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阳刚升上一杆子高,十七岁的四爷,正跟用半斗麦子换来的媳妇草叶洗着野菜准备做几个窝窝时,猛听院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四爷赶紧一头扎进院子角的柴堆里。院门被砸得咣咣直响,十六岁的四奶吓得哆嗦着拉开了院门,冲进来的人差点儿把娇小的四奶撞倒在地。四奶仔细一看,原来是刘保长和几个恶狗似的保丁。
王祥福呢?刘保长不怀好意地盯了四奶一眼问。
没在家。四奶的两条腿直打颤,她意识到刘保长是来抓丁的,就没敢说实话。
进屋里找找。刘保长冲几个保丁一努嘴,那几个保丁就像狗一样听话地往屋里钻。屋里便是叽里咣当的一阵响。
连个屁也没找到。一个斜挎着长枪的保丁来到刘保长面前弓下腰说。
再到床底下泥囤里看看有没有,妈的,刚才有人报告说还在家哩。刘保长骂了一句,又淫淫地盯了四奶一眼说。几个保丁又钻进屋里,四爷的那两间土坯屋里,摆着一张破桌子,一张用土坯和砖头支撑起来的木板床,两条缺胳膊少腿的长条凳,再就是在墙角堆放的一些琐里巴几的零碎杂物。那几个保丁又七手八脚在屋里乱搜了一通,见确实没有可容人藏身之处,又一脸失望地走了出来。
妈的,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刘保长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眼珠子便骨碌碌四处打量。这时,柴堆哗啦响了一下,刘保长的嘴角就挂上了一丝狞笑,他从一个保丁手里抓过来一支枪径直来到柴堆前,用枪嘴拨拉几下上面的柴草,就露出了四爷那穿着补丁裤子的屁股。刘保长也不说话,抡起那支长枪,照准四爷撅着的屁股就是一枪拖,四爷噢的一声就滚了出来。
王祥福,你是个猪呀,大白天的往柴堆里钻个啥?刘保长又用那支枪捅了四爷一下。
刘保长,你放了我吧!我大哥二哥都让你抓走了,到现在连个音信也没有。你就开开恩放了我,我爹年岁也大了,再没了我他可就没法子活了。
去你娘的。刘保长一瞪眼,骂道,现在正是用兵之际,你他妈的还顾自已,把他给我捆起来带走。刘保长话音刚落,那几个保丁就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把四爷给五花大绑,然后不顾四奶的苦苦哀求,拉起来就推走了。
二
那天四爷被五花大绑拉到镇公所,关进了一间黑咕隆重的屋子里。里面被关的还有十多个抓来的壮丁,大家挤在一起,像一窝猪一样都在地上躺着。第二天,四爷他们被押到了县里的一个闹轰轰的大院里。许多国民党的官兵正忙着给新抓来的壮丁发枪。
王祥福,给你的皮。一个下巴上长着一颗黑痣、黑痣上长着一撮黑毛的国军排长扔给四爷一套军装。军装有点大,四爷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很不合身。
王祥福,给你的枪。那个国军排长又扔给四爷一支长枪。那枪很笨重,四爷拿在手里感到比家中的顶门杠子还要沉好多,扛在肩上硌得骨头疼。
四爷的第一仗就是跟日本人干的。那天,四爷他们的部队经过几日的急行军来到湖北信阳一带,没想到脚没站稳就遭到日军的突袭。十多架日军的轰炸机俯冲下来,拉屎似的拉下一枚枚炸弹。四爷他们的部队被炸得一踏糊涂。就在被炸得丢盔弃甲时,四爷看到一发炮弹呼啸着向他的连长飞来,四爷就跟在连长的屁股后面跑着,他一个虎扑就把连长扑倒在一个刚刚炸出的还留着余热的弹坑里。就听一声巨响,四爷和连长就被那枚炮弹炸起的土石埋了起来。等四爷和连长从土里钻出来时,日军的炮火已经停止了,而大批的日军则举着刺刀一步步向国军队伍包围了上来。
弟兄们,跟鬼子拼了。一个被炸得血淋淋的已分辨不出是官还是兵的人大喊一声率先冲了上去。四爷他们也一个个像发疯的狮子似的咆啸着向日军冲去。
四爷在给我讲这一段故事时,七十多岁的他顿时来了精神,他呼地一下从椅子上挺了起来,一个趔趄差点儿让他一头摔在地上,这时四爷才意识到自己的左腿已从膝下截去了。我把四爷又扶在椅子上坐好,他便继续给我讲了起来。四爷说,那真是一场肉搏战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不捅死鬼子,鬼子就捅死你,只有与鬼子拼命才能保住自己的小命。所以四爷他们是咬牙发狠地跟鬼子拼着刺刀。四爷像收割时用木杈叉麦秸捆子一样地挥着长枪,狼一样地嚎叫着,用刺刀扎进一个鬼子的胸膛又扎进一个鬼子的胸膛。
在往回撤的路上,四爷他们筋疲力尽地拖着枪,松松垮垮地迈着步子。走在四爷身边的一个叫石头的士兵低声地对四爷说,王祥福,这兵我真不能当了,再来这样的一仗咱的小命可就完了,瞅个机会我得溜回家去。
这么多的眼睛看着你咋溜?四爷小声地说,再说了你忘了连长是咋说的。当逃兵的,就地正法,你敢跑呀。
要不跑,不定哪一天就让炸弹给炸碎了,要跑掉了说不定还能捡一条命。石头向身边扫了一眼,又对四爷说。
谁想在枪林弹雨里钻呀?谁不想回到家里搂着媳妇睡大觉呀?可到处是鬼子,跑不了啊!四爷叹道。
跑不了我也得试试。不过,祥福,我这个想法你可不能给我漏了嘴。石头叮嘱四爷说。
放心,咱都是从鬼门关回来的人,我还能卖了你。四爷下了保票。
果然在一个夜里石头就丢下枪跑了。天亮时连长发现石头不见了,想他一定跑不远,就下令让人去追。石头真的被捉了回来。石头站在连长面前时,已吓得成了一滩泥。
石头,你他妈的真有种,竟敢跑!来人,把他拉到那河边毙了,然后抛河里去喂鳖。连长一声令下就有两个士兵过来把石头往那河边拉。
饶命呀,刘连长,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跑了!石头的腿已经吓成了面条了,咋也站不稳。
其他的士兵都冷若冰霜地看着,一动都不动。
饶了你还有他呢,快拉去毙了,杀一儆百!连长一挥手。
这时四爷走过来对连长说,刘连长,石头也是出生入死跟你到了现在,说啥你得饶了他这一次,就让他带罪立功吧。
刘连长的命算是四爷给他捡回来的,所以一听四爷说话,他的脸色就温和了些。他沉思了一会儿,说,现在正是用兵之际,就先给石头记上一笔,但也不能就这样便宜了他。来人,狠狠抽石头一百鞭子。几个人摁倒石头就一鞭子一鞭子地打起来。石头的惨叫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三
四爷他们的队伍转来转去,最后来到豫东和皖北交界的一个县城。这时,四爷已和那个他救下的刘连长成了关系很好的弟兄。刘连长处处都很关照四爷。
一天,四爷对刘连长说,连长,这里离我家不远,我出来有两年了,我想回家看看,不知你准不准?
你不是想溜吧?刘连长歪着头看了四爷一眼,不信任地说。
我哪有那个胆,石头不是个例子吗!四爷陪着小心说,我当壮丁抓来时,我娶媳妇才一个半月,现在也不知我媳妇咋样了。
刘连长笑着说,原来你是想媳妇了,看在你救我的份上准你五天假。
四爷千恩万谢地从连部出来,从驻地到家有一百二十多里,一去一回五天足够。四爷换了衣裳,把一柄枪刺裹在包里,这才脚不着地的往家赶。
四爷是在半夜里赶到家里的,四爷轻轻地敲着老太爷的门。老太爷把门拉开一看是自己的四儿子活着回来了,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紧紧地拉着我四爷的手,颤颤抖抖地说,我的儿呀,真是你回来了么?
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被拉去当壮丁的人能活着回来的廖廖无几。四爷看老太爷还是有点不相信的样子,就说,爹,我回来了!你和娘都还好吗?草叶呢?
我和你娘都还好,只是你媳妇草叶她、她……老太爷结结巴巴地说不下去了。
草叶咋的了?四爷心急火燎地问。
福呀,你不知道啊,就在你被刘保长那个花眼狼抓去没几天,刘保长就让一个保丁来把你媳妇叫去了,说是你捎来信了让她去镇公所拿信。谁知是那个没人性的刘保长设下的套子,把你媳妇套去给、给……你媳妇在回来的路上,一气就跳涡河死了。
四爷听老太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话说完,四爷的眼就瞪出血来了,四爷咬着牙说,刘保长,这仇我一定要报。
白天老太爷没敢让四爷出门,老太爷说,只要四爷一露面,让刘保长知道了,刘保长一定不会放过四爷。因为刘保长心里明白,四爷回来知道草叶死的经过,就不会有他姓刘的好果子吃。
四爷那两天像关在笼子里的老虎一样,憋闷得快要炸了。第三天,四爷就对老太爷说,爹,我就五天的回家时间,我今天夜里就要回去了。老太爷和太奶奶一听四爷还要走,两人就不由得老泪纷流,他们不知四爷这一去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四爷见爹和娘哭得衣袖都擦湿了,就安慰他们说,爹,我的命大,我会囫囫囵囵再回来的。
天一落黑,四爷就起身了。老太爷和太奶奶眼泪汪汪地把四爷送出了院子,看着四爷的身影融入了夜色。四爷并没有真走,他大步地向镇公所里走去。四爷翻入镇公所那道高墙,轻手轻脚地贴着墙根往里走。院子里静静地,人们都已睡去了。正当四爷不知从何下手时,突然就听吱呀一下的开门声,四爷扭身一看,原来是一个保丁出来撒尿,就见那保丁冲着墙弓着腰就哗哗地尿起来。等他尿完了,转身想进屋时,四爷就上去勒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拖到一个暗影里。四爷恶狠狠地说,我是刘保长的仇人,跟你没关系,只要你把我带到刘保长家门,把刘保长的门叫开,我就放了你。要不,你就别想再吃明早的饭了。
那个保丁好像刚才没把尿尿完,又有一些尿撒了出来,尿湿了一裤裆。四爷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绳子把那个保丁捆了个结实,而后用枪刺顶着保丁的脊梁让他带路去找刘保长。
刘保长的家是个四合大院,位于镇公所中心。那个保丁战战惊惊地带着四爷就来到刘保长的门前。
把那个姓刘的叫出来。四爷威逼那个保丁。
那个保丁不得不按四爷的吩咐走到门前,手拍着门环喊,刘保长、刘、刘保长。不知是夜里冷还是吓的,那个保丁的声音有点儿抖。
你不须慌,平常咋叫还咋叫,你叫不出姓刘的,我一刀就捅了你。四爷把刺刀用劲戳得那个保丁一呲牙。
刘保长,开门呀。那个保丁又把声音放高了些。
谁?啥事?这三更半夜的瞎吵吵啥?刘保长在被窝里冲外喊。
是我,张二皮。有急事想见你。那个自称张二皮的保丁说。
有屁不能等明天再放么?妈的,也让老子睡个安生觉。刘保长冲门外骂道。
那个张二皮又说,是县里来人,说有要事,人正在前院等着哩。
刘保长一听是县里来人,赶紧说你先去安排个茶,就说我马上就到。
四爷知道刘保长信了,就捂住张二皮的嘴,一刀结果了他,而后又把绳子抖到了手里。刘保长穿好衣裳,拉开门就走了出来。四爷从后面扑上去,一下就把刘保长拧到在地,冷冰冰的刺刀就架在了刘保长的脖子上。不须叫唤。四爷在队伍里专门训练过捆绑人的技术,四爷三两下就把刘保长捆个结结实实。四爷推着刘保长进了屋,刘保长媳妇一看,噢地一声就要喊人,四爷一挥刀子吓得她嘴张在那里,再也合不拢。
四爷把刘保长的手脚捆成一团,这才对刘保长说,姓刘的,你睁开狗眼看看我是谁?
在灯光里,刘保长仔细一看,顿时就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王祥福。
对,是老子。你个狗日的,你把我抓走了,没几天你就害了我的媳妇,多亏老天爷有眼才让我活着回来了,要不这仇就沉到东洋大海里去了。
王祥福,我错了,你就饶了我这一回,我那床下的有一坛银元,你拿着再去娶个媳妇吧。下一回我再也不敢了。刘保长这时再没了往日的威风,他像个懒皮狗一样,苦苦地哀求着。
日你娘的,你还想下一回呀!四爷骂了一句就朝刘保长踢了一脚,然后又说,你在我没在家时干了我的媳妇,现在我要当着你的面把你的女人干了。说罢,四爷在刘保长的嘴里塞了块破布,而后就上了刘保长的床。刘保长的盒子枪就在床头挂着,刘保长真恨自己刚才大意没把枪拿在手里。从刘保长床上下来的时候,四爷想了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个活口也不留,有一个活着,自己家里就会遭殃。想到这儿,四爷回手一刀就把刘保长那个已吓傻了的媳妇给捅了。四爷拿着血淋淋的刺刀站在刘保长面前时,刘保长脖子和脸上的青筋暴出,汗水像雨一样叭叭答答往下掉。草叶,我给你报仇了。说罢,四爷朝刘保长的心窝处连刺了几刀,看刘保长在地上抽搐几下就伸腿了时,四爷这才把刀上的血在刘保长身上擦了几下,而后拿起刘保长的盒子枪,翻出院墙消失在夜色里。
四
在以涡河北岸新兴集为中心的豫皖苏抗日根据地,到处是一片欢腾,成熟的玉米露出欢笑的皓齿,甩穗的高粱垂着羞赧的面颊,豆田里更是翻涌着金浪,那如翡翠似的蝈蝈们充满激情地合奏着一曲丰收的交响乐。彭雪枫师长望着这丰收的景象,不由喜上眉梢,他指着那一片金色的豆野对身边的警卫员们说,现在是丰收在望,我们要赶紧组织乡亲们把成熟的庄稼收到家里来,决不能延误时日,让这么好的粮食落入鬼子的手里。说到这里,彭雪枫一拨马头,就带着警卫员们直奔师部。
在师指挥部里,彭雪枫召集大家召开了紧急会议,部署秋收工作。彭雪枫用睿智的目光看了大家一眼说,同志们,庄稼已到了开镰的时候,我们这时决不能掉以轻心,从现在开始,各部要加强巡逻,保护群众抢收庄稼,决不许我们有一粒粮食落入敌人手中。
秋收开始了。乡亲们挥镰的挥镰,拉车的拉车,打场的打场,到处都是一片热火朝天抢收的沸腾场面。战士们把枪都支在地头,也都投入了抢收的行列,乡亲们把玉米掰成堆,战士们就用口袋装满往村里扛;乡亲把高粱穗子削下来了,战士们就扎成捆儿往村里背。就在这穿来梭往的人群里,有一个身强力壮的战士夹着两捆高粱穗子正大步朝村里奔,这就是我的四爷。
四爷那天夜里杀了刘保长,就一溜小跑沿着涡河来到了新兴集投了新四军。四爷想,再回国民党的队伍里去等于是自投罗网,呆在家里要是被发现了也是死路一条。四爷知道新四军是穷人的队伍,只有投新四军才是活路。果然,一位新四军干部听了四爷的诉说后就收下了四爷。让四爷庆幸的是,在杀刘保长他们时,四爷做得干净,没留下一点蛛丝马迹,再加上没有谁知道四爷那几天回来,所以谁也想不到刘保长是我四爷给除掉的。
四爷夹着两捆高粱穗子欢笑着往村里跑,迎面就碰见了彭雪枫师长。彭师长见四爷夹着两捆近百斤的高粱穗子跑得欢,就在四爷肩上拍了一下说,王祥福,力气不小呀。
咱是农民出身,干庄稼活没说的。这不就是两捆高粱穗子嘛,要是两个鬼子,我夹着也给夹两只嘎嘎叫的扁嘴子一样。四爷说罢冲彭师长一乐,脚下一溜风似的朝村里奔去。
在场里辗豆子时,战士们七八个一组把石磙拉得圆圈跑,就听豆荚噼里叭啦地迸裂声如点燃的一挂小鞭炮。战士们都欢笑着,这片场里与那片场里比赛着看谁拉得快辗得净。四爷是扬场的好手。把豆秸用木杈挑到场角处,将辗下的黄豆连同豆屑一起堆在场中央,四爷抓起一把木锨就扬起来,那抛起的黄豆从半空里像雨点一样落下来,那豆屑则让风儿一吹都纷纷扬扬飘到了场外。
王祥福,你真是个扬场的好把式哪。四爷扬场的熟练劲儿博得了众乡亲和战士们不住地称赞。
抢收到了尾声,派出去监视敌情的侦察员就火速回来报告说,大约有一百多鬼子正直奔根据地新兴集而来,后面跟着十多辆马车,看样是来抢粮的。
接到敌情,彭雪枫即命战士们在新兴集东的秫秫地和柏树林里埋伏起来,等到日军走到伏击圈里,两边一齐开火,给日军一个措手不及。
战斗是在黄昏时分打起来的。当时四爷所在的五连那一百多号人趴在秫秫地里,一个个都把两眼睁得大大的,望着对面的黄土路,盼着小鬼子快点儿出现,好狠狠地揍他们一顿。四爷望了一阵也没见小鬼子的影,四爷的眼就瞅酸了。四爷轻轻地就拧断了一棵秫秫,从根处折下几节来啃去皮,就有滋有味地嚼起来。转眼工夫,四爷的颌下就吐了一堆被咂去汁水的穰屑儿。当四爷啃到第五节的时候,连长就说,把枪和手榴弹准备好,鬼子露头了。四爷他们抬头一看,果然,一队身穿黄皮、头戴钢盔的鬼子扛着枪耀武扬威地大步而来,前边一个鬼子军官骑在马上正举个望远镜观望着周围动静。
进入伏击圈后。打!连长一声令下,就见一枚枚手榴弹冒着烟飞向了鬼子群里,机枪、步枪也都欢快地叫了起来。与此同时,对面柏树林里也飞出了无数的手榴弹,也都轰响着在敌群里开了花。密集的子弹像雨点似的淋向鬼子,一下子就把鬼子扫倒了一大片。四爷先把挂在屁股上的手榴弹一个接一个地甩入鬼子的脚下,炸得鬼子叽哩哇啦乱成一团;然后四爷才拿起地上的枪,眨一下眼就撂倒一个鬼子,眨两下眼就撂倒一双鬼子。四爷的枪法是很准的,四爷打枪跟小时候用弹弓打斑鸠麻雀一个样,眼扫着了目标,叭的一下就中了。四爷想自己的枪法准兴许就是小时候用弹弓打斑鸠打麻雀练出来的。现在四爷弹无虚发地打着鬼子,那鬼子被突然的袭击打得晕头转向。那个骑马的鬼子军官被打得趴在马上也哇哇乱叫,那匹马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儿掉头就向回跑,一些鬼子见头儿跑了,他们也赶紧爬起来跟着逃跑。四爷他们的子弹追着鬼子的屁股猛打,又有不少鬼子倒在地上。四爷托着枪扫射着,这时他就想起当年在信阳那次让鬼子狠狠给炸了的事。妈的小鬼子,这一回也让你们尝尝被炸的滋味。四爷嘴里发着狠,那枪打得就更准。
那一仗四爷他们打得很漂亮,一百多个鬼子给报消了过半。打扫了战场,四爷他们赶着那十多辆鬼子本打算用来拉粮食的马车,得儿驾儿的往回赶,马车上装的是缴获的战利品。
在回师部的路上,不知是谁先唱起了顺口溜:青秫秸,红秫秸,打得鬼子直叫爹!
另一个又接了一段:大杆杖,小杆杖,敲得鬼子乱叫娘!
四爷也很高兴,也扯开嗓子喊:小小日本鬼儿,快快来送死儿,送你回老家儿,一人一个子儿!
王祥福,你唱得不错,就再来一段。有人就冲四爷说。
来就来。四爷说着就又来了一段:日本鬼儿,喝凉水儿;打水罐儿,掉了底儿,丢盔甲儿,赔了本儿。四爷没说完,就逗得大伙哈哈大笑。
四爷就是在这次战斗中出了名,成了五连的一名神枪手。
五
小日本投降了,老百姓们高兴得又是蹦又是跳又是放鞭炮,大家都长舒了一口气,说以后可过上天平日子了。谁知老蒋却翻了脸,一次一次地向解放区发起进攻。解放战争打响后,四爷所在的刘邓大军攻克了周围一些大小县城,就开始攻打老家亳县城。四爷在给我讲这一段时,七十五岁的四爷掰着手指对我说,解放亳县可没少费事,像拉锯似的,反反复复打了六次。一次一次都没少伤人。四爷说他印象最深的就是第一次打亳县。四爷说只所以印象深是因为在那次战斗中,他又碰到了当年他当国军时的那个他从鬼子炸弹下救出的刘连长。
那是个寒意逼人的夜里,四爷他们的部队突然向亳县城里的国民党驻军发动进攻。攻城部队在猛烈的炮火掩护下,很快就渡过了涡河。守在亳州城北关的国民党兵一看解放军冲了上来,就像炸了营的马蜂一样乱蹿,一个个甩开双腿就往城里跑。四爷他们冲到北门口,见城门紧闭,国民党兵仍然不死心地顽抗。上,四爷说罢,就带的几十个士兵冒着枪林弹雨冲到城墙根边,你驮着我,我顶着你,结成了人梯往上攀。后面的部队也冲了上来,学着四爷他们也搭成人梯爬上了城墙。冲进了城里,四爷他们就跟国民党兵展开了肉搏。对拼刺刀,四爷可是老手了,自从过去跟鬼子玩命地拼了几回,四爷对拼刺刀可就有了种。四爷讲到这里哈哈笑着对我说,跟日本鬼子那些狗杂种拼刺刀都不怕,还怕咱一个种的中国人呀!那天夜里跟国民党兵一直打到天大亮,四爷一脸一身弄得都是血,这都是跟国民党兵拼刺刀时溅到四爷脸上身上的,四爷连一根毛发都没伤着。四爷说他大大小小参加了百十回战斗,钻过枪林涉过弹雨,可那子弹看见他就拐弯。那炸弹落就是在身边开了花,弹片也是绕过他飞。
那天攻城战斗打响后,国民党驻商丘的部队前往增援。四爷他们的首长料到敌人会有这一招,在克城之后,就把部队埋伏在距亳县城北十余里的燕庄一带。敌援军果然来了。等进入了口袋,四爷他们切断了敌人的退路,并发起猛烈进攻,打得敌军纷纷溃逃。四爷在追两个逃敌时,就发现其中一个是军官,而且身影很熟。四爷举起枪,叭地一枪就把那军官的随从毙倒在地。那个军官已被打得手无寸铁,只顾没命地往前飞奔着逃命。四爷越追越近,仔细一看就认了出来,竟是当年在国军队伍里的那个被他救下的连长。刘连长,四爷喊了一声。那个国军军官听了一愣神,不由扭头看了四爷一眼。
追到了近前,四爷说,刘连长,你还认得我么?
那国军军官看了四爷几眼,战战惊惊地说,听你说话,你是王祥福吧?
是我,我现今是解放军了!四爷又往前走了几步说。
那刘连长又往后退了几步说,真没想到,几年后咱俩会在这种场合再见面。那天我放你回家,你没有按时回来,我还以为你让日本人捉去了哩,没想到你竟当了共军。
刘连长,现在可不是你我叙旧的时候,你就投过来吧,我保证你的人身安全。
我这条命是你当年捡回的,现在你就一枪把我结果了,我也就不欠你啥了。刘连长低下头说。
你现在跟我走吧,我们会优待你的。四爷说。
那刘连长并没有动,他突然冲四爷喊了一声,王祥福,小心背后。就在四爷一转身时,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伙趁机捡起一块砖头朝四爷砸去,四爷一回头,那块砖正落在四爷额上。四爷顿时感到眼冒金星,天旋地转。那刘连长趁机扭头就跑。四爷稳了稳神,眼见那个家伙就要钻进不远处的小树林里,四爷只得举起枪,瞄了一下就扣动了板机。
两个战士把那个刘连长抬了回来。大家一看,他两腿滴滴淋淋的都是血,一验伤,原来四爷一枪正从那刘连长的屁眼处穿过,那子弹还不偏不斜地把他的一个睾丸打得粉碎。
一个战士就给四爷开了个玩笑说,王祥福,他砸了你的大头,你打了他的小头,两够本。一句话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四爷甩枪托给了那个战士一下说,我也给你打烂一个,叫你找不着媳妇。
解放后,四爷转业亳县沙土区干起了基层工作。五十年代初,江山初定,一些地方还存在着国民党的残余势力,后来这些人又跟会道门勾结起来,他们瞅个机会就搞破坏,到处蛊惑人心,残害地方干部。而四爷所在的那个沙土区,会道门的活动更是猖獗。四爷作为一区之长,时刻对当地的会道门红花会严密监视着。但意想不到的事还是发生了。一个漆黑的夜里,一百多个红花会成员,有的拿着大刀长矛,有的举着铁铳长枪,偷偷地向四爷他们的区机关摸来。一声枪响把四爷从梦里惊醒,四爷拿起手枪一边喊人抵抗,一边摇电话向县大队请求援助。区里就十多人留守,四爷他们看挡不住那些匪徒的进攻,就边打边朝外撤。疯狂的红花会分子潮水般涌上来,一下就把四爷他们围在了中间,四爷的子弹已经打光了,其他人的子弹也都打得一发不剩。四爷眼瞅着七八个同志让匪徒们砍到在地,四爷就大吼着与匪徒展开了搏斗。
四爷在身中数刀后仍挥着拳头跟他们作殊死的拼斗。这时一柄长刀带着风声就从下部砍了过来,四爷躲闪不及,那刀就砍在了四爷的左腿上。那一刀砍得很猛,一下就把四爷的左腿就削去了半截。
那天当县大队火速赶来时,四爷他们已被匪徒们埋进了土坑。县大队队长赶紧让人扒土救人。人被扒出来了,发现只有四爷还有一丝儿气息,其他人都牺牲了。四爷被救了过来,但四爷从此就成了残疾,行动就要架个木拐杖……
六
一转眼好多年过去了。四爷年岁老了,可脾气却越来越大。他这也看不惯那也不入眼,动辄就骂人,弄得我们小辈都不愿踩他的门槛。本来高高兴兴去给他老人家请安的,结果到他面前,说不几句话,就得听他唠唠叨叨的熊人。
听说有些厂子里的工人下了岗,四爷就用木杖捣着地面说,厂子好好的,咋能那么多人下岗呢?一下子失去了生活的着落,让他们咋活?我的厂子也举步维艰,眼看着要关门大吉。四爷一天就揪住我骂,你个王八羔子,我咋听说你的厂子也准备吹灯拔蜡呢?你让那么多嘴去喝西北风呀?四爷瞅见了我停在门外的小车,骂得更欢了,厂子都快关了,你个王八羔子咋还风风光光有小车坐?——还是他娘的小日本造的,看我不给你砸了!说着四爷还真单腿蹦跳着挥动木杖向我的小车冲过去。幸亏四爷的腿脚不利索,又有人拉住了他,不然我的丰田车还真被四爷像当年捅日本鬼子一样给捅出几个窟窿来。
四爷在城里住不惯了,就搬回柿树庄我们的老家,他跟村里的几个老弟兄常偎在墙根,边晒太阳边唠嗑,到也过得天下太平。
临近春节,县里就要搞一次给老军人送温暖活动。四爷是每年必不可少的慰问对象。过去住在城里,县领导们屁股一扭就到了四爷的家里。但现在四爷搬到了乡下,慰问起来就不大方便了。领导们要驱车六十余里,还要在泥土路上颠好久才能来到我们那个柿树庄。
那年春节慰问时,领导让我陪同一起去。在我的引领下,一行五辆车子就浩浩荡荡地来到四爷门前。当然,全村的人都来看热闹,把四爷的小院围得像看大戏似的。
四爷见县里的四大班子领导兴师动众来慰问他,脸上不但没有笑色,还挺严厉地盯了我一眼,好像是怪我多事把这么多官员领到家里来。我看着四爷,感到四爷是越来越不通情理了。见我拉架势想介绍来的领导,四爷一摆手,说,不要介绍了,我都认识,天天在电视里见!听的人都笑起来。四爷等领导们把他们年年都要说的那几句套话说了,他就不咸不淡地说,感谢你们这么老远地来看我,我一月还能领几个钱,这些东西你们还带回送给那些下岗的人家,他们比我更需要!停了停,四爷又说,咱县里的经济,你们要好好抓一抓了,那么多的厂子,咋搞的据说除了火葬冒烟其他厂子都不冒烟了呢?四爷的话让县里来慰问的领导听了面子上很挂不住。回来时,县领导的车子一出庄就呼地一下加了速,远远地把我的车子甩在了后面。
第二年,县领导好像忘了上一年的尴尬,又提前给我打招呼说春节去慰问四爷。有了上一年的教训,我提前两天就急忙赶回去,千叮嘱万吩咐,要四爷一定不能再信口开河乱说话。
四爷呆呆地看着我,等我停下来,好半天他才说,我们这些老家伙当年拼死拼活打来江山让你们这些小辈们享用,你们有不是的地方我就不能说上一句半句了?
你当然能说!我冲四爷说,但你要注意分寸,话不能说得噎人!
我打了一辈子仗,就这火药脾气!四爷脖子一硬,又把眼瞪圆了。
我知道这样解释没用,就生气地说,四爷,如果你再像去年那样净给我惹麻烦,让县里领导难堪,这等于给我丢绊脚石。
四爷听我说得这么严重,就说,你给领导说说,就不要来慰问了——连个话都不让我讲,还慰问个屁哩?
我说,四爷,慰问还是要慰问的,但该说的就说不该说的千万别说。
四爷最后终于妥协了,他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沮丧地说,你、你让我到时咋说我就咋说吧?
我就一字一句地教导四爷,如果县领导说王老你身体好吧?四爷你就说好!如果县领导说王老你对县里有没有啥要求?四爷你就说没啥要求!我嫌这样一句一句地教四爷太麻烦,就对四爷说,到时领导的问话,四爷你完全不必回答,只要用嗯嗯啊啊这些语气词应付就行了。
果然在慰问时,县领导一脸是笑地问四爷这问四爷那,四爷就一脸是笑地嗯一句啊一句,而且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似的。
县领导们对这次慰问非常满意。在回来的路上,大家把车子停在一个无人的路边下车撒尿时,一个县领导就走到我身边说,王总,老人家的气色不大好呀,话都说不利索啦。
我边收拾裤子边对那位领导说,四爷现在有点老年痴呆了。
那位县领导听了,关心地说,有病我们就抓紧时间给王老治,在咱们县像王老这样的老革命不多喽!
(发表于《夏门文学》2022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