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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红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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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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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庭甜香

故乡丰县偏安于江苏的西北一隅。在儿时的记忆里,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家家户户,房前屋后,槐树、梧桐树、柳树、楝子树、杨树和榆树是最为常见的树种。据《搜神记》卷八:鲁哀公十四年,孔子夜梦三槐之间,丰沛之邦,有赤氤气起,乃呼颜回、子夏同往观之。虽神异志怪小说不足信,但从这些文字中不难推测出,丰沛之间自古即有槐树。

我家老院的西北角,就有一棵遮天蔽日的老槐树,树干大约有成人一抱之粗,树皮皲裂、颜色灰黑,满眼沧桑之相。树身上或是树根部,常常会有成群结队的小蚂蚁爬上爬下,异常忙碌。由于老院是祖宅,宅基地是爷爷那辈就传下来的,所以孩子们不清楚老槐树是爷爷那辈种下的还是父亲种下的,只感觉在我们的眼里,它像极了一位沉默寡言的老人,护人周全,庇人阴凉,我们却不知道它贵庚几何。

满院槐香是最甜美的记忆。

每年一开春,枝丫蓬勃的老槐树便会冒出嫩嫩的一层绿芽。冬日里看似光秃秃的树冠,积蓄了几个月的能量后,只需天气转暖,几天的功夫便会陡然勃发生机。等到四五月份,老槐树树冠的淡绿早已在不经意间转成沉稳的墨绿,成串的槐花便会迅速缀满枝头,像刚出粒的葡萄一样一串串地垂下来。洁白的槐花次第绽开的日子,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小蜜蜂会嘤嘤嗡嗡地缠住花蕊,流连采蜜,永远不知疲惫。那时候,阳光充足,气温宜人,体感舒适愉悦,整个院子就被这微风送来的醉人的香甜氤氲着,包围着,弥漫着。

这时,母亲抬头望望,总会微笑着说,槐花开了,一年中最好的时节便来了。她会从容地找出一根长长的竹竿,在头上用苘麻做成的绳子稳稳地绑住镰刀,高高地伸到老槐树的树冠里,专门挑寻那种看上去含苞待放的槐花串,迅速而又果断地从高空中斩下几簇鲜嫩的枝丫来。全开的槐花口感变老,做出的槐花蒸菜甜中带苦,母亲说远不如这种打着骨朵的香甜可口。年幼的孩子们一听说母亲准备采槐花,则早早地备好苇子篾编成的小筐,驻足远望。待有槐枝从镰头飘落,母亲换个枝头再采的间隙,我们迅速飞奔过去捡上几枝,搬一方小凳,一点一点地从槐花串上小心地摘下槐花的骨朵。心急的孩子可能没有这么好的耐性,则是一只手握住槐花串,另一只手一把就快速地把花骨朵撸下来,顺手落入小筐里。年年岁岁,岁岁年年,老槐树越长越粗,枝丫渐高,母亲必须花点力气才能用镰刀拉断它们。但有时母亲也会用力过猛,竹竿和镰头碰到了开得过旺的槐花和枝叶,洁白如云朵的花瓣就连同新鲜墨绿的槐叶一起扑扑簌簌地旋转着从空中飘落下来,时不时“亲”在孩子们的脸上,打在孩子们的额头,“藏”进在孩子们的头发里和脖子里。摘槐花是孩子们专享的工作,母亲只会时不时提个醒,小心槐枝上的刺。孩子们有时摘着摘着,便会突然变了主题,冷不丁撒个欢儿,肆无忌惮地抓起一把槐花劈头盖脸洒向对方,弄得满头满脸都是,头发里裹住的一些,要一颗一颗小心翼翼才能夹出来。可尽管是这样,孩子们大都不恼,乐哈哈地开怀大笑。有时摘着摘着,孩子们也会忍不住那或浓或淡的甜甜的诱惑,深吸一口嗅一嗅它若隐若现的蜜香,或者干脆拨开它的花苞,寻到一根青白色的花蕊,送进齿边,吮吸咂摸片刻,舌尖上顿时脆生生、甜津津的。多年以后,只要我闻到蜂蜜的味道,脑海里自然而然地就是院子里那满树洁白的槐花。

待槐花花期过后,小蜜蜂们飞得无影无踪,满院的香甜不再。此时的老槐树已经枝繁叶茂,树荫华盖。春夏之交,气温渐高的午后,即使你疯跑一阵过后,热得一头大汗满脸通红,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但只要躲进老槐树织就的细细密密的阴凉之中,顿时浑身就会有种说不出来的清凉和惬意。在没有空调和电扇的七八十年代,院子里的大槐树下,无论左邻右舍还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无论晴朗的午后还是薄暮将晚的时刻,硕大深邃阴凉的老槐树下永远是人们最爱的纳凉去处。小时候的记忆中,老宅附近的池塘也很多,池塘里总是芦苇繁茂,就地取材用苇子编织的凉席自然成了夏天最常用的生活必需品。院子里,老槐树下,执一柄蒲扇,铺一张手工编织的苇子席,翻几个跟头打几个滚,累了不自觉地打个盹眯上片刻,这几乎成了每个孩子记忆中最珍贵的童年时光。

槐下捉蝉则是最欢乐的记忆。

端午过后,夏意渐浓,老槐树树影婆娑或明或暗,此时的树冠上会时紧时慢地响起阵阵蝉鸣,“黄昏独立佛堂前,满树槐花满树蝉”,但我的记忆中蝉鸣最紧的时刻是午后,对于年幼的我们,听到的蝉鸣没有聒噪,反而觉得悦耳。这时候,孩子们知道,到了树下捉蝉的时节。午后至傍晚的时刻,孩子们喜欢到老槐树下寻找已经被即将破土而出的蝉蛹扒得有些松动的泥土,那一般是圆圆的拇指盖大小的坑状的泥土,轻轻用手指一抠,或者绷住两腮努嘴一吹,表面薄薄的浮土散去,果然就可见一个小而圆的洞洞,里面一定杵着一只呆头呆脑的蝉蛹,活捉它们是孩子们童年中最乐此不疲的事情。每捉到一个,我们总是习惯大呼小叫,或者呼朋唤友,或者四处高声炫耀:“啊,看,我又逮到一只!”老槐树庇护的院子里此时此刻到处是此起彼伏的欢呼声,那种发自内心的惊喜和童真溢于言表。待到天色向晚,夜幕攸忽垂下,光线渐渐暗了下来,肉眼很难再发现什么,孩子们就会旋即找出家里的手电筒,围着老槐树的根部仔仔细细地搜寻一圈,如果手电筒的光线照到老槐树灰黑皲裂的树皮上,有个黑乎乎突出不动的小东西,或缓慢从树身向上蠕动的小东西,那十有八九是沾着新鲜泥土、前一秒刚刚破土而出的蝉蛹,捉住它,收入囊中,就成了孩子们最欣慰的战果。月亮缓缓地升起来,树荫下更加昏暗,夜已深沉,侥幸漏网的蝉蛹估计差不多爬到了树冠的高处,到达孩子们可望不可即的高度,孩子们便会骄傲地对盆子里的战果计数,收兵睡去,等待第二天漏网蜕变的蝉鸣唤醒我们,享用美味无比的油炸金蝉。

庭树以槐,社稷之道,槐阴满庭,子孙必有三公,槐不仅庇护庭院,更是中原文化权贵的象征。

《五经要义》曰:“社,必树之以木”,《尚书·逸篇》:“太社惟松,东社惟柏,南社惟梓,西社惟栗,北社惟槐”,可见庭树以木自古乃社稷之道,庭树以槐为中国古之传统。当时年幼,我不太清楚母亲为何总爱把槐花称为“洋槐花”,后来才懂得,洋槐有别于国槐,槐花尽绽长安路,汉唐时代北方早已广泛植槐,现今北方各地屡屡发现的千年古槐及古槐抱子的生命奇观总是被人们红绸加身、奉为神木。中原地区的人们世代爱槐、咏槐,以槐为食,引槐入药,“槐”早已深深融入中原人的血脉里。母亲和奶奶曾说过,我们王氏祖先来自山西洪洞大槐树老鸹窝,口耳相传的顺口溜云:“若问祖先何处来,山西洪洞大槐树,若问家乡在何处,大槐树下老鸹窝,若你要是不相信,看我分半小脚趾”。长大后翻阅家里珍藏的族谱才明白,我王氏一脉并非大槐树民屯后裔,实为元末明初洪武年间军屯至此的后裔。家乡军屯、民屯世代杂居一处,早已不可辨,但槐乡后裔却是不争的事实。再后来读东坡先生的《三槐堂铭》,晋国王公“手植三槐于庭”,曰“吾子孙必有为三公者”,“魏公之业,与槐俱荫”,“归视其家,槐阴满庭”,“郁郁三槐,惟德之符”。原来我王氏族谱扉页书写的“三槐堂”,实为王氏望族之堂号,其亦源自于槐。槐不仅仅是苏北地区,更是在整个华北平原和中国北方广袤的土地上,家家户户寓居之所的庇护神,我自幼养成的对槐树的亲切感自然又多出几分来。

世纪之交,老槐树看大的孩子们像成熟出窝的鸟儿一样成家立业,另立门户,老院里平日的欢笑不再。老槐树因为势力范围过大,影响了老宅的根基而遗憾被砍。老槐树砍了,孩子们大了,父亲走了,后来母亲也走了,老院彻底落锁。满院槐香、槐阴满庭的日子终究定格为回不去的记忆。但三槐之家的槐庭旧泽依然在延续,孩子们带着内心深处的槐乡柔情远走天涯,槐阴庇庭、满院香甜的记忆,以及槐下捉蝉的欢乐时光,承载着孩子们终其一生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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