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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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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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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根留住

母亲告诉我:父亲执意用积蓄多年的退休工资在老家建房,就为了让我们记住老家,因为这里才是我们的根啊!

——题记

老话说:三十不学艺,五十不盖房。父亲七十多岁了,却突然想在老家盖房,而且盖三层的楼房。母亲是一万个不同意,我们兄妹四人也一致反对。可父亲谁的意见都不听,坚决要盖。我是长子,劝父亲说,我们四个在城里都有住房,大家都好多年没回过老家,你们二老也随我们进城快二十年了,为啥还要在老家盖房呢?盖好了谁回去住呢?弟弟和妹妹也说,你们要想单住,就在城里买房,就当投资了。父亲心平气和地说,我在老家盖楼房也是投资啊。我给父亲开玩笑说,在那么远的乡下盖楼房牛年马月能升值?你这不是投资,你是想把自己退休后辛辛苦苦攒的钱投到老家的池塘里!

母亲见一家人都劝不住父亲,就折中说,要盖就盖三间平房,逢年过节回去住一下,这样也不会造成太多浪费。父亲说,周围的邻居都是二层三层的,咱盖也盖三层的——盖房不要你们出钱,就这么定了!

老家那三间青砖瓦房是我小时候建的,经风历雨都四十多年,早就破旧得不成样子。父亲从教育岗位退休后,我们以让他来辅导孩子作业为由把父亲和母亲接到城里,一住就是近二十年;只是在老家的亲邻们有婚丧嫁娶大事,我们才回去一趟,平时年头到年尾很少回去。而老家的房子因无人居住、无人料理,渐渐地破旧了,房顶多处漏雨,院子里长满了野草。

我们都在城里住,可春节前两天都要驱车回老家一趟,提前给老家门上贴春联,然后再到祖坟里给爷爷奶奶和其他的祖辈送些纸钱。一次春节回家贴春联,看到老家庭院里荒草满地、房门半掩、蛛网纵横,我便笑着对父亲说,我们家可以当拍摄聊斋的外景了。父亲看了我一眼,面色凄凄的没说话。那天贴好春联,我们又驱车回城,可父亲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父亲是个做事很坚决的人,一旦下决心去做,我们谁也劝阻不了。见父亲铁了心要盖楼房,母亲说,孩子都忙得抽不开身,楼房不是十天半月能盖好的,他们可没有时间回来帮你。父亲说,各忙各的事,不要他们回来搬一砖一瓦。母亲又说,你都七十多了,盖三层楼房可不是小事,耗心费神的,别房子没盖好,把你给累倒了。父亲笑笑说,我们谁都不要操心,把钱交给包工头,我们最后从他手里接收一座囫囵的三层楼。

包工头是我的一个堂叔,周围十里八村的楼房都是他带着一班人马盖起来的。听说我父亲要回来盖楼房,堂叔高兴地说,你家早该盖房了!盖好了,也经常回来看看,我们弟兄们也能多见几面!父亲说,我盖这个楼房就是想回村里来,再不回来,孩子以后都不知道根在哪里了!

于是,在一阵热闹的鞭炮声中,我家的老屋被拆除了。

接着,又在一阵热闹的鞭炮声中,我家的楼房开工了。

等我抽时间回老家时,家里的楼房已破土而出,一层的框架和楼顶已浇铸好了。父亲看着我,露出胜利者的微笑,让我上楼看看。我顺着那还没有护栏的水泥楼梯爬上楼顶,看着满院子的钢筋、水泥,还有那些搅拌机和其他的建房器具,心里有一缕酸涩又有一份莫名的高兴。

酸涩的是我家那三间青砖黛瓦的堂屋和两间红砖红瓦的厨屋再也见不到了,那些老屋承载了我家太多的苦辣酸甜。三间堂屋是我七八岁时盖的,当时父亲的教师工资也就是几十块钱,每每发了工资,父亲就到距他学校不远处的砖窑场拉一架车砖回家。那窑场离我家十多里路,每次回到家,父亲的后背都被汗水浸得能拧出水来。现在这几间用父亲汗水建起来的老屋再也看不到了,这里发生的许许多多家事,都只能储藏在了记忆深处。

高兴地是父亲再次盖房的愿望实现了。父亲的脸上满是欣慰的笑容,他与左邻右舍高兴地说着话,劲头儿十足,不像在城里那样总是蔫蔫的提不起精神来。父亲一生在工作上默默无闻,尽心尽力地教书育人;因母亲是农村人,家里有田地,在农忙时,父亲还要回来干农活。父亲很要强,别看平时不大言语,可心里一直在与别人较着劲。工作不能比别人落后,地里的活也不能比别人差。特别在住房上,父亲更是讲究。哪怕勒着肚子,也要盖起像样的房子。那时,村里人还都是泥坯草房,而我家却盖起了的青砖瓦房,在村里绝对是数一数二的。所以,现在父亲一门心思想盖三层的楼房,我认为是父亲的要强和攀比心理使然。现在村里人都有钱了,都盖起了楼房,而我家还是几十年前的老屋。父亲一定是感觉回到老家面子上挂不住,才不顾我们全票反对,非盖三层楼房不可。现在他的楼房已初具雏形,而且是指日可居,他能不高兴吗?

没想到意外接连而至。虽然盖房的事都托付给了堂叔,可他接的活儿多,给我家干几天,然后就要停下来等水泥凝固再接着盖。趁这工夫,他又带着人马去另一家盖房。在盖到第二层时,正是火热的夏天,新浇筑混凝土的楼顶每天要洒水防曝晒。父亲就扯一根水管上去,过上两三个小时就喷一阵子水。楼顶上丢着一些木板,上面有的还有一些铁钉。一次,父亲上去喷水时不小心,左脚踩着木板上的铁钉,顿时鲜血从脚底流了出来。我们都没在身边,邻居赶紧把父亲拉到镇医院里包扎。等我们赶到老家,父亲已被邻居拉了回来。一见面,没等我们说话,他倒安慰起我们来,说没什么事,只是扎了一下,流了一点血。可看着包扎的伤口,我们知道一定扎得很深,他是怕我们担心,才说些宽慰的话。

我把父亲又接回了城里。可父亲在床上没躺几天,就躺不住了,他还牵挂着老家正在盖的房子。我知道了,就劝他,房子已全权交给堂叔,你就不要操心了,先好好把脚伤养好,别让伤口发炎变得严重了。可自从老家的楼房挖地基开始,父亲的心就飞回了老家。因为平时都在城里接送孙子上学,看孙子写作业,所以双休日他就和母亲一起骑着电动三轮车驱车七十多里、耗费一个多小时回到老家去看他的楼房。母亲也不喜欢在城里住,她也想回去跟那些村里年龄相仿的婶子大娘们唠唠家长里短。总之,回到老家,父亲和母亲的心情就特别舒畅,回去一趟能高兴个好几天。

父亲的脚伤还没好透,他就走下了床。一个周六,他起个大早,踮着那只伤脚,不顾母亲的劝阻,就坐上了回老家的乡村班车。我打手机问父亲,脚还没好,咋又回去了?父亲笑着说,脚不痛了,想回去看看。我真是无语了,这老头怎么越来越像个小孩,真不听话。

历时半年多,父亲的三层楼房终于盖好了。看着气派的新楼,父亲高兴得鼻子眼里都是笑。接着是装修,好在弟弟有个同学是干装修的,于是我家的楼房装修的事又全权交给弟弟的同学。

一边装修,父亲便一边收拾院里的杂物。他借来一辆木架车亲自把碎砖烂瓦拉出去填房后的水坑。我们这些不孝之子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去帮上一把,只是在电话里让父亲不要急,慢慢干,就当锻炼一下筋骨。谁知偏偏在这时又出了一件事,让父亲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

一天,父亲在拉杂物时不小心滑倒在地,右膝触到地面的砖头上,疼得他浑身是汗。当时母亲也在老家,赶紧让邻居拉到镇医院,医生查看后说,没伤着骨头,回去休息几天就行了。可过了十多天,父亲右膝盖处还是很痛,膝盖下还起了一个鸡蛋大的包。接到母亲的电话,我赶紧回来把父亲接到市医院检查,医生看后建议手术切除。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手术,父亲膝盖处的包被切除了。出院后,父亲的伤腿反而越来越痛,难以下床了。在城里弟弟家,父亲老老实实地躺了三个多月。

这三个月,对父亲来说是一种极其痛苦的煎熬。他躺在床上,整天想着老家的楼房,一天三遍打我弟弟同学的手机,墙粉几遍了?地板铺好吗?水电接通吗?问这问那,不厌其烦。

一切都收拾好了,可以入住了,父亲便说几个孙子孙女,他从小看到大,现在有的已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有的已进入中学住宿学习,他的任务完成了。而老家的楼房已盖好,不能空着,他要回老家居住。他还说,每层的房间都已给我们分配好,这间是谁的,那间是谁的,多余的房给你们当书房或者当储藏室。后来父亲还特别交待,让我们啥都不用买,家里的衣橱、床和床上用品也都给我们配齐全,好让我们逢双休日或假期回老家住,呼吸一下老家的新鲜空气,吃一下他们用老家的水做的饭菜。

父亲和母亲义无反顾地回到了老家,家里的田地已转包给了种田大户,他们也没有了种收之累,只是在新院子里种一些时令蔬菜,每天浇浇水、松松土、捉捉虫子,过得悠闲自在。

父母在哪里,我们就要追随到哪里。我们不得不三两个星期回老家一趟,去看看他们,陪他们说说话,吃一顿父亲和母亲种的土菜。而回来的时候,母亲则从小菜园里摘一些茄子豆角之类,硬让我们拿回城里去吃。而那些大叔大婶们见我们回来了,也都很热情,说你们家房子盖起来了,父母也都回来住了,你们也要经常回来看看。再不回来,回家的路都快找不到了。

是的,我离开老家已二十多年。这期间我很少回去,老家的样子在我记忆里已渐渐模糊。原来村里的那些老屋旧院都不见了,大多盖上二层三层的楼房;村里的那些沟沟塘塘也大多干涸了,有的已被拆掉的碎砖土填平,没有了记忆中那满塘的河水、满塘的荷藕和穿梭的游鱼;更让人尴尬的是村里十七大八的男孩女孩,没有一个认识我的,也没有一个我认识的!我离开老家太久,老家已与我生疏了。

父亲希望我经常回去。一次给他打电话,他说,你工作不忙就回来,你妈昨天又把被子给你晒了一遍。父亲的言外之意,就是让我回去在老家住一宿。瞅个双休日我回到老家,母亲夜里住到另一个房间,我睡在了父亲的房间里。我有个毛病,新到一个地方,夜间准失眠。可那天夜里,听着父亲的鼾声,我却睡得很香,虽然我也是五十多岁的人,可睡在七十多岁的父亲身边,感到就像儿时睡在父亲身边一样安然。

我回老家的次数更勤了。左邻右舍与我又熟络起来,那些儿时的伙伴现在也都在五十岁上下,都是儿孙满堂,也都已满面沧桑。与他们坐在一起,说些童年往事,大家不时就会爆发一阵笑来,还是那么难忘那么有趣。本家族的谁家有婚丧嫁娶大事,我也一次不少地赶回来,与大家一起同喜同悲,融入那种浓浓的亲情里,真的有一种回归的感觉。看着父亲和母亲整天开心的样子,我们都不再感到回老家的路途遥远,也不再感到有任何的麻烦。

我们又成了地地道道的老家村里人,再不单单是亲邻们过去说的“城里人”。我们兄妹四人都在城里住,每次回老家,我们就相互打个电话,而后各开各的车,你买两个菜,我带两个菜,母亲在家又高兴地烧几个院子里种的青菜。七十华里,最多也就半个小时,我们都陆续回到老家。大人孩子挤满一院子,家里就热闹起来。吃饭时围一大桌子,几个小孩子根本就坐不下,他们就站在桌边吃。父亲因血压高、岁数大,母亲平时是不让他喝酒的,而我们回来聚餐时则除外,父亲破例要喝两盅,我和弟弟轮流给他敬酒,小孩子也争着以茶代酒敬爷爷,他老人家这时两盅酒下肚,已是红光满面,同时也是笑容满面了。

那天,父亲喝了两盅酒,吃过饭就进房间午睡。我陪母亲洗碗筷时,母亲叹了一口气说,你知道你爸这么大年龄、花这么多钱、费这么大的劲,在老家盖这三层楼房是为了啥?

我笑着对母亲说,邻居家都盖楼房了,咱家还是破砖烂瓦房,爸是为了面子呗!

母亲用围裙擦了几下手,责怪地说,你爸一辈子不跟人家比吃比穿,他哪是跟人家比房子的人!他用他退休这多年的积蓄盖这个楼,是想把你们都拉回老家来。让你们知道老家还有这个家,是让你们不要忘了这里才是你们的根啊!

母亲的话触动了我的心灵,从厨房里出来,我坐在客厅里,听着从卧室里传出来的父亲鼾声,我的鼻子有点发酸。是的,老家才是我们的根呀,我们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怎么长大后走出去了,就忘了这里呢?怎么可以过了五年、十年、二十年不回老家呢?那时认为只要把父母接到身边,老家就再无牵挂。只是在春节或清明节回老家一趟,给祖坟添几锨新土、烧一些纸钱、放一挂鞭炮,让泉下的祖辈们知道,我们又回来看他们了,然后像完成一件任务似的驱车赶回城里,把老家又抛到了脑后!

我也上五十多岁了,现在还工作忙,事务多;也许再过十年二十年,到了父亲这个岁数,这种根的情结才会越来越浓,才会对老家、对故土的思恋越来越深吧!这时,我明白了父亲为什么坚决要在老家盖房的真实原因,也理解了许许多多像父亲这样年龄的人为什么不辞万里迢迢要落叶归根的原由。

父亲的午睡时间很短,正当我思绪翻滚时,父亲醒了,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弟弟他们已开着“奔驰”奔驰在回城的路上,他见我还坐在客厅里发呆,就问,你咋还不回城?我说,不急,我想在家多坐一会儿。

那天,我又帮父亲把菜园里的土锄了一遍,不过这次我比往常更细心,唯恐伤着一棵茄子或辣椒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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