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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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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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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脸大舅

九岁那年, 娘用碎布七拼八凑给大龙缝了一个花书包, 把他送进杮树庄那两间破仓库改成的学堂去念书。 可刚认识 “人口手” 这些眼皮底下的大字, 一天, 爹就很无奈地对大龙说: “大龙, 为给你奶奶治病, 咱家连抓药的钱都没有了, 你这个学就别上了吧!”

大龙本想一步一个脚印地把书念上去, 好念出个一官半职混出个人样来, 现在听爹这么一说, 大龙的心扑通一下就凉到了底。 大龙默默地走出院子, 向村后走去。 一路上他狠狠地踢着骂着一个棱角分明的石子, 他把所有的委屈都集中在那个石子上。 来到村后的池塘边,大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嚎啕。 哭了一阵, 大龙捡来一块砖头放进书包, 然后把沉甸甸的书包狠狠地抛进了池塘里。 看着书包和他的梦想冒着水泡沉入了水底, 大龙的泪珠儿又扑扑簌簌地掉到了地上。

过了十多天, 爹和娘商量, 让大龙去跟他大舅跑跑, 学个养家糊口的手艺。 娘觉得家里少一张嘴会轻松一点, 就点头同意了爹的主张。

大舅小时候得过天花, 落一脸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麻子。 好在邻村有个姑娘眼睛是 “白瞪眼”, 就是两只眼睛白白地睁着, 看不清人, 姥姥就托人去提亲。 那姑娘的父母没嫌弃大舅脸上的麻子多, 张口就答应了亲事。

大舅结婚那阵子, 计划生育工作还没摆上桌面。 大妗就一年生一个, 但令人苦恼的是大妗年年生的都是扎红头绳的, 把大舅气得连脸上的麻子都紫了。 大舅就有了让大龙过继给他们的意思。 所以, 现在爹和娘说要让大龙跟大舅去跑跑, 大妗乐得骨碌着她那白多黑少的眼珠子, 喜滋滋地同意了。

大舅除了卖个假药外, 狗屁手艺都不会。 在那十里八村, 乡亲背地里都说大舅那脸上的麻子不叫麻子叫坑人。 大舅用红薯面掺和些消炎粉, 再兑些水揉巴揉巴,就制成五花八门的能包治百病 的 “八 仙丹”; 把狗油和止痛粉弄进一个个小瓶瓶里搅和搅和, 就配成了专治烫伤的药膏 “一擦灵”。 大舅常卖的就是这种膏药, 还说是祖传秘方哩! 据考证, 大龙的姥爷、 姥爷的爷爷, 甚至再朝上推十八辈祖宗也没出过一位给人家号过脉开过方子的。

那天, 大妗一脸笑容地把大龙领进家里。 一进屋门, 正好撞见大舅在桌上捏着毛笔在锦旗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大字。 那上面写的字在一些小诊所里经常见, 大龙本想问大舅这些东西应该都是别人送的, 咋能自己写给自己呢? 但一看大舅那满脸咄咄逼人的麻子, 他就没敢张口, 只是好奇地看大舅在那一面锦旗上心安理得地把自己写成 “华佗再世”。

过了一会儿, 大舅见大龙站在他身边碍事, 就说: “大龙, 我可没啥手艺教你,你也别做这个梦! 明天我还送你去学堂,上学才是正经事!”

大龙一听, 挺失望, 噘着嘴说: “大舅, 爹娘让我来跟你学手艺的; 你让我去学堂, 我就回俺柿树庄!”

大妗见大龙拉架势要走人, 就在大舅胳膊上拧了一把, 白着眼珠说: “强扭的瓜不甜。 大龙不愿去学堂就不去, 就让他跟你拎个包递个水的, 也可见见世面!”

大舅把十个满是伤疤的手指往大妗眼皮底一戳, 没好气地说: “见啥世面? 我卖的是哪壶药你还不明白? 让孩子跟我瞎跑个啥?”

大舅和大妗争吵了几句, 最后还是折了中, 让大龙先上学, 瞅学期放假的空再带他去。

乡下把自行车叫洋车子。 那时洋车子很稀罕, 有时串三庄两庄还找不到一辆。但大舅却有一辆半旧的 “永久”。 大舅就经常骑着那辆洋车子——车把上挂个包, 车座上夹个包——南里北里去卖膏药。 说实话, 大龙之所以愿过继到大舅家, 那辆洋车子起了很大的诱惑作用。

乡下有个 “三 不 亲 ” 之说 , 也就是“姑父、 姨父、 舅的媳妇”。 可大龙觉得那个白眼珠子大妗对他却很亲, 比对自己生的孩子还疼爱, 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都先给他。 这就惹得表姐表妹们眼红, 说以后出嫁了, 谁都不回来, 就让大龙这个过继来的外甥单枪匹马给她养老送终。

当然大舅也很疼爱大龙, 回来总忘不了给他捎点好吃的, 像糖果啦水果啦什么的。 可大龙上学总静不下心来, 整天盼着假期, 他好跟大舅出去跑跑, 见见外面的世界。 大龙从小就喜欢大舅, 认为大舅经常南里北里跑, 是个神秘的江湖人物。 因为大舅有一次来他家里做客, 甩下褂子在

院子里打了一套拳术, 让他认为大舅一定是个武林高手。 他想, 大舅在外面一定像连环画中那些走江湖卖艺的人物一样, 拉开场子, 冲大伙一抱拳, 说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 ……一想到这些, 大龙的心就按耐不住, 只想马上丢下书包跟着大舅鞍前马后去跑江湖。

可那个暑假已过两天了, 大舅还没有让大龙去的意思。 大龙就扯住大妗的手,闹起来。 第二天, 大舅把一个破皮包挂在车把上, 另一个小点的包往大龙怀里一塞,说: “在家写字不好么, 非要出去, 今天就出去看看。 不过, 我咋说你咋做, 不许犟嘴!”

大龙见大舅同意跟他去, 就说: “大舅,只要你让我去,你叫我打狗我不撵 鸡!”

大舅大妗就笑。

大舅带着大龙紧蹬慢蹬来到一个小镇,小镇上正逢集, 街上热热闹闹都是赶集的 人。 大舅瞅个人多的路口, 把洋车子扎在路边, 在地上铺了张旧床单, 再把那几面自写的锦旗趾高气扬地铺在地上, 这才把那些瓶瓶罐罐摆上去。 大舅忙活完这些,转身对大龙说: “你去找几块砖头来。” 大

龙领旨后赶紧照办。 砖头找来了, 大舅拿着一个瓷缸从近旁的理发店里借了半瓷缸水, 而后把盛有水的瓷缸架在砖头上。 大舅这时又取出一个小煤油炉放在那瓷缸下面。 “嚓”, 大舅划了一根洋火, 把那个破旧不堪的小煤油炉点燃, 那蓝荧荧的火苗就柔情万种地舐着瓷缸底儿。

“大龙, 来护着火!” 大龙听见大舅吩咐, 忙蹲到那砖头边, 用半张旧报纸挡住了在脚边钻来绕去的风。

见有人围上来了, 大舅就开始表演。

这时大龙才知道大舅还会一手魔术哩。 只听大舅喊道: “都来看都来看, 琉璃珠子变鸡蛋!”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都好奇地看着大舅变魔术。

大舅在地上放一个玻璃珠, 用一块红布蒙着, 左手拿根木棍一指那蒙盖着玻璃珠的红布, 说了一声 “走”, 而后就把右手探进红布里摸。 嘿, 还真拿出一个鸡蛋来。

围观的人都拍手叫好。

大舅变了个魔术, 然后一抱拳冲大家说: “刚才的魔术是个文的, 现在咱再来个武的。” 说着, 大舅便脱下上衣, 丢给大龙, 又刹了刹腰带, 口中嗨嗨有声地耍起拳来。 大舅在场子里蹦蹦跳跳、 一招一式练得很好看, 再加上他口中不时发出的声音, 就搏得阵阵喝彩。

这时, 大舅开始进入正题——卖他那些自诩祖传的药膏。 他拿起一个小瓶瓶冲大伙说: “各位父老乡亲, 看到没有? 我这是用祖传秘方配制成的药膏。 不过咱先说明, 我这药不治腰酸腿软胳膊痛, 也不治男人阳痿女人痛经。”

围观的人听了这句就又都笑起来, 有人就问: “那你手里的药治啥病?”

大舅左手拿着瓶儿, 右手啪啪地拍着他那干瘪的胸脯, 声如洪钟地说: “我这药专治小孩烫伤。 大伙不要小看孩子被开水烫着, 一旦脸上身上留了疤痕, 男孩长大不好说媳妇, 女孩长大不好找婆家! 只要你买了我这用祖传秘方配成的一擦灵,保准立即止痛消炎, 伤好后还不留疤痕。乡亲们, 走过路过可不要错过呀, 来来来,买一瓶放在家里备着, 搁个三年五载不会变质失效。” 大舅喷着唾沫星子夸着手里的药。

看大伙不相信的样子,大舅又说: “火车不是推的, 牛皮不是吹的。 我这里说得天花乱坠, 大伙定会说我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下面我就给大伙来个现场表演,看我这药灵不灵!”

大舅见那瓷缸里的水已烧沸了, 就又转身对围观的人作了一圈揖, 说: “看见没有, 这瓷缸里的水已烧开了。 哪位兄弟愿意把手指伸进这水里烫一下, 然后再抹上我这瓶里的药试试! 如果不灵, 大伙拿脚踹我, 我就拿屁股接着; 大伙朝我吐唾沫, 我就用这张麻脸接着!”

围观的人说着笑着你看我我瞅你, 可没有一个敢上来试的。 有几个围观的小孩还吓得把手缩到身后去。

“有没有人来试试?” 大舅又看了一圈围观的人。见没有反应,大舅就又说 :“既然没有人敢试, 那我就试给大伙看!”

说着, 大舅端着那瓷缸走到一个中年人面前说, “老弟, 你摸摸这瓷缸烫不烫手!”

那中年人伸手摸了一下, 忙把手缩了回来放在嘴上吹了几下说: “烫手! 乖乖, 还真是开水哩!” 大舅又把那瓷缸送到一个老头面前说: “老哥, 你摸摸这瓷缸烫不烫手!” 那老头把手伸过来摸一下瓷缸, 说:“咦, 还真怪烫的!” 大舅转了一圈, 又问有没有人敢把手指伸到瓷缸里试试。 还是没有人敢试。 这时大舅才走到场子中央,像个武把式似的运了几口气, 然后一跺脚,嗨地叫了一声, 真的把左手食指伸进了那沸水里。 大舅像被黄蜂蜇的一样, “唉哟”一声蹦得老高。 转眼间, 大舅那个手指就变得通红, 还起了几个水泡。 大舅痛得嘴歪眼斜, 他高高地像举着旗帜似的举着那个手指走了一圈让大伙看。

“父老乡亲们, 大家都瞅清看准了吧,我这手指上的泡不会是假的吧? 下面我就擦上这药膏, 马上就不会痛了!” 大舅把那小瓶塞儿拧开, 拨出一团黄色的药膏抹在那个手指上, 果然大舅的嘴就不歪眼也不斜了。

“多少钱一瓶?” 围观的人见了大舅真实的表演, 有的人就动心了。

“数量有限, 一块一瓶; 想买快买, 抓紧时间; 过了这村, 就没这店。” 大舅又抓了几瓶边说边向买的人手里送, 于是纸票子便一张又一张地进了大舅的口袋。 卖到最后, 有的人给五毛, 大舅也塞给他们一瓶。

那天, 大舅带的小瓶瓶卖了一大半,见人都散去了, 大舅就催大龙赶紧收拾东西走人。 在回来的路上, 大龙坐在车后座上, 不时听见大舅痛得嘴里咝咝地抽气。

暑假还没过半月, 大龙已不想再跟着大舅东里西里跑了。 不是怕累, 是不忍再看大舅烫他的手指头了。 大舅是今天烫食指, 明天烫中指, 后天又烫无名指, 一双手十个手指头, 他就这样烫来烫去的, 烫得大龙直揪心。

一天, 大舅的左手食指又被烫得又红又肿。 在回来的路上, 大龙听着大舅不时地呻吟, 就说: “大舅, 你不能别烫手指了吗? 那多痛呀!”

大舅苦笑着说: “咱卖的药是假的,要不玩点真的, 谁信? 谁买?”

“大舅, 你不能换个法子吗?” 大龙问。

“是心疼大舅吗?”

“嗯!”

“知道体恤人了! 你能有这个念头, 大舅很高兴, 看来我和你大妗没白养你!”

提及大妗, 坐在后座上的大龙就想起大妗给他油炸鱼虾的事来。

村后的小河里有好多小鱼小虾, 水很浅, 大龙和伙伴们下去扑腾一阵子, 水就浑浊了, 一些小鱼便浮到水面来, 小嘴一张一张地在水面游动; 而那些小虾则喜欢跑到水边来, 傻乎乎的, 很好捉。 大龙和村里的伙伴拿着自制的丝网, 欢天喜地地捉着小鱼虾, 有时一个上午或者下午, 竟

能捉半水桶。 回到家里, 大妗便油炸小鱼小虾给一家人吃。 大妗的眼睛不好, 有时那些小鱼不开膛清理, 啪地捏一下, 就挤出些内脏来, 然后不干不净地洗一下, 再拌点面糊就直接下锅油炸; 而那些小虾,大妗总是先用开水一焯, 小青虾马上摇身一变, 变成了红色的小虾……

想到这里, 大龙就说: “大舅, 我给你想个好办法。”

大舅笑了, 说: “你小孩子家能啥好办法?”

大龙说: “以后再出来, 我用小瓶子带几个小虾来, 到时你不用烫手指了, 把小虾放入那瓷缸里, 小虾就会变成红色,就能证明水是开水了。”

大舅听了, 说: “你这个办法中, 知道动脑子了, 看来大舅没白给你缴学费!”

果然, 大舅再去卖他的狗皮膏药, 就采用了大龙给他想的办法。 那天, 大龙找了一个小玻璃瓶儿, 放了半瓶水, 把捉来的几只小虾放进去, 带到了集上。 见看热闹的人围上来了, 大舅摆好他的瓶瓶罐罐,文的武的表演过后, 便开始了他的老把戏。

“有没有人来试试这是不是开水?” 等大龙把那瓷缸里的水烧开后, 大舅端着绕着圈儿问大家。 大舅知道他这句话问也是白问, 接着就说: “现在我就给大家验证一下是不是开水。 大龙, 上家伙!” 大龙闻声将那个盛有河虾的小瓶儿递给了大舅。

大舅摇了摇小瓶儿, 让大家看了看, 然后把瓶子里的水倒在地上。 这时大舅左手端着盛有开水的瓷缸, 右手拿着盛有河虾的小瓶, 还故意走到几个小孩子面前, 说道:“看一看, 瞧一瞧, 河虾现在活蹦乱跳, 马上就让它们穿上大红袍!”

大龙看着大舅声情并茂的表演, 既感到搞笑, 又为自己能替大舅出个点子而自豪, 也跟着大家拍手叫好。

只见大舅把小瓶的瓶口对着瓷缸, 一抖手腕, 那几只小虾就掉进了开水里, 果然一会就都换上了一身 “大红袍”。

“怎么样? 是开水吧!” 大舅说着, 丢下小瓶子, 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猛地伸进开水里一夹, 夹出一只红红的河虾来, 还放在鼻子前闻了闻, 又说, “看, 这虾已熟了, 还挺香呀!” 大舅好像已习惯了被开水烫, 虽然被烫出了满额头的汗, 但他好像没事似的, 把那只红色的小虾在大家面前晃了一下, 然后丢进了嘴里, 吧唧吧唧嚼得很香。

大龙的心顿时又揪了起来, 正在他发愣的工夫, 大舅又接连把瓷缸里的几只河虾夹了出来, 然后把瓷缸放在地上, 手心里托着那几个红红的河虾绕着圈子问:“有没有想尝尝的? 给, 这个小娃娃尝尝吧!” 可那个小孩一缩身子, 笑着从人缝里躲了出去。 “还是我吃吧。” 大舅说着, 把

那几只河虾都丢进了嘴里……

接下来, 大舅怎么卖他的烫伤药 “一擦灵”, 大龙一点都没有印象, 他的眼前只闪现着大舅一次次地把手指伸进开水里夹那些红色的河虾……直到大舅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才从愣怔中清醒过来。

回来的路上, 大龙带着哭腔问: “大舅, 你咋还烫你的手指呢?”

“咱卖的是烫伤药, 不烫一下, 谁信哩?” 大舅叹了口气说。

“过去你只烫一次, 今天你烫了四次!都怪我多带了几只河虾, 要不, 你也不会多受几次罪!” 大龙说着说着, 眼泪都下来了。

“大龙, 大舅知道你是心疼大舅, 没事的, 大舅的手指不知烫几百次了, 都习惯了! 还别说, 今天用你的办法咱多卖了十几块钱, 多烫这几次, 值!”

这是大龙最后一次跟大舅出去摆摊卖药。 从这以后, 大龙再也没兴趣学大舅那所谓的手艺了。

大龙在大舅家生活了五年多, 大舅真就把他当成了儿子来养,弄点钱都给他买笔买本子了, 一级没停地让他读到中学初二。

这时, 经过一番摔打, 大龙已学会了骑大舅那辆洋车子。 每个星期, 他就骑着洋车子回一趟柿树庄。

奶奶已经卧床不起, 她一直对把大龙过继给他大舅一事有一肚子怨气。 过去身体能走动, 她就挪着一双小脚走上十多里土路去看望大龙, 给大龙送去一些树上结的果子或从集上买的糖果饼干。 现在倒在了床上, 腿脚不当家, 哪儿也去不了, 奶奶就只有动嘴了, 整天唠叨着要见大龙。

奶奶躺在东屋, 大龙的爹娘睡在西屋。

一天半夜里奶奶睡不着, 就开始骂: “西屋里的听着, 我年轻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拿着棍子去讨饭, 也没舍得把你们几个中的哪一个送给人家。 你们倒好, 吃了上顿还有下顿, 转手就把一个欢蹦欢跳的孩子送人了, 家里就多大龙这一张嘴吗? 要嫌人口多, 养不起, 现在我脚不能下地干活,

手也不能捡一把柴草, 你们干脆把我扔河沟里喂鳖算了, 也给你们省一口粮食!”

大龙的爹娘没办法, 就捎信过去, 让大龙瞅假期回来看看奶奶。 大龙高高兴兴地回来了, 一看最疼爱他的奶奶瘦成了一把骨头缩在床上, 就放声哭了起来。

大龙说啥也不愿再回大舅家, 他要在家给奶奶端屎倒尿。

“回去!” 爹一巴掌抽在大龙脸上,“你大舅大妗养了你这几年, 就是喂条狗也不会忘本!”

娘一把将大龙揽在怀里,冲爹说:“就知道打孩子骂孩子, 你不会好好劝劝吗?”

在娘的劝说下, 大龙骑上洋车子哭着飞出了柿树庄。

大龙仍坚持每个星期都回来看望奶奶,给奶奶喂水喂饭, 夜里就睡在奶奶脚边。

一天,大龙刚出大舅的家门, 大妗便生气地冲大舅说: “大龙逢星期六就回柿树庄, 你要管管他, 不能让他回去这么勤!不然, 咱这几年的工夫就白费了!”

“你能在大龙脚上拴条绳吗?” 大舅说。

“反正要想个法子拴住大龙, 让他知道咱这儿才是他的家!” 大妗赌气地说。

“拴住人, 你也拴不住他的心!” 大舅

叹了一口气说。

大妗开始采取措施控制大龙。 每到星期六, 她就把洋车子车胎里的气放个净光, 还把打气筒藏了起来。 一次、 两次后, 大龙知道这是大妗故意放的气, 不想让他回柿树庄去。 大龙也生气了,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六上午放学, 他背着书包直接向柿树庄跑去。

大舅和大妗在家左等右等不见大龙回来, 都急坏了。

大舅说: “大龙一定是知道你把洋车子的气放了, 不想让他骑, 就直接跑回柿树庄了!”

“你骑车子快去看看吧, 别有个三长两短的。” 大妗急得白眼珠直翻, 末了一拍大腿, 冲着大舅的背影喊着说, “还是那句老话——强扭的瓜不甜! 以后就随他吧。”

大龙最后又回到了柿树庄, 回到了亲爹亲娘身边。 他再也不回大舅家里去了,气得大妗骂他是个喂不熟的鹰。

二十多年后, 大龙成了本地很有名气的企业家, 有了自己的厂子。 那天, 大龙开着小车, 回家给爹说, 想劳爹的大驾给他看厂门。 爹坐在凳子上, 闷头抽了一阵子烟, 这才抬头说: “我舍不得这二亩三分地, 把你大舅和大妗接去吧, 也不枉他们养你几年。”

爹这么一说, 大龙就想起那个赶东集跑西街卖狗皮膏药的大舅和那个村里人背后叫她 “白瞪眼” 的大妗来。

大舅还在干着他的老行当。 大龙在爹的指引下来到镇上, 在一个街边找到了大舅。 已是初冬, 大舅也穿上了夹袄。 他坐在小马扎上, 面前摆着个小摊儿。 大舅还是在卖药, 只不过现在卖的是老鼠药。

大舅的声音从地上的小喇叭里飘出来:

“竹板一打呱呱叫,

家里老鼠真不少;

又吃粮又啃枣,

箱子柜子啥都咬;

咬了床单咬棉袄,

闹得全家睡不好;

睡不好, 也别恼,

惹上鼠疫不得了;

不得了,也别急,

咱这就有 ‘ 三 步倒’;

买上几袋喂喂它,

保准一个跑不了。”

不知怎的, 听到大舅沙哑的喊声, 大龙的鼻子就直发酸。

大龙和爹来到了大舅面前, 爹就对大舅说: “孩子大舅, 大龙来看你哩!”

大舅抬眼看清是大龙, 忙局促地站起来, 竟有点结巴地说: “大龙, 你、 你咋来了?”

爹又把话重复了一遍, 说: “大龙想接你到他厂里去哩!”

大龙不等大舅说话, 就把大舅的那些瓶瓶罐罐收拾成一包, 扔在后备厢里; 而后把爹和大舅都扶进车里坐好, 缓缓地开车出了集镇。 来到野外一个污水沟边, 大龙把车停了, 下来把大舅那些瓶瓶罐罐之类的东西一骨脑都甩进了污水沟里。

“大龙, 你、 你咋把我的买卖都扔了!” 大舅生气了, 花白的胡子一抖一抖的。

“大舅, 您以后再也不会受这个洋罪了!” 大龙扭过脸来对大舅说, “你外甥我得让您和大妗享几天福哩!”

大舅仍然有点不舍地说: “你厂子里能没有老鼠? 兴许这药到那里能派上用场哩!”

大龙笑了, 说: “大舅, 您卖的药有没有效我能不知道!”

大舅见外甥揭他的短, 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结结巴巴地说道: “你、 你这孩子咋这样说你大舅哩? 那时是那时, 今儿是今儿! 不信, 你拿到厂里试试, 保准一个跑不了!”

大龙冲大舅笑笑, 说: “大舅, 我用不着您这老鼠药, 我那厂子里连一根老鼠毛都找不到!”

见大舅不相信, 大龙就又说: “我厂里都是铁疙瘩, 没有老鼠能啃动的物件。”

大舅和爹听了都笑了。

趁着大舅高兴, 大龙边开车边说道:“大舅, 您和大妗养了我好几年, 可我后来又跑回家了。 您和大妗一定都很生气吧?”

大舅捋了一下胡子, 说: “要说不气是假的!你铁了心不愿再回来,你大妗气得不吃不喝躺了几天哩!” 停了停, 大舅又说,“不过,现在 看来,我们又都不气了。”

大龙鼻子酸酸地问: “大舅, 现在您和大妗咋又不气了呢?”

“看你现在这么有出息, 还气啥?” 大舅笑着说, “你要是至今还跟着大舅大妗,说不定现在跟我一样也在街头摆地摊卖老鼠药哩!”

听了大舅的话, 大龙的眼泪已打湿了前胸。

说着说着, 两个老头把目光投向了车窗外, 说起了地里的庄稼。

爹说: “今年的麦苗出得真齐, 苗秆儿又粗实!”

大舅嗯了一声, 也说: “要是不旱不涝的, 准又是个好收成!”

(发于《夏门文学》2020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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