喊,不是山鸡突然高亢地叫响山林两声过后戛然而止。布谷的歌唱雨滴一样撒满四野,圆润饱满的声音,让人想起饱满成实的种子,想到田野绿油油。
夜无比寂静,绿树睡着了,风睡着了,电线杆睡着了,连星空都睡着了。只有一只叫布谷的鸟醒着,叫声穿透夜幕,穿过楼房厚厚的墙壁,落在我的枕上。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有种强烈的念头支配着我,我想探寻布谷的踪迹。
清晨的校园属于鸟雀和草树,人被忽略了。几只白鸽在操场低空悠然盘旋,轻轻落下来,夜露把地面打得潮湿。两只灰斑鸠在线杆上一动不动,不是我无意中惊扰了它们,是它们太警觉,忽地飞起来落进树间,既而发出两短一长“咕咕——咕”低沉浓重的叫声。最活跃的还是麻雀,它们轻盈灵动,在我周围飞来跳去,叫声欢快。一只叫不出名的长尾大鸟似乎怕见人,摇着身子快速飞向远处。高大的柳树静穆在清晨的天光下,黄绿的枝条垂在晨风中轻轻飘拂。一棵有些年头的水曲树型最好看,它枝干苍劲树冠硕大,油油绿绿的叶子彰显着蓬勃的生机。宿舍楼下的红海棠不如开花时节热烈,长出叶子后斯斯文文。低矮的灌木丛中,圆球状的榆叶梅只见榆叶不见梅。靠墙站立的几丛苦丁香,紫色的花穗正当时。
守园的老韩大哥静静地站在树下,身旁的树木耸起来高过远山,青翠的枝叶与云天相接。隐在树间,別说,我还真就以为他是一只布谷鸟呢。
树下是孩子们的乐园,园里有自然的花草树木,也有人工建设的游乐场所。园是幼儿园,和中学校园同在一个院子,共走一个大门。
每天早晨大门一开,老韩大哥都会站在门旁迎接孩子,不管是阳光满地,还是雨雪霏霏。提醒孩子们回头和送来的家长说再见,告诉孩子们走路小心别磕倒。孩子们亲近他,童声童气的韩爷爷好,一声又一声接连不断。门旁同样值守的人分享着喜悦,愉悦中也深感受了冷落。老韩大哥幸福着,他只管舒心地笑,笑成天真稚气的幼童。
我们都知道,守园的他做了不少事,清扫游戏场所,整理孩子们的玩具,拴牢秋千的挂绳。孩子们喜欢他,他更喜欢孩子。满心欢喜地笑迎每一个娃娃走来,希望从心里生发,“快点长大,快点长大。”
说起夜里布谷叫,老韩大哥望向远处。高起的绿树之外,有村舍,有农田。说是一种灰色的鸟,个头比斑鸠小,隐在绿树丛里,人不常见,叫声挺特别。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布谷日夜鸣唱,时侯长了,执着的鸣叫中除了听出满腔热情,也听出了些许悲切,于是想到杜鹃啼血。
杜鹃即布谷,也称子规,杜宇。
子规在唐诗中啼鸣,也该是这个季节吧。“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是李白的诗。飞旋的杨花飘泊不定,子规的啼鸣凄婉哀切,好友王昌龄左迁龙标,诗人遥有此寄,句句充满了对好友的深切同情与关爱。
杜宇是古蜀国王,死后化作鸟。相传杜宇在蜀称帝,爱百姓爱生产,常带人开垦荒地,种植五谷,辛苦了许多年,把蜀地建成了丰衣足食的天府之国。杜宇在位时教民农耕,死后化为杜鹃鸟,每到春耕春播时节,不忘提醒农人莫误农时及时耕作,日夜呼唤人们“快快布谷,快快布谷”。
杜鹃永不停歇地声声呼唤之时,漫山遍野的杜鹃花盛开,一团团火,一片片霞。红艳艳的杜鹃花也让人联想到鲜红的血迹,杜鹃执着地声声鸣叫,便有了悲情悲壮的色彩。生命不息,呼唤不止,杜鹃啼血是对一种精神的歌咏和赏赞。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夜里听到布谷叫,恰是小满。小满这名字,音韵和谐,叫着好听又富含意蕴。在雅俗之间,不狂妄自大,也不卑微怯懦,不过分张扬,也不刻意抑制,大众化又不失个性。小满可以是虎头虎脑的阳光男孩,也可以是挽结簪花的矜持女娃。阳光不甚强烈,雨水不甚凶猛。小满,不满已满,满又未满,整个世界都充满新鲜感。小满,恰恰好,正当时。
北方农谚说,立夏到小满,种啥都不晚。再有半个月,便是芒种了。我们村的人都知道,芒种芒种,过了芒种,不可强种。这时节,新苗出土,点点新绿火焰一样在垄沟里跳动,村里人正扑在田野上,布谷鸟隐在绿树丛中日夜呼唤。
我们村也有布谷,布谷隐在屋舍外边的大沟底下,大沟又深又宽,一头担着远山,一头探出村外。我记得的村子,沟上沿鸡犬相闻人欢马叫,沟底下清水一汪蛙声四起。水被太阳晒干后,沟底下长出大片杨柳,天长日久,幽深的树木与沟岸平齐。春夏之交,布谷鸟的叫声就从大沟飘上来。布谷鸟唱什么,村里人听得懂。
老人们说,“种啥啥好,种啥啥好。”农事是人的事,也是上天的事。春天里的一个好字,满含了一整年的信心和期盼。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大自然的语言中透出天人合一的思想。
个别人说,“干活潮种,干活潮种。”或者是,“种地受苦,种地受苦。”潮种有不精明、傻的意思,这是借布谷的鸣叫讥讽劳动,没几个人听这种解释。苦当然是有的,“粒粒皆辛苦”。做什么不苦呢?苦中生出甜来,才是最高境界。
大多数人听到的是,“干活早起,干活早起。”多少年来,人们遵从布谷的召唤,朴实勤劳就在村子扎根了。岁月更迭,新旧农具更替,根扎下了,起早贪晚的种子年年发芽。
布谷鸟也唱另一种声音,“别往外走,别往外走。”它叫得很疼,也许是啼破了嗓子,听得人也很疼,鸟雀能否把人留住?沟上沿的人家,有的去了北京,汪峰歌里唱的“北京,北京”的北京,“我在这里欢笑,我在这里哭泣。”有几户,人岁数大了,弃了房子,投奔子女去了,一把锁头锁不住乡愁。杨柳在沟底下绿着,绿得扎眼,鸟儿在枝上叫着,叫声娇艳。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鸟雀在春末夏初鸣唱,草木撒播着缕缕清香,风吹来田野里泥土的气息。草木葱郁,布谷声声,我在校园随着季节呼吸。一夜过后,早起的铃声打破了清晨。铃声是歌曲,歌唱响之前,先有几句话说。一天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一生之计在于勤。是童声录制的,声音圆润,穿透力强,像布谷的呼唤。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