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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会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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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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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往

过往

王会玲

比爸小一轮的何叔去了。爸眼里的光又黯淡了许多。去年这个时候,何叔从城里儿女处回老家避暑,专程来看老爸。老哥俩一住就是七八天,何叔脑梗导致说话走路都不利索,老爸三高加上瘫痪在床的病儿,同病相怜,互相慰藉,谁知一见竟是永别。

偷瞄老爸一眼,他神情越发落寞。身边的老同事一个接一个凋零,自己也耳背眼花,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不能痛快地吃痛快地喝,小心翼翼的活着,他的世界越来越小。

我的第一次生离死别是送走家里一只病猫。它已经病的站不起来了,妈让我把它丢沟里去。我抱着它心存幻想,总觉得它还能活蹦乱跳起来,在那个夕阳染红半边天的黄昏,我把他放在自家绿油油的麦田里,希望它远走高飞,谁知它勾着头犟着脖子拼命往家的方向挪,眼里噙满泪水,我也泪眼婆娑,无助的看着它眼里的最后一丝光熄灭。多年来,午睡过后,醒来的一瞬间看到红红的太阳照在窗棱上,我突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忆起那只猫,想着岁月变迁中的亲人、自己,想着想着泪流满面……

姥爷是我送走的第一个亲人,印象中他穿着青灰色粗布衣裤,一脸慈祥,叼着烟斗忙出忙进。看到我和姐姐突然出现在他家门前,他嘿嘿笑着说:“苟巴县的人又来了,哈哈哈!”(听姥爷说旬邑县有个人出门在外,人家问他是哪里人氏,他识字太少,依据偏旁认字,把“旬邑”二字念成“苟巴”,因此我和姐姐就跟着倒霉了)。我们也不管姥爷的打趣,就一头钻进窑里找小姨舅舅玩耍。长不了几岁的小姨舅舅带领我和姐姐上树打杏,下地摘瓜。最期待的是晚间,姥爷在昏黄的油灯下解开一捆草,码的整整齐齐,推到铡刀跟前,吆喝一声:“铡草了。”我们从四面八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过去,抢着按铡刀把,一阵“咔嚓咔嚓”声后,青草被切割成寸把长的草料。在边上等候多时的玩伴(其余三人)搂起一筐,大步流星走向窑顶的石槽,老黄牛看到草来了,兴奋的跳起踢踏舞,还一个劲的冲我们打响鼻,待草进石槽,牛大嚼大咽时,姥爷宣布:“你们自由了。”

我们欢呼雀跃出门去,呼朋引伴,丰富的夜生活拉开了序幕。舅舅、小姨、姐姐、我,还有半个村子的玩伴,浩浩荡荡向街道进发。看夜戏是第一盼望的,但没钱买票,我们就在街道晃荡,这个摊位上瞅瞅,那个摊位上瞧瞧,你买碗凉粉,我买个麻花,他买二两瓜子,大家找个地方坐下来,共享这些美食。我们吃的很仔细,一块凉粉夹成四五小块一人一口慢慢吃,把拧成三股的麻花掰成一股一股的,再切成无数个小段,每人一小段细嚼慢咽。边吃边品头论足,一直吃到戏散场前半小时,才起身朝戏场子奔去。这时候售票处工作人员已撤了,我们呼啦啦冲进去,直奔戏台前或后台,那炫目的彩灯,灵动的翎羽,垂地的胡须,宽大的水袖,三寸高的白底靴……太神奇,太迷人,百看不厌。在我记忆中这是童年生活中最幸福的时段。

不知不觉都大了。小姨出嫁,大舅远走他乡,头也不回的过起了放牧生活,小舅不学无术,把家里的麦子倒腾出去一袋又一袋。姥爷虽有六个女儿两个儿子,但是出嫁的出嫁,流浪的流浪,败家的败家,早年丧偶的姥爷生活突然没了指望,一瓶农药结束了性命。那年我在读师范,见到姥爷最后一面竟然是他躺在架子车上,一床棉被盖住了身体和头脸,只有两只脚耷拉在地上。给了我温暖童年的姥爷就那样凄惨的离开了人世。奇怪的是,他走后,舅舅们却结婚的结婚,发达的发达,不知地下的姥爷是否知晓。

我们村子小,只有三姓人,故名“三家庄”。其中王姓人数占了多半,而且大多临路而居。刚上班那会,骑个轻便自行车,穿行于村子中间。上班路上,奶奶辈从一到十四,在自家门前“一”字排开,一路打招呼:“上班去!”踩着夕阳回家,亲切的问候照旧如影随形:“回来啦。”其中最健谈的三奶拉着我非要讲述她丰富的一生,旧社会嫁给地主三爷当上少奶奶,土地革命时期游街示众,自然灾害时期饿肚子,解放后靠女工养家。每次讲完不忘感慨一句:“可惜我不识字,要不然我的一生能写几本书。”

自家奶奶一生风风火火,忙忙碌碌。接生,驱邪,无所不能。孙子辈大多在她的妙手中落地,在她的照拂下长大。她的招牌动作就是上坑,盘腿,装一锅烟,美美的抽起来。村里平安无事时,她也就闲了下来,在窑背上随便捡一块破烂,往屁股下面一垫,盘腿坐下,从腰间拔出大烟袋,在烟雾缭绕中享受她的闲暇时光。每次见我回来就说:“女子,你什么时候带我去一趟县城,我就算享了孙女的福了。”那时的我嘴上敷衍着,看着她的三寸金莲和不离身的大烟袋,带她出去的心情就没了。我的虚荣心还未褪尽时奶奶就去了,弥留之际奶奶拉着我手,不肯松开,姑姑们以为家族里出了我这么一个人才,奶奶不舍,只有我知道怎么回事,我心里有愧。

五年过去了,九奶,十一奶去了。十年过去了,三奶,四奶,五奶去了。二十年过去了,偶尔回去一趟,家家门前冷冷清清,父母辈开始凋零,二叔代替了奶奶,坐在窑背上发呆,像门前的石狮子。

四姨虽然不是父母辈中最早去的,但却是继姥爷之后最凄惨的。她一生活的很硬气,日子虽然清苦,但不依赖不攀附,一辈子都在埋头苦干,养活了三个儿女,两个孙子。母亲姐弟八人,大多没文化,遇事七嘴八舌,四姨属于识文断字的那一类,理性而冷静,不参与不干预是她的处事原则,表面看起来最无情,只有我深深领教过她的手足情深。我弟弟患病,脑部胶质瘤,在杭州做完手术后,我们不甘心,我和姐姐丢下幼子,全国各地寻医问药,从杭州到上海,从上海到北京,从北京到西安,全国有名的脑外科跑了一遍,结论都是一样的:回家养着,别再触碰肿瘤部位,不要做任何康复治疗。我和姐姐痛哭过后,决定继续隐瞒弟弟病情。几近崩溃的母亲开始疯狂找偏方,拜佛求仙,托人访“江湖名医”。四姨一向处事冷静,也架不住母亲一天多次的电话哭诉,四姨打电话声讨我:“你和你姐为什么不给你弟做进一步治疗,现在有你父母照看,老人下了世,他迟早是你的累赘……”第一次听四姨说这么言词激烈的话,我内心的痛、无助、委屈如火山爆发,竟然嚎啕大哭起来。四姨得知弟弟病情真实情况后,再也没指责过我,可是我们之间多多少少有了嫌隙。从此以后,四姨来家里看我母亲的次数明显增多,我们不得不回宝鸡过年时,她会带领表弟妹来家里陪母亲过年。记忆最深的是母亲的腿被开水烫了,她把两个加起来不满十岁的孙子丢给没照看过孩子的姨父,骑车30里地过来照看母亲。那时她已经病了,我记得她经常说:“近来老觉得困乏,腹胀,腿无力。”当时家家都有重病号,谁也没在意她的困乏无力。四姨家有患强直性脊柱炎的大儿,需要高昂的药费,还有两个幼儿园的孙子需要照料。我家有生活不能自理的弟弟,有严重烫伤的母亲,有三高加冠心病的父亲。半年时间,四姨病情急剧恶化,送往西京医院到病危只有40多天。再次见到她,肝腹水已经折磨的她像气球一样膨胀,吃啥吐啥,意识模糊,但是求生的本能和肩上的重担使她苦撑着,灌肠,抽腹水,她都能忍。她才50多岁,两个孙子还未养大,小儿还未娶亲,女儿刚刚出嫁,她不想死,也不能死,可是老天是吝啬的,四姨出院后苦捱了五六天还是去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一直喊着“二姐”、“二姐”,阴差阳错,母亲那天去沟里找药材,没和四姨说上最后一句,老姐妹俩从此阴阳两隔。世上最疼母亲的人去了,后来弟弟经常意识错乱,打人骂人,再也没有人耐心倾听母亲的痛苦和悲哀。这个世界是残酷的,每个人都必须独自面对铺天盖地的苦难,谁也代替不了谁。

我第一次懵懂的感情始于初三,从小就牛逼哄哄的我似乎没有关注过男生。突然间感觉那那都有一双眼睛像雷达一样跟踪着,狡黠的我利用一个登高读书的机会,终于发现中路上树荫下那个情窦初开的羞涩男孩,识破他的庐山真面目后心里一阵窃喜,多么高冷的boy,多少闺蜜心中的男神,他竟……哈哈哈!

师范第一学期失联,第二学期信如雪花翩翩而至,夹带着小玩意,夹带着《新概念英语》,我那时一边兴奋不已,一边泾渭分明。暑假,一副公事公办的派头,领着上小学的弟弟上门结账(还书钱)。那时的弟弟呆萌呆萌,哪知姐姐的醉翁之意,他一蹦一跳的走在山路上,一会拔根草,一会捉个小昆虫,兴奋的问这问那,老是打断陷于感情漩涡中的姐姐的遐思。后来弟弟上了初中,他腼腆,胆小,感情细腻如女孩,情窦一开就汹涌澎湃,遗憾的是所恋之人早早辍学,在他上高中时就嫁为人妇,他酗酒自我麻醉,搞垮了身体,搞废了学业,最后上了一个末流大学。

具有文学气质的人是神秘而充满魅力的,我们姐弟似乎都有点文学特质,身边的异性相对来说能多一些,但我天生冷面孔,拒人于千里之外,一生清净。弟弟多情,心善,不忍心拒绝那些倾慕者,今天请这朵花吃饭,明天陪那根草逛街,结果一心一意的怪他朝三暮四,三心二意的嫌他心猿意马,最终陪在他身边的并不是特别中意的。

弟弟自尊自强,最怕麻烦别人,凡事一个人扛,刚毕业,还处着女朋友,开销大,他宁肯去苏州小作坊蹬三轮,也不愿意向家里求援,从贵州到苏州再到杭州辗转三年,听说吃了不少苦头,吃糠咽菜的日子里,丢了一生中最疼爱他的女孩(得病后经常提起,我们才知),也耽搁了自己,肿瘤发现时已经晚了,我们只能无奈的看着病魔一点点吞噬着他,先蚀掉他的心智,再蚀掉他的身体。这是我唯一的弟弟,是父母全部的希望,老天却生生在我们心里挖了一个洞,永远无法愈合。

我常常在想,生活的残酷在于先给人青春健康,勃勃生机,再一一收回,使人衰老多病,奄奄一息。

史铁生语云: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那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

这就叫轮回,在轮回里人人都会成为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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