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柿树庄北面有一片长满柏树的林子,那是柿树庄人百年之后的栖身之所。庄里有谁咽气了,就吹吹打打地把他抬到那片林子里埋了,在坟前还裁上一株柏树。一代又一代村里人,都在那片柏树林子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柏树林子里鸟雀多,一个个坟头上落满了鸟粪,密密麻麻的。白天,一些孩子常到那片柏林子里去打鸟,但大人一般不让他们去,说那老坟地里阴气重,身子弱的扛不住就会闹病。而一到夜里,那片林子则阴森森的,常有蓝荧荧的鬼火一跳一跳的,再加上时不时有猫头鹰的嘶叫,就更让恐怖。所以不到清明节或逢年过节给阴间的亲人送纸钱的日子,平时很少有人到柏树林子里去。
庄子里住着活人,柏树林子里住着死人。一阳一阴,两个世界。但在那片柏树林子的东边也住着个活人,那是独眼爷。独眼爷一生下来就有一个眼不顶用,长大也没找上媳妇。在日本鬼子进中原那阵子,一个操着河南口音的妇女讨饭来到了柿树庄。兵荒马乱的,庄里人看她可怜就让她住了下来。有人一撮合,那妇女就进了独眼爷那两间阴天漏雨晴天透风的土坯屋里。
独眼爷那时才三十出头,按说下面那东西正好使,可谁知那女人跟独眼爷过了好几年,独眼爷竟没让那女人怀上他的种。后来,天下太平了,那个女人想家,一天夜里就好好地把独眼爷侍候得人困马乏,她趁独眼爷睡得雷打不醒时就抽腿走了。天亮,独眼爷见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他的衣物也收拾得整整齐齐,可房前屋后、田里沟边就是不见了女人的身影。独眼爷就明白了,女人这是回河南老家了。
左边的大嫂问:“家里钱少吗?”
“没少。一根针也没带走。”独眼爷蹲在门坎上,摇了摇头说。
右边的婶子叹口气说:“她是没牵没挂啊!你要是下点劲让她给你生个娃,有娃拴着她的腿,她就不会走了。”
独眼爷听了这句话,头顿时像霜打似的垂了下去,再也不吭气了,只顾埋头吧嗒旱烟嘴。
二
如今小柏树长成了大柏树,独眼爷的脸也变成柏树皮。
一天早上,有人发现一座坟前的大柏树让人伐走了。又一天早上,有人发现又一棵大柏树让人偷走了。这时庄子里炸了窝,队长就与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年人商议,说派个人去看老坟地,不能再让人偷柏树了!
商量来商量去,就敲定了独眼爷。庄里人都是有家有口的,只有独眼爷合适。队长就把看老坟地的活安排给了独眼爷。队长说不白让独眼爷看,年底分粮食时谷子秫秫还有玉米棒子都多分他三斗。
独眼爷就在老坟地那片林子东边搭了一个窝棚,算是安了营扎了寨。
一天夜里,独眼爷刚在窝棚里躺下,就听林子里有哧啦哧啦锯树的声响。独眼爷披衣摸了出来,手里掂个棍子循着声响就走进了林子。
走近了,独眼爷看见两个人正一拉一推地锯着一棵大柏树。独眼爷就大喝一声,谁?那两个偷树贼猛一愣怔。当看清只有独眼爷一个人时,那两个贼拍了拍手上的木屑站了起来,走到独眼爷身边。一个高个就说,俺俩都是木匠,这些天接了几口柏木棺材的活,可手里又没有这种木料,就趁黑到这老坟地里弄几棵,没想到半黑三更惊醒了你!那高个偷树贼说着不等独眼爷举棍就一个虎扑把独眼爷给摁在地上。
把绳子拿过来,把这个多管闲事的家伙捆上!那高个偷树贼喊。
矮个偷树贼赶紧拿来了绳子与高个偷树贼一起三两下就把独眼爷给五花大绑了。
独眼爷想张嘴喊,高个偷树贼就抽下扎在腰里的布带子把独眼爷的嘴给堵上了。独眼爷接下来就只能用他那一只能迸出火粒的眼睛看着两个偷树贼欢快地锯着那棵可怜的柏树。
呼嗵一声,柏树倒了。独眼爷就感觉那是柏树的一声巨大的叹息。那柏树倒地时就仿佛砸在他的心上一样,让他心里产生很剧烈的痛。
第二天,一直到了太阳偏西才有人发现独眼爷被人绑着丢在坟旮旯里。
独眼爷感到没有脸面对庄里人,就一连好些天在庄里人面前夹着脑袋。
过了约莫半个月的样子。又一天夜里,独眼爷又听到林子里有锯树的声响。独眼爷就不清不白地骂着,在那个小窝棚里收拾了一番就又向林子里走去。
偷树贼一高一矮,正一拉一推地锯着一棵大柏树。
两人正锯得欢,突然就听见几声像从地下传出来的鬼哭。两人就停下锯子,向左右看。又是几声让人毛骨耸然的哭嚎过后,那两个偷树贼借着朦朦胧胧的月光就看见一个披头撒发还吐着血舌头的吊死鬼正张牙舞爪地走了过来。
别——锯——我——的——房——子!那个吊死鬼凄历地低叫着伸出两个指甲长长的爪子抓那两个偷树贼。两个偷树贼吓得战战惊惊地向后退着,接着两人就转身叫喊着向林子外没命地跑。
救命呀!真有鬼——
见那两个偷树贼屁滚尿流地跑没影儿了。那个吊死鬼这才摘下头上的东西,说,姥姥的,活的治不住你们,就拿死的来治你们!我以为你们的胆子有多肥哩!
第二天,独眼爷就得胜还朝似的把一辆架车、一把大锯子和两把斧子兴奋地送回了庄里。
三
土地承包后,大家手里都有了地,就欢欢喜喜地各干各的,日子也越过越热火。独眼爷也有了自己的土地,他也跟大家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地待弄着那几亩地。守柏树林子职务大家也就给他免了。但独眼爷在柏林里守惯了,离开了柏林子那片荫凉,他还真找不到避暑的地方。独眼爷就在自己那块距柏林子很近的田地边砌了一间土坯房。独眼爷义务看守那片柏树林。
柏树林离庄里有半里路,一条小路紧紧地扯着柏树林和庄子,庄子里的人一咽气都是由那条小路被送到柏树林子里的。平时那条小路就不大见人来往。
一个秋天的晚上,天刚擦黑,独眼爷影影绰绰地看见一双人影晃进了柏树林子。
谁恁胆大,敢进那黑黢黢的林子?是不是又有偷树贼了?独眼爷睁着他那只因老花而不太好使的眼跟着进了柏树林子。独眼爷在那偌大的林子里钻来钻去也没见有偷树的人,也没听见有啥动静。独眼爷就叹了一声,说,唉,老了!不中用了!眼也花了!
第二天,独眼爷还不放心,就又到柏树林子里转了转,就在一处坟旯旮里看到了一团洇着血的卫生纸。独眼爷觉得很霉气,边呸呸地吐着口水,边叹人的色胆真是跟贼胆一样大啊!
当天晚上,天刚擦黑,独眼爷又影影绰绰地看见有一对人影又晃晃悠悠地进了柏树林子。独眼爷跟着也进了柏树林子里寻。可找来找去,还是找不到人。独眼爷气了,骂道,是谁家的男娃女娃,你跟你们的瞎眼爷捉啥的迷藏?都快滚回家去!你们知不知道,白天人醒着鬼睡着,夜里人睡着鬼醒着!现在你们跑到这老林子里胡来,知不知道你们爷爷奶奶你们的老祖宗都睁着两眼看着你们哩!你们跑这里来干丢你们老祖宗脸面的事哩!独眼爷骂了一阵,知道再骂也没人应声,就回到他的小屋里睡去了。
天亮的时候,独眼爷起床想到外面撒尿,可一拉门却拉不开。原来谁从外面把他的门给反锁上了。独眼爷就大声地喊人,可好大一阵子也没人来。独眼爷气得开口就骂人,可骂了半天也是没有回音。独眼爷撑不了,只好站在窗台里架炮朝外面扫射。
独眼爷出不来,就一整天呆在他的小屋里,好在吃的喝的都有,他就闷在小屋里等。可一天没有人来。天又黑了,独眼爷正躺在他的木板床上嘟嘟囔囔骂是谁锁了他的门时,就听门啪打一声响。独眼爷坐了起来,也不点灯,下床走到门前一拉,门就开了。独眼爷想大声骂几句,出一出心里的火气儿。可又一想,到嘴边的骂人话又咽进了肚子里。独眼爷怕那个锁门的人听了他的臭骂,折回头来把门再给锁了。
后来,柿树镇建了敬老院,独眼爷被接了去,吃也不愁了,穿也不愁了,住也不愁了。
赶集的人从镇上回来说,独眼爷还经常念道着那片老林子,说现在社会太平了,也没人再偷树了,老林子也不要看守了。还说现在已实行火化了,他就不进老林子了,死了就进骨灰堂:一人一个小匣子,大家欢聚一堂保准比老林子里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