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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贺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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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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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的味道(外二篇)

一叠叠粽叶,一捆捆马莲,一束束艾蒿,装点着五月的街头。大大小小色泽艳丽的葫芦挂上架子,在夏风中轻舞飞扬。最惹眼的是,街头竟然摆出了包好的粽子。心动了,猛然又觉得少了点什么,空空的心够不着底儿。

成了商品,那还叫粽子吗?抽掉了融融的暖意,隔绝了柔软的亲情,横生了距离,哪有心中端午的味道?

端午的味道,是粽香。粽香飘,深藏着对过往的挽留,对美好的寻找,对亲人的探望。深深浅浅的乡愁升起,母亲就渐走渐近,炊烟里温润了她的笑容。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家乡的端午有折柳插柳的习俗,柳条清新了门庭,是否也染上离别的味道?恰是柳絮飞扬时节,折柳枝,孩子们会呵口气,用力吹,看柳絮飞扬。

柳絮年年飞。“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毬。”母亲离世,心无所依,苦味萦头,柳絮舞起的情愁也不归黛玉独有。如若折柳枝,还能否折出我儿时的情怀?

泡米包粽子,粽锅煮鸡蛋,忆及从前,甜甜暖暖。

母亲大概在端午前一周开始忙碌。清水淘米,反复滤尽泥沙,米淘干净了,放进瓦盆里,用水浸泡。一遍一遍换水,黄米白净酥软,手指肚相对,轻轻一捻,黄米碎成面粉时,端午就来了。

母亲端来泡好的黄米,捞出煮好的粽叶和捆绑用的马莲,地中央摆上方桌,拉过小凳儿或蒲团,稳稳地坐下。淡淡的清香,是粽叶和黄米的味道,还是母爱的味道?

一片一片粽叶,压住边缘叠放,平铺在桌面上,母亲用力伸直手掌,来回抹平。铺好粽叶,双手小心地托起,左手回转,围出角的粽叶托在右掌中。腾出的左手,捞起水淋淋的黄米,放进围成角的粽叶里,填满后折叠粽叶盖住,一手托住,一手扯过马莲来回缠绕系牢。欣赏几遭,清水涮一涮,放进身边的盆内。母亲面露喜色,她把自己放进五月,用温情绣花。

起初,小孩子好奇地围过来,蹲下身不动声色地看,撅着腚瞪大眼睛边问边看,看着看着就急了,四下飞散。外屋地上的方桌前,只有母亲耐住性子,稳稳地坐住。她端坐在五月,五月燕子飞,五月雨点亮,五月树叶绿。母亲用温柔的举动用细腻的心思把饱满的爱填进岁月的缝隙。

傍晚,粽子下锅,上面小心摆上鸡蛋,添水没过,锅盖轻轻一合,锅下生火。火是硬火,一般是父亲劈柴,母亲守在灶边。暖洋洋的火苗舔着锅底,一家人心底被捂得熨熨贴贴。

端午清晨,炊烟在宁静的小村升起,粽香飘溢。饭前,踏着露水采艾蒿,折柳条儿插在窗棂门楣上,挂上红艳艳的葫芦。红绿相映,色泽艳丽,粽香飞扬,喜悦写在一家人的脸上。艾蒿浸泡的清水洗脸,父亲说能驱除瘟灾。姐姐手腕扎上五彩线,扬着手在人眼前晃。我睁开两眼,盼的是母亲分鸡蛋给我。

平时,整个鸡蛋是吃不到的。在姐姐眼里,鸡蛋是五分钱一支顶着橡皮擦的铅笔,是七分钱削铅笔的小刀,或者是同样贵重的田字格、红趟本。在我眼里,鸡蛋是招待客人的上等佳肴。煮熟的鸡蛋放上菜板,热水蘸一下刀刃,母亲利落地把鸡蛋切成四瓣,摆进小盘子里端走。飘在空中的余香,引得我啧着嘴双眼直勾勾不会拐弯。

五月,云淡天蓝。燕子梁间绕,满巢雏燕,大张着稚嫩的嘴巴,挣着挤着等食。母亲把鸡蛋均匀分给我们,私下比较着,查个数,比大小,偷偷奸笑,猜想母亲偏向谁。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母亲把鸡蛋分给了我们,她自己还有没有。今生,再也吃不到母亲包的粽子了,再也吃不到母亲递过来的鸡蛋了。“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谁的词,温婉清丽,让春夏的风景之舟,满载缕缕哀愁?

说好的不哭泣

临近家门,我屏息驻足,苦苦地等,恋恋地望,明知母亲不会相迎,却怎么都走不出祈盼的梦境。小路指引,向着芳草萋萋处,当我双膝跪倒,情怯怯双唇发颤。这个有雨的季节,我的眼前升起雨雾一帘。

说好的不哭泣,为什么还吵了母亲?

母亲喜爱清静,可我们吵吵闹闹,没让她安宁过。

二叔家的二姐管我妈叫妈。那年,二叔没了,二婶走了,八岁的二姐双眼哭得桃红。母亲一把将二姐拉进怀,口中喃喃,苦命的孩子啊,用力搂紧,一生就没松开。

我们姐弟五个,又添二姐,六个孩子,叽叽喳喳。春天,微风细雨里,堂前燕子来,上下翻飞间,选定檐下衔泥筑巢,唧唧鸣叫中,一窝小燕子在檐下探出头,闭着眼大张着嘴巴,声声尖叫里争相等食。燕子妈妈把食物喂进小燕子嘴里,返身再寻,一刻不停地往返于空中和屋檐下。我们不就是屋檐下那窝等食的燕子吗?少不更事,只顾为着自己叫喊,却怎么也不懂忙碌的母亲。

二姐家房东面有棵小枣树,人去房空,孤孤单单,我和二姐刨开土,把枣树移出,栽在我家东墙角,小枣树又有家了。

枣树和我们一起长。

在母亲的笑望里,第一年枣树发芽儿,第二年枣树长叶,第三年枣树开花儿,米粒儿般的小枣花一团团。一年又一年,炊烟袅袅升,枣树渐渐高过房子,中秋时节,家枣挂树,累累朱红 。

家枣年年红,红红的家枣下面,咋就没了母亲?

一晃就长大成家了。离开母亲,许多事让她牵肠挂肚:孩子好吗?大人生气了吗?还有小米吃吗?母亲时时牵挂着我们。我们也想家,平时难得空闲,中秋必是得回的。

回到家,团团坐定,许多话说不够,瞧瞧东,看看西,随便一样物品,熟悉又亲切,都是话题。亲情暖暖,其乐融融。只知道回到家的安逸坦然,却不知守家的母亲,心里浩瀚的缺失和不绝如缕的牵挂。母亲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念叨着:月亮都圆了,哪能不回家?

月亮升起来了,金黄金黄的中秋满月,高悬在天,皎皎清辉洒满院落,月色柔情似水。母亲虔诚地把小方桌放在院中央,小盘子装满月饼,摆上碗筷儿,碗里斟满清水,开始供月。

明月在天,无边的清辉洒满人间,明静的月夜,月圆,人也圆。供月不是迷信,是对自然的敬畏,对季节的感恩,对美好的祝愿。母亲虔诚的举动高贵典雅,举止中透出的平和善良,每一年都令我怦然心动。

月亮圆,月饼甜。吃月饼的时候,静静注视着年纪渐大身体孱弱的母亲,一丝忧虑隐含在心,真怕有一天幸福会悄悄滑走,又不敢多想,只愿幸福于眼前,于是托一轮明月,心底深深祈福,愿家人永在,愿母亲安康。

小口吃着月饼,咀嚼着有母亲的日子,幸福的甘泉在心中流淌。母亲的月饼,真香,真甜啊,唯有母亲递给我的月饼,能让我品出这样的味道。

月亮月月圆,圆圆的月亮下面,咋就没了母亲?

记忆里最真切的,是每次吃饺子之前母亲的举动。锅面沸腾,煮好的饺子飘起来。出锅前,母亲盛到碗里三两个,舀上汤,先在灶前撒一些,再走出屋门,在檐下汤汤水水撒一些。

我好奇地问母亲:“这是做什么?”母亲只管认真做她的,也不看我,一边说:“浇点浇点。”而后,再盛出饺子,给我们吃。

在我的记忆里,每次吃饺子,母亲都“浇点浇点”。因为有汤汤水水,浇在地上点,就是“浇点”吧?许多年我都是这么认为的,也从没再问过母亲。母亲也不说什么,执着的举动,终其一生。

后来我顿悟了,母亲的举动是祭奠,祭奠灶神和天地。当我明白了母亲的用意,悟出了母亲话语的含义,就想告诉她。走近我遥远的小山村,梦想着母亲能够迎出门。

春风阵阵暖,暖暖的春风里,咋就没了母亲?

母亲身体孱弱,村里人说,活到八十岁是修来的。泪眼中,我又看到那个有雪的日子,当母亲的灵柩忽地一下被乡亲抬起,我拦在路中央,雪自空中飘落,落雪无声。

我站进五月

一条小路引着我上山坡。

云去了远方,一丝痕迹不留,天空的湖水蓝得透亮,阳光的瀑布纵情泼洒。

五月的田野秩序井然,禾苗丰满了垄沟,土黄色的田垄渐渐被绿色覆盖。农人星星点点,火辣辣的天空下,草帽围巾在田里定格。田野是另一番星空,那些长时间不见挪动的间苗人,是碧空里恒久的星辰。

田野尽头,沟崖上斜出的树木蓊蓊郁郁,那些树丛探头探脑痴痴地盯紧我,风中窸窣的绿叶子和我亲切絮语。两只灰白的鸽子悠然掠过,贴着沟壑飞,盘旋一遭,落上土崖,脖子一伸一缩咕咕地叫。季节把我涂成了亲亲的山乡颜色。

我站在高岗,过滤田垄,寻望母亲。

母亲背倚苍翠的山林,面向满坡田畴,远眺一村人家,母亲沉静的容颜,染绿四野,映翠群山。蓝天白云是她的,碧绿的四野是她的,流水和鸟鸣也是她的。

我知道母亲是笑着的。从前,偎在她脚下,安静地躺着;从前,倚进她臂弯,欣然入梦;从前,绕在她膝下,绊手绊脚不离左右。围着母亲转,感受母亲的抚慰,我就找到了幸福。

索性坐下来,沉静的心,如绿色铺开的山野。在母亲身旁,心不流浪。

五月,阳光亲近我,一村人家羡慕我,满坡田畴嫉妒我,田垄上会说话的野菜看着我笑。村口延伸出来的山路,被踩得光洁鲜亮,弯弯曲曲绕进山林,牵出牧羊人的吆喝。林中时隐时现的羊群,明明灭灭如流水,又像落入凡尘的云朵。羊羔羔咩咩的颤音清新嘹亮,喊妈的声音真真切切传出山林。

我赤裸裸地向五月炫耀:我在我母亲身旁。

五月,珍藏了我对炎热的记忆。乡村的天空矮,头顶的太阳挂得低。站到田畔,站在五月的阳光下,我用力朝田里喊,田野的热浪,阻挡了我的声音。母亲的心思专注在禾苗上。不急着间苗,不抓紧松土,就误了生长,再落一场雨,田垄里的杂草就会长成树。我知道,母亲从清晨就蹲在太阳下,望不到尽头的田垄,像长长的鞭子,蘸着五月的阳光毫不留情地抽打她,垄沟里的禾苗和板结的垄背,拖住她挪不开脚步。

母亲熟悉我的声音,没有什么比我的呼唤更让母亲敏感。她艰难地直起身,先是站不稳,原地打转。长时间一种姿势,僵直酸痛的腰身和麻木的腿脚不听使唤。待到站稳了,母亲重又弯下身,重重地拍两下裤脚的土,捡起小锄儿,返身往外走。我在田间的身影,映进她眼里,我喊妈的声音,印在她心上,我比田野里的小苗青翠百倍。

五月,太阳火辣辣,雨离得很远。

异地的雨曾无休止地撕扯我。从前,一遇雷电交加大雨如注的天气,我就格外恐慌。母亲走路不快,她一辈子都没小跑过,不像年轻人,用不着听风声看流云,雨点子砸下来,也能从田里飞进村子。雨天,我总会病态地想到田野,想到从村口延伸出的土路,想到路的一侧张牙舞爪的沟崖。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现了我那心急如焚但不会奔跑的母亲。雨把山路和成了泥,雨把母亲冻成了冰,泥泞不堪的山坡土路上,瑟瑟发抖的母亲,她能迈开脚步吗?她会滑倒站不起身吗?她能跌跌撞撞找回家门吗?

为什么不去想,母亲压根儿就没出门?她正平安地坐在土炕上,她正侧着身子贴近窗,目光穿透一帘雨,出神地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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