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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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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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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麦娘

匆儿问我,雪媚娘是谁的娘,我说是雪媚的娘。他笑。

我问匆儿,看麦娘是谁的娘,他说是麦子的娘。我也笑。

看麦娘,不看护麦子,也不看护村庄午季的麦香。父亲叫它槌棒草。那年大寒,老鸹黑压压落进麦地。那年立春,大鹅欢腾着食草踏青。等谷雨过后,麦地里槌棒草热情高昂,点种的几行白紫的蚕豆花也美艳招摇。唯独那父亲的麦子,懒洋洋,病恹恹,熬过寒冬,却没能迎来春天。杜鹃在乡野啼叫,它们的焦虑比雨季绵长。芒种到来,父亲领我去西滩的麦地收割,一捆捆的槌棒草,和几担轻飘飘的麦秸秆。

那年,场地上曝晒的麦子很少,犁田的黑子却格外健硕。我说,这都是槌棒草的功劳。那时年幼,父亲在地里清理蛮不讲理的槌棒草,我在田埂转手递给唾液横流的黑子。

黑子爱吃槌棒草。槌棒草迷恋父亲西滩的麦田。父亲不恼槌棒草,万物都有它依存的合理去处。

麦子入仓,秸秆堆成了山。黑子拉犁,父亲扬鞭,枯黄的看麦娘逆着黑色的泥浪,倾倒,折服,扑向泥土温软的怀抱。覆盖,悄无声息,不舍昼夜。看麦娘看护自己,也看护下一季肥沃的耕耘。

看麦娘的眼里,麦子拥有一片田地,远比自己霸占整个乡野闪亮。从春风轻抚到山野绿遍,一亩又一亩的雨,一镰又一镰的暖,看麦娘迎来送往,却不曾为自己收获一丝一缕热气腾腾的麦香。而在村人的眼中,这都是自然而然的事。

“大(da),你西滩大田不见麦子,也不见花生,尽是槌棒草。”

“粮价贱,午季都歇荒了。”

父亲惜护他的三亩田,但麦价太低,除去肥料农药和机械人工,只够养活几把锃亮的镰刀。

四月清明,父亲的麦田闲着,父亲的黑子已早无影踪。他一个人,像把锈蚀的铁锹,空落落地倚门歇着。

闲着的时候,他就坐在门口的矮凳上剥花生,一粒一粒,哔啵哔啵。父亲在麦地里套种花生,壳薄米红,适合抓一把放兜里,边走边吃。往年农忙,他就赶着雨天剥,一袋花生,足够消磨一个潮湿的白天与黑夜。

“菜园里有垄地,种花生,特意给你留着的。”菜园种菜,菜是村人的命根子,谁家都不敢荒。父亲种菜,也种花生,花生米,花生油,花生糖,花生酱……那哔啵作响的香与酥,成为我一趟又一趟往返奔波的充分理由。

新花生裹着紫红的包衣,衣上染着几十年不变的泥土味。我说超市里买的花生没有泥土味,父亲说,那当然。

 麦子被村人鄙弃,我早有耳闻。村庄,村人,村田,乡野之上的劳作失了尊严。三月的暖风抚过一遍又一遍,看麦娘漫过一垄又一垄。麦子们犹豫再三,迟迟不愿从松软的稻茬下翻身醒来。

清明节,我下高铁,回村庄,不见乌青的麦苗,也不见熟悉的人影。父亲与村里的老人一样,静静守护家门,看一条叫小灰的长毛狗晒太阳,看一群褐色鸟雀天上地下,唧唧喳喳撒着野。我放倒木凳,坐与父亲一样高,陪他剥花生,听他耘地似的重复那些松松软软的农事。

父亲,记忆中的父亲,一直是那个轻抚麦穗,过问百草,扛着铁锹巡视四季的田野之王。而我,尾随太阳与月亮,田野上四处游荡,像极了家里那条追风的柴狗。

农田歇荒,但土地没闲着。看麦娘,节节麦,早熟禾,牛筋草,或昂扬着花穗,英姿挺拔,或匍匐向前,敦实憨厚。有一种生长,叫自生自灭。农人进城,太阳还在,春风也在。有一种收获,叫无人问津。无人也好,鸟雀与鸣虫不争不抢,尽享天荒地老。

乡野空旷。沟渠流水拨弄起小曲,没有游鱼,只是一两声疲倦的蛙鸣,和它们新生的娃娃,黑黑的,滑滑的。斑鸠的长调远远近近,时而在菖蒲丛生的水坝深处,时而在放牧黑牛的西大滩。山雀在白杨梢头随风逍遥,喜鹊在自己的几亩几分领地盘旋。它们从不正眼瞅我。它们有家有业,也有日日夜夜的劳作。它们不认识我,不是它们的错,我离家已经太久太久。

田野上活跃着许多新来的鸟,我认不出,父亲也认不出。白雀子,褐雀子,野雀子。父亲与我一样只认得原著的麻雀、喜鹊、斑鸠、野鸡、野鸭。我忘了许多鸟语,我也渐渐忘了乡音。它们一定在议论什么,它们也许把我当作过路的两腿怪兽。这像出门逛街,会遇见许多人,但没必要记住那么多的名姓、名望、名义。城里人名堂太多。

乡村的天亮得早。六点起床随父亲上田埂,白雾濡湿了镜片,菜花染黄了裤脚。新耘的稻茬地蓄着水,水墨一样映照一幅凉凉的霞光。雾汽,田垄,野花,看麦娘,朦朦胧胧,模糊了几十年的乡村时光。

露,亮晶晶,是看麦娘家清秀的姑娘。我不知道,看麦娘是否像别人家一样,把孩子养大,然后递送上车,丢给田野那边喧闹的城市。我说,不必委屈自己坚守这贫瘠的土地,你的纯洁到哪儿都是美丽的开始。露的眼睛泪汪汪,她说,太阳出来,会收她回去。是的,太阳安抚众生,也烧灼无情。我回头,抬腿,答应她从脚面爬上我即将返城的衣襟。

我对露好,被一只天上的乌鹃看见,它呦呦地尾随。它黑,它的嫉妒也黑。

我假装看不见,我低头走过看麦娘蔓生的麦地。

田野,是农人裸露的身体,肌肉疙瘩,勒痕坑洼。不用心疼,春草会把它抚平。茅草正在醒来,蒿子早已返青。稻槎菜,宝盖草,婆婆纳,野豌豆,野蔷薇,小黄花,小紫花,轻描淡写地梳妆。春天是野草的,春天不是野草的。春天给它们的舞台很辽阔,但露脸的时间很短。人与野草无仇,人只是斗不过它们。牛羊在的时候,早早晚晚可以帮忙对付一些。而今,牛羊被出卖了,谁愿意回来做村人贫苦的帮手呢?

人类遗弃的地方,总被草木装饰成乐园。田野还是原来的样子,草木、鸟雀、虫兽以及四季。

只是人少了,牛没了,奔跑的柴狗也不见了。偶有一只,轻盈活泼地流窜在稀疏的麦地,却招惹群鸟的围攻。鸟雀在天空为爱相约,它却自作多情,奔跑,欢叫,汪汪汪,坏了人家的兴致。姐远远地唤它乳名,小灰,小灰。小灰狼狈窜逃,逃进看麦娘嫩绿的怀里。

小灰是博美的私生子,它被送到乡下时叫阿郎。阿郎,小灰,它不知道城里还有个富贵的爹娘。

我追着小灰在歇荒的麦地来回跑,偶尔也张牙舞爪,朝天汪汪叫。城里抱养来的小灰在乡下受着委屈,水土不服,或是无人听懂它仰望月亮时哀嚎的孤独。

田野的风与谁都亲,湿漉漉,清凌凌,有淡淡的蒲草香。田野上最顺畅的事是撒尿,不必遮掩,不用回避文明的劝导。一个谢顶男人从田埂上走过,他不正眼瞧我,我居然也不认得他。他塞着耳机,低头在手机里翻找,那熟练的动作不像一个耕耘几十年的农民。

姐说村里的田地大多转包给城里下来的承包大户。父亲老了,不能再下田。父亲不下田,土地荒了,村庄荒了,人也荒得没了新鲜的故事和劳作的尊严。

荒野对于城市,是紧俏的资源,而对于乡村,只是再次被延误的青春。

王家坟头上的构树疯长,成群的黑雀子飞掠而过。清明回家,与看麦娘一起等待麦收,对我这个离乡太久的孩子是件悲伤而荒凉的事。

爆竹自麦地升起,向着旷野撕裂,嘭,嘭,嘭。

匆儿去了北方,他不得回家。清明,只我独自回乡祭扫,娘的墓,哥的碑,侄儿的新坟,还有众多已然化为看麦娘的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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