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海边的船

多年以后，偶尔谈起丁明家迁往海边的往事，父亲还为此自责。

父亲对我说，你知道吗？丁明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家其实是被我们“骗”迁到海边的，真是作孽啊。

我们的村庄在小镇街西，步行到镇上不超过十分钟。虽然江苏沿海地区总体上来说人少地多，但我们的村里，20世纪70年代，却是地少人多。越靠近城镇，村民的土地越少。

20世纪70年代，江苏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沿海开发”，新挡潮大堤建成，大海东退，滩涂形成新的陆地，靠近海边的地方，需要大量人口迁入开发。

一个夜晚，村长孔凡珍找到父亲，他说，小王，你给我找几个小伙子，有力气的，不怕吃苦的，会游水的，明天去把丁明家的房子拆了。父亲大吃一惊，丁明家住得好好的，为啥拆他家房子？孔村长说，我和他说好了，他家迁到海边的海堤公社去，他全家都去。房子，家什什么的，全部运走。父亲说，我等下就去找人，明天你去现场指挥着，你说干嘛，我们就干嘛。

次日，父亲带着村里的四个小伙子，都是20岁左右的青壮年，带着扁担、泥框、绳子、铁锹、耙子等工具来到丁明家。

丁明的家，是一个三间的“丁头府”，没有地基，墙面最下面，是几层砖头，砖头往上，是柴草糊着泥巴，屋顶是草。屋子很矮，不到两米高。

孔村长站在丁家门口，正在和丁明谈笑。丁明面露喜色，他给村长递上“飞马”牌香烟，嘴里说着，谢谢村长……，他一副即将过上幸福生活的喜悦模样。丁明的孩子们，拖着鼻涕，扣着鼻孔，在一边玩闹。

“拆房队”开始搬家里的家什，这个家，实在是穷啊，几个水缸，两个破衣柜，一个碗厨，再有就是锅碗瓢盆和少量的粮食。屋里的东西很快搬到室外。

父亲蹲下，让同去拆房的孔祥书站到自己的肩膀上，父亲挺起腰，孔祥书的手搭上了屋檐，“蹭”的一下，孔祥书双手用力，飞身上了草屋的屋顶。丁明说，轻点踩，别给我踩坏了。孔村长大笑，老丁啊老丁，你是太小气了，那边会给你盖大瓦房的，都说好了，这个破“丁头府”，你不要都行啊。丁明说，舍不得丢啊，在这屋子活了这么多年。

父亲和“拆房队”开始卸下屋顶的草，再堆到屋子的一边，屋顶的草卸下，开始拆墙。孔祥书是个急性子，他用手推、脚踹，墙很快就出现了大窟窿。丁明又急了，他大叫道，别把我的砖头搞断了，我还要用呢。

“丁头府”拆完，孔村长指挥父亲他们用泥框运砖头，运往南侧的河边，河面停着一条威武的水泥船。屋子拆下的草，也肩扛、手捧、脚踢，运到河边。

丁明跟在后面，他不停让小伙子们小心轻放，不要损坏了他的家什和杂物。

拆房队帮丁明把柜子、坛坛罐罐、砖头、草都运上水泥船。孔村长对父亲说，你们几个陪丁家一起去海堤公社，把他家安顿好还坐船回来。一定要交接给海堤公社的干部后，才能回来。父亲说，我们吃饭住宿怎么办？孔村长说，吃饭就去乡里的招待所，回来报销，睡觉就睡船上。明天就回来了，你们几个鬼东西以为需要多久？孔村长骂骂咧咧地把父亲拉到一边，交代了几句。

船沿着三仓河向东开动了，站在船上的丁明和站在岸边的孔村长挥手告别。我问父亲，丁明那时候哭了吗？父亲说，哭个鬼啊，他开开心心的。我又问，丁明的老婆呢？怎么没提到？父亲说，丁明的妻子去世了，家里就他和孩子。

船行驶在平静的三仓河上，依次经过的是三仓、新农、弶港农场等公社（农场），丁明坐在船上，他不说话，脸上的喜色消散了。几个孩子坐在船舱里，他们不哭不闹，对于家乡，对于迁徙，他们没有概念。河边是秋日里萧瑟的景象，树木叶落，水草枯黄，河岸上看不到几个人。

父亲和孔祥书他们抽着烟，吹牛聊天，烟是孔村长给的“雪峰”。村长给了两包。丁明说，你们注意点，不要把我的草点着了。父亲说，不会的，烧了赔给你。反正也不要我们陪，海堤公社都给你准备好了。

船到了七门闸，拐向北。还有十公里左右，就到海堤公社了。夕阳西下，太阳隐藏到西侧河边影影绰绰的小树林中，那边小树林显出一片异样的红色。“哇”的一声，丁明哭了。他望着西边的夕阳，开始边哭边说，我不迁了，我要回家，船掉头，我要回去。几个孩子看到父亲哭了，也跟着哭闹起来。一时间，船上乱成一团。

父亲说，老丁啊，好容易争取来的名额，你现在说不去就不去？临出发的时候，孔村长已经说了，你的户口在我们三仓公社已经注销了，现在只有海堤公社能接收你，其他你去哪里也去不了。人家那边给你准备了大瓦房，准备了几十亩的土地，别人想去还去不了，这是运气你了。

丁明听了，哭声渐渐小了。父亲说，你有了房，有了地，说媒的就会给你找个媳妇，你以后的日子，比我们还好呢，你怎么就犯糊涂了呢？其他几个小伙子也说，老丁啊，都到这里了，就快到了，你可不能回去啊，好日子就快到了，你怎么能放弃呢？丁明擦擦眼泪，抱着一个孩子，亲亲孩子的脸，终于不哭了。船渐渐慢下来，河岸就在前方，终于要到海堤公社的码头了。

父亲对我说，我那时候好怕完不成村长给我的任务，还好，丁明不再坚持回三仓了。我问父亲，这个名额真的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吗？父亲说，骗他的。父亲神秘一笑，你知道村长把我拉到一边说了什么吗？我使劲点点头，表示想知道。父亲说，村长说了，小王啊，你看丁家四个男孩，每个男孩大了都要分田地吧？你看我们村哪里有这么多的田地分？要是他不迁走，你家的地，就得减少。他家的男孩最多，他不迁谁迁？

丁明一家，至今依然生活在海边，不过，时过境迁，海边现在生活真的挺好，他应该不再后悔当年的迁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