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熟了
昨夜南风起,小麦覆陇黄。麦子成熟似乎是一瞬间的事,前一天去麦田眺望还是满眼鹅黄,今个站地头一张望,金灿灿一大片。急急忙忙回家,取出闪着寒光的镰刀,呼儿唤女割麦去!
你瞧!爹娘辈挽起裤管,紧紧帽子,身体调成折叠模式,开进麦地,孩子辈坐在架子车底下你逗我我逗你。一顿饭的功夫,就听到爹娘呼喊着扛麦捆,等从车下的阴凉处钻出来时,只见满地躺着的麦捆和麦浪中快速移动的各色草帽,小脚奶奶已经颤巍巍的拾了好几把遗穂。孩子们开始装车,麦捆被胡乱放进车厢,驾到车帮上用绳子五花大绑后,运回家里的打麦场。前两三回还精神十足,等运个五六回就累得人仰马翻,速度大不如前,只听田里爹娘的训斥声此起彼伏。
五六天功夫麦子割完了,田地里只剩下寸把长的麦茬子。打麦场上一座座小山拔地而起,四五家合用的麦场显得相当拥挤,谁家先碾谁家收尾得排个次序,善解人意的乡亲们都会让挡道的或场子中间的主家先碾,如果这些人家麦子太湿不具备碾的条件就只能“移山”,所以乡亲们一般都会很自觉的把麦子摞到麦场边边角角,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印象中父辈的风采全在五月的打麦场上。
麦子碾压前先要晒透了,咯嘣脆是碾压彻底的先决条件。晴朗的早晨,要碾场的主家搬个梯子上到麦山顶上,用铁叉木叉把麦捆挑起扔下来,来帮忙的孩子们一手拎一个麦捆放到大人指定的位置。大人们只需手伸进麦捆里摸一把就知道怎样摊开。如果干松一些,就摊整场,围绕一个圆心,麦子头朝里摊成同心圆;如果麦捆里又潮又湿,那就要摊散场,麦捆解开后,像天女散花一样抖乱麦子,神奇的父辈用叉抖几抖再挑起来放下,麦子竟然互相扶持着站了起来。这种功夫在父辈们不留意时偷偷模仿了无数次,麦子好像故意跟孩子们做对似的,像一滩烂泥怎么捣鼓就是扶不起来,不幸的是不但自己不站起来还在东倒西歪的过程中压倒一大片,闯祸的孩子们悄悄溜走了,主家过一会要巡查一次,等走过瘫倒一大片的地方时,很是奇怪并自言自语:“怪咧!怎么就倒咧?”闯祸的孩子蹲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再一次无比羡慕的看着主家手起叉落,刚才还瘫在那里的麦子好像得了军令似的个个都端端正正的立了起来。暴晒两个小时就可以碾压了,第一轮碾半个小时,翻一翻再暴晒个把小时,第二轮碾压,然后碾场结束。
接下来是起场,大人们用叉抖落麦秆上的麦粒,小孩用推掀把厚厚的麦皮和麦子的混合物推到父辈指定的有风的豁口,孩子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摞麦草是天下麦农都必须做的事,但把麦草当成一件艺术品捯饬的只有那么一村两村。因地造型,麦草垛被设计成蘑菇型,梯形,椭圆形。蘑菇型是被追捧的。等铁饼状的基座累到一尺多高时,技术最好的跳上麦草垛,臂长力气大的把麦草用叉打成卷,再用木叉挑起潇洒的一抛,麦草就稳稳地落在基座中心,垛上的人挑起麦草卷抖两抖,等抖散了再平铺到需要的地方,目力不及之处,垛下眼力最好的及时告知,那那瘪了,那那鼓了。麦草垛长成两三米高的巨型馒头时,场上的麦草所剩无几,垛上的人开始收边,只见他把木叉侧起来,用侧棱狠狠地抽打伞盖,一圈又一圈,直到蓬蓬松松的麦草垛变瓷实为止。处理脚下踩瘪的地方是垛上人的最后一项任务,只见他重心外移,底下等候多时的大力士抡圆胳膊,木叉上的麦草在空中划余条优美的弧线,然后稳稳的落在麦草垛顶上,经垛上人抖、拨、抽,刚才还又扁又平的顶立即又圆又坚挺。顶处理完,垛上的任务完成。如果是年轻小伙子一个鲤鱼翻身跳下垛来,如果是中年人,就费劲些,一般会踩梯子下垛。顶上的人平安落地后,一众人等开始处理不太顺溜的边边角角,只见行家里手反扣木叉(那木叉立即变身木梳),一下一下梳理伞盖上的凌乱的麦草,一圈下来,刚才还横七竖八的麦草全都垂直分布了,如果就此罢手,那摞起的麦草垛只能是肥圆的馒头,要想让她成为风姿绰约的蘑菇,还要对下肢进行瘦身处理,目测一下高度,在草垛三分之一处下手撕扯,把多余的麦草剔除后,伞柄伞盖才泾渭分明起来,瞬间臃肿的馒头变成妖娆的蘑菇,等所有的麦草垛落成后,村庄就腾起了一个个蘑菇云,场面蔚为壮观。
扬场是一项技术活,不是人人都会得,五六个大人中只有那么一个技术骨干,其他人只能谦卑的打打下手。豁口来风了,扬场的人先用木掀撮一小撮扬出去试试风向。然后调整站姿潇洒的扬起来,撮一掀朝一个方向撒出去,出去时藏污纳垢,分不清有多少麦子有多少杂物,当在空中旅行一番后,落下来就是货真价实的小麦,杂物大多随风飘走,只有少数重一些的落在麦子上,眼尖手快的副手们轻轻一扫帚划过去,杂物就靠边站了。在木掀的起起落落中,饱满的麦粒堆成了一个椭圆形小山包。边上学技术看热闹的庄户人家啧啧赞叹,一则赞叹手艺,二则赞叹收成,每每这时主家的脸像一朵盛开的黑牡丹,那样灿烂那样自豪。
晒麦子属于扫尾工作,但一点也不能马虎,要等一个大晴天,早早把晒麦场扫的寸土不生,扛出麦袋子,把麦子倾倒在麦场中间,用木耙向四周推、耙,摊开在场面上,越薄越好,像妇人擀开来平铺在案板上的一案子面最为适宜。下来的事就交给孩子了,孩子拿个蛇皮袋子,铺在树下,或躺或坐,主要任务是撵鸡赶鸟,附带观察天气。三伏天的天说变脸就变脸,如果乌云翻滚就要拾掇麦子,胆小的乡亲用推刨把麦子攒成一堆开始装袋子。胆大的抓一把麦子,用手指捏几个扔进嘴里,再用舌头送到牙齿中间,咬合牙齿,听到“咯嘣”脆响,就准备攒堆装袋,如果听到“噗嗤”一声,就犹豫着不想攒,嘴里咕哝着:“没晒干么,装了明天还得再倒出来晾晒。”他们不停地看天,希望云散了,天晴了,再晒几个小时,就装囤里了。有时天随人愿,“乌云遮不住太阳”,乌云真被太阳吞噬。有时瞧着瞧着,“哗啦”白雨就来了,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把土场子上的微尘砸成泥糊在麦子上,麦农就心疼的骂天骂地骂儿骂女,女主家刚把面条扔进滚烫的水里,男掌柜就气急败坏的骂道:“不赶紧拾掇麦子,还在阿达死着里。”女主家就顾不得煮面了,拿个扫帚跑出去加入攒麦子队伍,等麦子抢回家来,钻进厨房一看,面成了一锅糊糊。“这雨来的真他妈不是时候。”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他们,一边骂天一边享用他们的面糊糊。
麦子装进囤里,农人们就叼着烟锅,圪蹴在窑背上一边“吧嗒吧嗒”抽烟,一边交流自家今年打了多少担麦子,算算亩产,亩产最高的人家就推广经验,施的什么化肥,用的什么麦籽。亩产低的就在细心聆听,盘算着来年换麦籽,换化肥,提高亩产。麦事就此落下帷幕。
陕西省咸阳市旬邑县王会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