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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映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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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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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丁家桥到湖南路

石城六月,天色微明,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在工棚中间的走道上响起,起来呐,吃早饭呐。我和父亲不约而同的一骨碌爬起来,父亲说,你再睡会儿,我去食堂打早饭。我揉揉惺忪的睡眼,说,不睡了,我和你一起去食堂吃。

给我们打饭的胖子就是喊我们起床的人,他也负责烧饭,他是施工员的亲戚。他用水舀子舀起青菜汤,倒到父亲伸过去的瓷碗里。父亲递过去一张纸片,纸片上,盖的是项目经理“朱£建”的私章和手写的“贰元”字样--------这是食堂的饭票。米饭是一个人一碗,分量很足。

父亲和我狼吞虎咽吃早饭。简易的工地食堂里,满是吃早饭的工友,大家不说话,只听到呼呼的吃饭和喝汤的声音。

吃完早饭,父亲和我手提蓝色安全帽,匆匆走出工棚。工棚在南京鼓楼区丁家桥,工棚门口有一颗高大的法国梧桐树。我们走向工地,工地在湖南路上,我们在建一座十四层的大楼。施工员梅德平站在工地门口,他头戴红色安全帽,脸色黝黑,满脸怒气。你们,把帽子戴起来。施工说命令说。这就戴,这就戴。父亲赔笑说。父亲示意我赶紧戴上安全帽。这都几点钟了?才来啊?施工员大声责问。父亲没说啥,拉我一下,从施工员身边经过,进入工地。

走到一楼搅拌机边,我说,我们来得算了早,还有好些人没到呢,这才几点钟啊,不到五点半吧。父亲说,你别理他,你哪怕半夜来,他看到了,也会说你迟到了。

父亲是架子工,我是电焊工。父亲去了架子工施工现场,我去找我的焊工师傅了。师傅是位40岁左右的中年人,他的嘴唇上方,有颗痣,痣上长有一簇长长的胡须,嘴唇的其他的地方刮得很干净,这让他显得有点可笑,就像动画片的地主老财一样的造型。我私下叫他“地主”。“地主”和我,还有一个小徐师傅,属于机电班,机电班有电工、水工、焊工。“地主”指导我如何使用焊条焊接大梁的接头,钢筋工在地面钢筋工工棚里会进行初加工,然后塔吊运到已经立好的模板上,我和“地主”、小徐师傅负责焊接大梁的接头、柱子的接头。“地主”指导完我,去一边干活去了,他自己也得焊接大梁。

我蹲在地上,左手握防护面罩,右手提焊枪,焊枪上夹着焊条。我在大梁的接头处,先点焊一下,让梁的接头先焊住,一般是直径25毫米的钢筋接头焊接接头长度不少于25厘米。我在焊接运条的时候,记得“地主”教我的,得慢慢运条,让焊条彻底熔化,铁水充分填埋钢筋之间的缝隙,这样焊接出来,既结实,又美观。

监理来了,他是个白胖子,戴白色的安全帽。听口音,像是南京人。他让我停下,他看着我焊出来的大梁接头,用渣锤敲敲接头上的焊渣,然后看看我。小师傅,这是你焊的?他问。我说,是啊。他点点头,这个工地上,就丁师傅(就是“地主”)和你焊得最好。好好干,过几天要送样品去质检所做拉伸试验,就你来焊样品。瞬间,我觉得像吃了冰镇西瓜一样,心里十分畅快,虽然六月的南京很热,此刻我却感到很凉爽。我赶紧点头答应。

一声大声的吼叫吓我一跳,我循声望去,原来是安全员卢惠林正在训斥一个人,被训的人,竟然是我父亲。安全员大叫道,你不戴安全帽,罚款50元。我父亲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说着,我这就戴上,太热了。安全员大吼道,戴上就行了吗?戴上也要罚款。父亲嗫嚅道,我以后一直戴,不要罚了好吗?一天才40块钱工钱。安全员说,不行,必须罚。他似乎在教育一个孩子一样。我扔掉焊枪,呼一下子冲到卢惠林的面前,我对他大吼一声,你罚了试试看!安全员吓了一跳,他看到是我。又看看我父亲。他认识我们父子,其实,我们和卢惠林都是一个镇上的,大家都是老乡。安全员一跺脚,说,你们等着。然后走开了。

父亲瞪了我一眼,说,你赶紧干活儿去,这没你的事。我说,爸,你一天才40块钱,我一天才15块钱,哪里有钱给他罚?认错改正不就行吗?父亲叹口气说,你不懂,你干活儿去吧。

中午,回到丁家桥的工棚吃午饭,父亲买了大蒜炒肉片,他让我多吃点。我也不客气,父亲说,你不要和卢叔叔吵架,他是对我好,为了安全。我说,反正我们赚钱不容易,不能罚款。吃完饭,继续回工地。我和“地主”正要上模板焊大梁,施工员来了,他脸色黑里透红,嘴里有一股酒气,看样子中午喝酒了。他指指我,你下午别去干活儿了,你和小徐一起去外面干活儿。不远,算你们正常出工。

小徐是老工地人,他跟随这个施工队在南京干了好几个工地了。他带着我,沿湖南路往东走。我说,我们干嘛去啊?小徐说,去一个关系户那边,他家里有垃圾,要清运。二十多年前的省城,虽然不及今天的繁华,但也是高楼林立,道路宽阔,一派都市风光。我边走边欣赏路边的景色,小徐也不急,他知道,这是我第一次到省城,难得有机会外出一趟,平时都是丁家桥工棚到湖南路工地,两点一线。到了,我们进入一个老式小区院内。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女性在一楼单元门口等我们。没有电梯,得步行到六楼。她家里正在装修,门口走道上堆放着黄沙和红砖,还有几包水泥。就这个,你们搬走。不要随便扔啊,抓到要罚款的。中年女人指着一个水泥的水槽说。放心,我们不会乱扔的。小徐和我答应着,我们一起抬着水槽往楼下走。水槽好重,看来质量真好。等一下,中年女人追上来,她递给我们伍拾元钱。两位师傅辛苦了,你们买点水喝。我们赶紧说,不要不要。要的,你们辛苦的。女人把钱放到水槽里,离开了。

走到楼下,放下水槽,小徐和我面面相觑,两人不约而同面露喜色。分了吧,一人二十五。小徐说着,从口袋掏出25元钱递给我。我心里也很高兴,今天可以拿两份钱。

我和小徐抬着水槽,走在湖南路上,我们得找地方扔掉。太阳很大,汗水湿透了衣裳。小伙子,小伙子,路边有人叫我们。原来是路边的一个工地门卫大爷。他堆起笑容,说,你们这是要把这个水槽抬到哪里啊?我刚想说要找地方扔,小徐说,我们要运回工地上,工地上食堂要用。大爷说,你看能不能给我啊,我这门卫室缺个水槽洗脸、接水啥的。小徐面露难色。大爷说,给你5块钱,不让你白干。……

我和小徐走在夏日的湖南路,我们浑身舒坦。小徐说,你还回工地吗?我说,咱们水槽搬好了,得回去啊。小徐说,你傻了?不是让你一个下午干完的吗?我说,那怎么办?现在已经干完了。小徐说,你不是想去山西路军人俱乐部买书吗?今天正好有时间,我带你去。

暮色四合,湖南路上热闹起来,路两边摆满了各种小摊,卖小吃的,卖衣服的,卖磁带的,卖玩具的,卖书的……“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几乎每个卖磁带的摊位上,都放着同样一首歌。我和小徐从山西路步行向西回丁家桥工棚,一路上,我们听着路边的歌声,看到城市的霓虹,觉得生活无比美好。

你怎么才回来,等你吃饭呢!父亲说。我很奇怪,“地主”竟然也在一边,他们似乎都在等我。一张四方形三合板上,放着几瓶啤酒、烤鸭、花生米和几样炒菜。我很惊讶。我问,这是谁请客啊,怎么这么多好吃的?“地主”叹口气,说,我请你们吃饭。我更加惊讶,这个师傅,平时一毛不拔,还喜欢抽我父亲的香烟。没有等我问原因,“地主”说,你不知道啊,今天我下午正在焊东西,突然“哗啦”一声,一根钢管从我是安全帽边上擦过,把我的衬衫划破了,往下飞去了。我的妈呀,幸好命大啊,不然我今天就……“地主”说,人呐,还是对自己好一点,说不定,啥时候就没了……

夜很静,闷热的工棚里,工友门的鼾声此起彼伏,大家劳累一天,都睡着了。

我辗转反侧,我想起今天的一天,想起今天我走过的丁家桥到湖南路,想起故乡的小村庄,想起我的母亲,想起故乡金色的麦浪,我突然很想家,想这个工地早点结束,我要回家去。也许,我其实也是喜欢省城的,我还会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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