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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贺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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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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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

月亮圆,皎皎明月注视人间。月亮下面有我老家。

01、

村子西南角,榆树高举的地方是我们家。几棵榆树立在我们家房后,每天早晚,成群的麻雀黑云一样飘过来,灰黑的细枝上跳,叽叽喳喳叫,叫声四溅,比雨点响亮。

村里的房子零星几家石灰捶顶,剩下的房顶和墙壁都裸露着土色。土堆的院墙高高矮矮,破旧的柴门羞羞答答。我们家,土房子低矮,可太阳从纸糊的窗格子照进来,暖洋洋亮堂堂。母亲说,太阳冒红那一刻,一声啼哭,划破长空,土炕记得我响亮的哭声。

每年春上阳光一暖,趁着雨还没来,墙头上都抹一层薄薄的新泥,房顶也攀着木梯子小心爬上去,撒上细土面,用条帚把裂缝掩实扫平。人做人该做的事,管不了天。

斜阳映红房子西山墙时,淡蓝的炊烟从房顶上柔柔地飘升。我姐在山墙下玩跳格,踢家口袋。先弓身在地上画格子,横一道竖一道,格子画完,石块随手甩到一旁。她一只脚翘起来,一只脚跳着踢,家口袋从一个方格被驱进另一个方格。小花布片对成的家口袋,装上玉米粒缝合,踢着刷刷啦啦响。我姐跳回来跳过去,自己不小心踩了线,却扭头气喘嘘嘘大声喊我:别踩了格子,别踩了格子!

我奶奶小脚,人爱清静。通常,里屋板门关得紧,吵闹声被挡在屋外。从门缝看过去,奶奶的炕席金黄泛白,炕上除了一把条帚,炕头炕梢干干净净。我姐静悄悄躲在炕里,面向窗子,蜷曲着双腿,趴在窗台上写作业。纸糊的窗格子透不进强光,小猫钓鱼图案的铁文具盒横在窗台下。

三间土房,对面屋住。奶奶和小叔住东屋,小叔在外不常回家。我们住西屋。当中的一间叫外屋,两边各有灶台。

烧火做饭,风匣拉得紧,“呱哒哒,呱哒哒”,此起彼伏的响声里,炊烟挤满屋。烟熏火寮,屋顶的檩子和檩缝间的秫秸油黑闪亮。有一节秫秸杆断裂,挂上珠丝状的灰尘悬在半空,我跳一跳,伸手够不到。有差样饭,比如疙瘩板子擦玉米面面条之类,另一方灶台就不再升火了。母亲和奶奶相视一笑,笑容点亮了黑黑的土房子。

父亲在外赶大车,年底,马车铃由远及近。一挂大车威威武武,骡马高扬着脖颈,铁蹄刨着冰冻的村路,鞭梢甩出的脆响,回荡在寂静的乡村。我的心直跳,疯跑出去迎父亲,父亲安顿完毕,我们一同回到榆树下的土房子。

平淡的日子光洁如瓷,低矮的房子蓄满高贵的亲情。

榆树下的土房子,我和她脐带相连。后来,我们从土房子搬出。走在长长的土坝上,我回头,再回头。那一刻,我突然想哭。

02.

父亲张罗盖房子。

我窥视了一场关于盖房的辗转反侧。父母星夜细语,话语比星星密集,叹息比夜黑。父亲抽着烟,飘忽不定的烟雾缠绕着他,围困着他。漫漫长夜,细碎的星辉照不亮夜空,黑色凝固成沉重,连我都喘不过气。

房子不得不盖,我小叔成家,榆树下的房子住不开。

大沟张牙舞爪,硬生生把村子截断,一道土坝奋力把割裂相牵,沟底下泉水雨水积了一汪。隔着大沟,伸长脖子用力望,我望见了父亲盖的房子。煦暖的阳光从房门照进去,院墙把房子围起来,院里树木葱茏,大门敞亮。我再望,一汪清水晃晃悠悠。

我们多么希望有自己的房子。

黄胶鞋,烂手套,父亲披挂上阵,一干人马踏平沟崖,挖锨镐头开辟的疆土上,汗水淌成河。地势越往西越高。高就得往低撤,高出可不行,白虎压青龙,不仁义不厚道。太阳定在头顶,纹丝不动,不把汗水榨干,誓不罢休。后来房子盖完,窗台和土砍相平,夹缝韭菜叶宽。挖房场时,父亲说,撤土比盖一座房还难。

父亲不回头,逼迫出来的坚定,让凶猛的困苦之兽望而却步,让萌生的希望之鸟长出翅膀。

山坡荆条下的石头,拗不过撬棍,撬棍硬,人的筋骨比撬棍还硬,那些与山一体的连山石,在撬棍和大铁锤的震慑下,顺从了我父亲的旨意。石头往山下拉,车尾别上一根木棍,另加一道车闸,后面的人掌控着,一路跑跑颠颠心往外颤。父亲是上好的车把式,十八弯的山路,车闸一打鞭子一扬,左让右躲连拽带抗,装满山石的骡马车,顺着歪歪斜斜的山坡路,吱吱扭扭跌跌撞撞奔下来。一车一车石头挪下山,野地里山峦起伏。

母亲局促不安,端不出像样的菜饭,不进不退一脸歉意。对着饭桌,父亲厚着脸举起酒盅,我倚紧炕檐啧着嘴,咸鸡蛋香熏得我仰脸朝天。乡邻不拘谨,一仰脖把酒喝下,话从喉咙冒出来:都这样,吃啥?有人侧脸对准炕檐下的我,提声狂吼:给你盖房呢!

两手空空的父亲母亲,奋力让我们的梦想变成现实,艰苦岁月立起来的土房,在我生命里熠熠闪光。多年后,我凑近父亲耳根,靠啥盖房?父亲纵横的皱纹舒展开,埋进岁月的感慨迅速发芽,浑浊的双眼立马清澈,汩汩淌出少见的温情。不起眼儿的乡村,你不懂蕴含着多大能量。

脱坯,你不会认为是上古神话吧?

房场西侧空地,众乡邻拉开架势。挑水的,你来我往追赶。说是北沟沿,真正的沟沿离房场远着呢,辘轳悬在沟沿边,井比大沟深。铡草的,一捆捆黍秸被铡刀脆生生咬断。泥坯靠禳秸把持,离开禳秸像人抽掉了筋骨。和泥的,套上水靴踏进泥溏,洇得半好的泥土扔上禳秸,镐头抡成一轮轮满月。推泥的,装满泥的手推车,憋足力双臂用力擎起,咧咧巴巴弓着身。把模子的,各占一块空地,各把一付模子,各备一盆清水。甩了上衣,一抔泥填进模子,提起拳头边边角角捶实,一捧清水,坯面抹个来回,坯模子双手轻轻提起,泥点子溅满脸。泥坯一行行,规规矩矩晒太阳。我夹在中间,不吃闲饭,专给盆里添水,叔伯们笑骂:小子,别累尿炕!

土是神圣的,水是神圣的,和泥弄水,水土凝成的泥坯,放射出神圣的光芒。

母亲用过年的热情张罗饭食。一口大锅立在空地上,黄豆芽汤久久沸着,葱姜豆混合的香味儿从锅面铺开,向四围向空际弥漫,飘香了一个新世界。后来我常做这样的梦:开辟鸿蒙,乾坤乃定,荒蛮野地之上,一樽特大号的圆形古鼎,鼎上香烟,缭绕千古,弥漫八荒。

摊煎饼,笑容可掬的五奶奶首当其充。空旷的田野里,五奶奶黑网子网住头发,顾不上举手捯饬,胸前围裙拉下,一把木勺搅天地,鏊子面上做文章。身下,看住火苗慢添柴,台上,神情悠然定主张。五奶奶木勺拿得稳,手腕转得匀,舞着花样,变着魔术,一张大煎饼摊好揭下,小木铲除干净鏊子面上的碎屑,一勺面稀泼下,从头再来。

父亲逮着空儿抬脸看天。可别阴天,雨点子能把泥坯砸烂,日头毒,三四晌,土坯翻个个挪个地儿立住脚,瓦刀砍平底部四围修个立整,五六天,就能码成垛了。可别有雨,父亲求地求人都灵,但求不动天,天高高在上。抬脸看,有敬畏,有祈望。天,是七十年代中国北方的天,是辽西丘陵上风云不测的天。

有两个场面我记得真切。

房子上笆,一村摇晃。嘈嘈杂杂的人声传遍四野,丁丁当当的音响惊天动地。父亲跑细了腿,缺东少西找他要,里外忙个不可开交。众乡亲风风火火,像赶在暴雨前,手忙脚乱收拾自家院里的碎柴禾。

立门框,我被庄严的仪式震慑着。木匠师傅提着钉锤子,斜斜眼,吊吊线,左挪挪,右摆摆,小心翼翼,不失毫厘。山村红日喷薄,一付门框平地竖起,一副对联两侧高悬,一个爆竹兴奋点燃,一抹耀眼的光亮蓝天一闪,一声脆响震山河。

四间土坯房从贫困岁月立起来,仰望,房比天高。

03.

我们抱着盆盆罐罐往沟北沿走,秋风紧了,冬天要来了。

房子裸露在野地上,四面空空荡荡,风随处游走,星星在天边闪着寒光。一盏灯,是一家人的眼睛,点亮一座房的温情。一扇门,是一座房的侍卫,挡住恐惧和寒冷。一家人拥在一起,乐观的父亲面带春风:总算有个窝了。父亲安慰一家人说,关上门,屋里没有冬天。父亲的理由很充足:新盖的房子,墙面干透了;人住中间,东西都有隔屋;风从北面来,北墙有土坎挡着。

长夜漫漫,油灯的火苗舔着夜色,冷风围着房子叫嚷,寒气不遗余力逼进北墙,墙面长出一层毛茸茸的白霜,灯光下荧荧烁烁,像寒夜的星星。没有窗扇,塑料布捂住窗口,风鼓鼓涨涨,开门关门,一张一翕,塑料布咕哒咕哒发出强烈的声响。

大清早,母亲第一个起身,揭开扣鸡的篓子,鸡抖抖翅膀散乱在空地上。母亲不动声色回屋,举手呵口气定在地中央,声音里掩不住紧张:少了只鸡。父亲坐起来,接住母亲的话:少了只鸡?母亲搓搓手小声说,篓子严严实实扣着呢。

又一个深夜,鸡忽啦啦煽动翅膀,不安的怪叫撕裂了沉寂。我姐急了,扯开被子站起身,一把揭开塑料,一个个子跃出窗外。

深夜的乡村空旷静寂,寒风冷气渗入肌肤。白天阳光下熟悉的物体,夜幕里变成不规则的黑影,张牙舞爪蠢蠢欲动。星星远远地躲着,瞪眼看热闹。十几岁的姐姐,只身站在星空下厉声断喝。我姐的呵斥足以震慑黑暗里的一切,让鬼鬼祟祟浑身发抖无处躲藏。

我姐说,一只鸡哀号着围住篓子打转,黄鼠狼咬住鸡的脖颈,藏身翅膀下,用长长的尾巴驱赶,听到动静,松开口跳到一旁。黄鼠狼面朝南伏下身,半晌若如其事调转身,贪婪地注视吓得半死的鸡,向人示威。日子穷,黄鼠狼也欺人。

夜幕下,我姐厉声断喝∶还敢来!

我姐那年已参加劳动,家里工分挣不够,书念了半截,随社员干农活,半拉子顶个大人使唤。阴天下雨,我姐也绣花,红宝书里夹着红一绺蓝一绺的丝线。我姐最盼望阴雨天,从外面回来,反复洗干净手,甩掉鞋爬进炕里,端端地坐正,借着窗口的光亮,大拇指和食指靠近,两个手指肚轻轻一对,小心摆弄起书缝间金光闪闪的彩线。丝丝缕缕的彩线,让许多女孩子升起五彩斑斓的梦。说起田里薅地,我姐说,玉米地最轻快,高粱苗累人,细密如针的谷子苗急死人,蹲上垅背,酸着腿挪不开身。难薅的谷子苗,谁薅苗快,苗间得匀,鸡爪形的苗形留得好,姐姐羡慕得不得了,田里的故事让她眉飞色舞。我姐勤快,阴雨天在家里绣花,阳光下在田野绣花。

母亲用力给我姐向上提被子,一家人睡不着,你一句我一句,外面就放亮了。我姐的英雄壮举,令父母大为骄傲。孩子长大了,机灵有胆量,能独挡一面。同时,也让他们深感愧疚和自责。对不住孩子,屋子不像屋子院子不像院子,哪有安全感?

母亲说:得有院墙,太不严实。父亲说:得有。

母亲还说:得栽些树,像个人家。父亲就说:得栽。

04.

父亲觉多,倒下就起鼾声,母亲着急,怨父亲太能拖拉。其实父亲在睡梦里都在想办法。春上,父亲不知从哪借来木料,请木匠打窗扇,还破天荒镶了玻璃。屋子里外通透,尽管许多窗口都由好几条玻璃对成。从纸糊的窗格子,到明晃晃的玻璃窗,这一步要走多久?

院子解冻了,土松软了,春风略带寒意,寒中向暖。父亲房前屋后挖树坑,树坑不浅不深,间隔均匀。村里栽树,父亲仰脸要来一捆树苗。父亲说,大叶杨,皮实,不娇气,长得快,几年就起来。我竖起一棵,仔细打量,父亲说的好像不是树,可父亲面对的又明明是树。

父亲把树苗放在水缸边阴凉处,根须淋上少许水,阴干着,先去田野干活,收工回家,院子里栽树。

年少不拒绝任何新鲜事。我和父亲把每个树坑浇满水,水渗入土里,扶正树苗,看父亲铲土填埋,再轻轻拍碎土块,拣出草木碎石,小心地把边缘踩实。

杨树栽进院中,强劲的春风吹打它,树苗摇来摇去,竟发芽了。夜的黑暗和冷寂,没能使它怎样。几天过后,娇嫩的新芽变成小叶儿,舒展腰身。小树的生长带给我从没有过的激动。春风不住地吹,叶芽不停地长,新绿引来了鸟雀,有一只飞飞落落,鸣声洒满院子。清脆的鸟鸣,流水一样婉转动听。

皮实,挺直,不娇气,长得快。杨树苗渐长渐绿,绿成院中的一行。树把生机给了院子,把希望给了我们,我懵懂觉出,树里有种我说不出的东西。爽直的白杨,不停地向上,上方以上,蓝色天空,鸟在飞… …

屋门前也栽过梨树。父亲从亲戚家讨来两棵梨树苗,亲戚说,梨又脆又甜,父亲像捧着甜梨回到家,一家人如获至宝。梨树栽进院子,周围用细木棍扎了一圈矮篱笆,人人精心浇水,早晚小心呵护。左盼右盼,睡醒的梨树苗睁开了眼,谁知一夜风寒,娇嫩的新芽冻蔫变黑了。后来,枝干被鸡啄破,没能成活,苦了一春的心思。倒是那些不咋上心的杨树苗,晨风暮雨里越长越有样。

雨季到来前,父亲找人帮忙打墙。院里不缺土,就地取材,捣碎土块,捡出碎石和草叶,前一晚淋上适量水拌成潮干土。潮干土,在我们村还有别的含义,孩子冒傻气,大人常笑着嗔怪:你个潮干土!真潮干儿!或者简化成:潮!意思是犯傻不精明。

清早,卸下门板当夹板,中间填土夯实,拆下夹板后,两侧墙面,撒上灶膛掏出的草木灰,用呱哒板一板接一板拍结实,墙顶密密实实铺上高粱茬,苫出两侧墙面,上面抹层泥做出墙头帽。

水坝另一头坡顶上的二伯,个子高高的,是打墙高手。父亲头晚串门套话,二伯先是沉着脸不放,后来终归答应,咋也得拆兑出一个早晨。一大早披着衣衫踏着露水过来,屋不进,烟不抽,晨光金贵,打一截土墙,太阳出来,时间就是公家的了。拢结实夹板,里外木棍支牢,低头扬头奋力挖土填土,狠命夯实,卸下夹板,二伯歪着头,抓把草木灰甩手一扬,一板挨一板打匀拍实,墙面光洁如镜。一阵忙活,太阳就冒红了,留饭不吃,里里外外相对几遭,像看不够自己生养的孩子。

父亲的院墙,一截一截加高延长。

05.

二姐是秋后来我们家的,枣树来的比二姐晚。

枣树无意间就栽活了。我和二姐把连着老根的嫩芽子挖出来,房前东墙下,挖个坑就埋了。

枣树奇迹般活了,一活几十年,早已高过房,结了枣子后,沉甸甸压下来,下面用长木杆顶起。枣树主干下,远远近近,每年都冒出许多新芽。粗壮的枣树静静地立在院中,把感恩和祝福装进心里,饱经沧桑的容颜,默默迎接世间风雨。中秋前后,天蓝月明,嶙峋的枝干,稀疏的叶间,满树大枣,累累朱红。镰舞金秋时节,我回到老家,进出田野时,扬手一颗饱满硕大的红枣子,放肆地塞进嘴,脆生生甜甜酸酸。这时候,就有一棵红枣树从岁月深处朝我走来。

二姐家的枣树放倒后,新芽丛生,爬出很远钻出来。二姐家没人了,钻出地面的枣枝,枝叶鲜亮,惊讶地注视着周围,明亮中异常孤单,和空空的院子极不相称,看了让人怜爱难过。我和二姐把一丛新枣枝挖出来,新枝与老根相连,老根坚硬粗壮,挖不到尽头,只好偷出菜刀把粗壮的根须砍断。枣根太硬了,坐在土地上,一刀一刀砍,一身一身汗。我们的举动,大人完全不知,我和二姐也拿不准挖出的新枝能否栽活,结果,二姐家的枣树在我家顽强地活了。

二姐平时也往我家钻,但二姐真正来到我们家是秋后。

那年秋天,三十六岁的二叔病逝,父亲没了二弟我没了二叔二姐没了爸,那是许多人的至暗时刻。二姐没了往日的言笑,没了蹦跳的身影,二姐家一下凄凄惨惨。二叔在时父亲常说,赶明儿个能赶上你二叔就行。二叔算盘拨得啪啪响,过年写对联,门口挤不进人。二叔是会计,二叔的样子总在我眼前闪来闪去。

哑巴二婶走那天,二姐哭闹着死活不肯跟着去,门外很多人看热闹。二婶说不出话,嘴上呜呜哇哇手上指指点点,说得着急听得人也着急,有的小孩子吓得直往大人身后躲。二婶娘家人执意要把几袋玉米拉走,毛驴车赶出门外,被我老伯生生拦下:孩子在,谁也甭动一粒粮。母亲流着泪一把把二姐揽进怀:可怜的闺女啊,咱不走,咱有家。从此护住二姐,一生就没松开。

二姐和我同年生,那年八岁。

第二年春天,二姐家空空的院中,伐掉的枣树下冒出大片新芽,一丛一丛的,娇嫩的新芽装点了空空的院子,我和二姐就动手挖。

二姐的到来,添了少有的欢乐。饭桌旁,大大小小拥拥挤挤,一双双筷子你进我退。夜晚,钻进被窝里,多了一张嘴,你一言我一语,吵吵闹闹,不愿睡去。

哪个孩子不犯错?上学挨几指头或一板子是好事,长记性。父亲曾说,不是谁想挨打就能挨打的,那得央求先生才肯管教呢。我上学挨了打,父亲从不护短,还对老师感恩戴德。唯独二姐不可以。有回二姐哭着回家,父亲摔了碗筷,二话不说大闹学校,指着鼻子让人下不了台。父亲认为,二姐小小年纪就品尝了人间悲欢,谁不让着都是不通人情。

母亲背地没少训我们,好好和你二姐玩儿,不许打架,不许争吃穿。每逢年节,母亲怕二姐伤怀,偏向她都胜过我们,我们也似乎懂事。二姐管我妈叫妈,我知道,二姐从前就是属于这个院子的。

孩子多,你哭我叫,打打闹闹,终归欢笑。和乐的家庭氛围冲淡一切,大人在假装嗔怒里,笑看每个孩子开成一朵花。可是,让每个孩子吃饱穿暖,背地里该是多么难的事啊!

我们村,管改嫁叫走道,哑吧二婶走道了。几十年后,走道的哑吧二婶也老了,当年死活不跟二婶去的二姐,病床前尽孝,为二婶送终。母女就是母女,苦难的利刃,割不断血脉相连的亲情。

家乡那棵红枣树

伴着我曾住过的老屋

有过多少童年的往事

记着我曾走过的路

红枣树这支歌,许多年前我们就唱过。

06.

恋旧,是人的天性。搬到沟北沿后,依然恋着老地方,还是那边身影熟,还是那边声音甜。

杏子挂满枝头时,更是日思夜想。土坎上方有杏树,杏子顶着杏花结出,站在树下仰起头,用力跳着摘青杏,大人不多在意,大不了房下飘来一声:熟了再吃!搬出来后,父亲管得严了,去玩不说什么,但不许我们随便再去摘青杏。

吃青杏就成了我春夏做不醒的梦。青杏一季,别的孩子鼓涨着嘴,发出脆生生响,我不错眼珠地盯着,馋得我涩涩口水嘴角淌成河。

小时的心愿容易满足,可是欲望的青青草,割了一茬又一茬。母亲懂得孩子们眼热的滋味,父亲就从山上大片山杏林里,寻一棵家杏树移进院子。

父亲把杏树刨下来,根上留着新鲜泥土,包裹严实,小心翼翼运回家。我从乡村小学校归来,院子东南角,一棵杏树立在院中。父亲正侧着肩膀大桶从屋里往外拎水,母亲轻轻扶着枝干,双脚前后踩踏树下潮湿的细土。

不知是大人虔诚感化,还是杏树偏爱我家,十几天过后,杏花开了。杏花一开,满院明亮,引得一家人屋里屋外愣愣地望,院中忙做别的事,余光都不舍。杏树爱我家,我们也爱它。杏花开,真好看,红彤彤的杏花,给院子添满了喜兴,一家人都忍不住赞叹。

杏树,落地生根,神形安然,在我家院子落户安家,简朴的院子再添生机。寂寞冬寒随风去,彤彤红杏云端来。春风跑进庭院,杏花最早睁开眼,娇羞含笑,引来燕子在院中上下翩然。杏树给一家带来了惊喜,杏花红扑上我的脸,春晖下,绕着庭院,家,是那么富足,那么祥和。

冰雪消融,暖气回升,又一个春风浩荡的日子来了,送走白雪,满树杏花盛开,粉红娇艳,蜜蜂是花的灵魂,花间缠绕,嘤嘤嗡嗡。花开间,绿杏挂满枝头,叶片缓缓展开,转眼,烈日炎炎,树叶展开绿荫。屋檐下,燕窝里的小燕子齐刷刷探出头,毛绒绒黄灿灿的小嘴一张,娇艳洒落一地。

檐下欣赏,母亲说:你看杏叶,绿得深厚又透亮,文静雅致,静如菩提,多好啊。我说:杏树还寓意兴旺发达呢。我说:您听说过“红杏枝头春意闹”吗?我说:您听说过“屋头初日杏花繁”吗?母亲望着个头渐高的我,就笑了。

杏树在房前东南角上,最先接受早晨的阳光,我们都愿意看它。一年又一年,母亲的笑容,都把春天的杏花映红。粉红的杏花,久久红在心里。

07.

院子里的树,日月朗照着,厚土滋养着,庭院庇护着。树在清风里仰头唱响,也在细雨中静默参禅。杨树钻天,油亮的叶子随风而歌;枣树发芽,米粒般金黄的枣花淡淡飘香;枝头杏花红,满院盎然明丽。

树伸开手臂,用力去够头顶的天空,根用力往深扎,深到厚土里。树扎根的院子,是它们热恋的天堂,一院简朴,恩情浩荡。春阳映墙暖,细雨枝叶新,鸟雀枝间立,鸣声溅清音。树环绕依恋着院子,和院子融为一体,感受着四季变化沧桑更迭,体悟着日升日落冷暖苍凉。

树木给院子带来生机,绿色让院子美观,人们夏天树下乘凉,早晚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房子,院子,合成一个家,合成父亲母亲的代名词。

一转眼,房子成了老房子,院子变成了老院子。

老字来的太快了。年岁恰好的父母被岁月雕琢出深深的皱纹,夜半驱赶黄鼠狼的大姐转眼成了我的老姐,悲伤哭泣的二姐早已成熟沉稳,弟弟妹妹的年龄挡也挡不住。一个字浓缩了岁月,一个字简化了苍桑,一个字浓重了亲情。

岁月熏染的房子院子,成了一卷不朽的经典,深情阅读,一砖一瓦朴实厚重,一草一木让人动容,角角落落洒满故事,点点滴滴灿若星辰。

房前屋后的树木不老,年年岁岁枝繁叶茂。树木青翠,微风轻拂,片片叶子撞击摩擦,发出好听的声音,像流水,像絮语。

我仰望那些树,挺拔的白杨让我内心升起无比快乐和无限向往,米粒般的枣花牵动我涌起不绝如缕的忧伤,一院娇美的杏花红不分四季带给我生命的诗意和惊喜。

我仰望那些树,贫穷的岁月结出的不是苦难,是一首悠远的乡村抒情诗,过往像闪亮的叶子一样充满生机,内心如满树鸟鸣一样清脆鲜亮。

我仰望那些树,绿着我生命的,已不只是树本身,那些沉重里绽放的笑容和笑容里淡去的艰辛,在我意念里全都变成树,满眼翠绿的叶子,风中哗哗作响,那是岁月在歌唱。

08.

弟弟结婚,家里又准备盖房子。

村子在变,雨天拔不出鞋的泥路被水泥硬化了,骡马车响亮的铃音消失在远方,耕牛和手扶犁杖不见了,满地玉米高粱茬,不再用镐头去刨了。岁月,淘去了许多陈旧。

村子里,红砖平板房兴起,外墙镶上白色瓷砖,那才叫洁净敞亮。房子院子一脉相连,不知从哪天起,人们活出了面子,砖砌的院墙规规整整,大门楼挺胸抬头。土坯房和一个时代永远划上了句号。

世间没有永远的痛,所有的困苦都将过去,所有的伤囗终会愈合。星夜过后是黎明,是曙光,是喷薄的辉煌。

对着扒倒的老房子,我找到了从前为盖房父母那十足的叹息,找到乡亲淳朴厚实的乡情,找到一家人散落在岁月缝隙里的轻吟浅唱。院子里,每一块石头,每一块土坯,每一棵草木,都争抢着和我说话。

盖什么样的房子呢?

父母星夜细语,话语比星星密集。夜色澄澈透明,月亮很圆,皎皎明月注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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