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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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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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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复盘》连载

1

多少年以后,王土改还在享受那片土地给他带来的荣誉,这不禁使五十三岁以前的季梦想耿耿于怀。昨天,城西圣贤村隐居多年的一百多岁的高士白胡子何老道突然站在即将被王土改拆除的古州城里唯一的老物件——老县衙旧址上,与周围的人说了这么几句话很耐人寻味:万物阴阳,史无对错。时间是检验对错的唯一标准,可是你要等到时间来检验,桌上的黄瓜菜不仅凉了,而且早被别人当了下酒菜。人生就是一锅粥,火大了糨稠,火小了稀松。火候不大不小,还要看是否好这一口。时间就是一个魔术师,你看到的黑未必是黑,你看到的白未必是白。不黑不白很纠结,黑白分明又难受。忽悠,继续忽悠。何老道说这话,季梦想在六岁上小学懂事之后、五十三岁退居二线之前,他是坚决的不信。然而,现在的他信了。因为,改革开放三十多年过后的二零一二年,王土改花不尽的钱财存在政府租用他的地标王——古洲银行大厦里,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写在七十八岁的人、三十八岁的腰胯上。这些年,古州的重要会议、体面活动,王土改每次主席台就座,逢年过节古州电视台里总要闪烁他嘘寒问暖百姓生活的光辉形象,而且这满面红光大腹便便的雄姿彩照,伴随着一千多字的荣誉介绍,被寒酸、耿直的古州文化人写入《古州志》,将永远的保存下去。身为古州文化人的季梦想说:历史终将成为历史的背景,他从简单而来到复杂而去,从完整的出现到支离破碎地繁华落幕,时代前行的力量是我们凡人无法抗拒的,我们所做的一切既是必须又是无奈。所以生命没有必然,只有存在。因此,我们没有必要为一首歌,一句话,一个人,一件事,而感动得死去活来。历史是什么?历史是过去。真实的王土改是什么?我们看到的或听到的只是一个传说。

2

王土改一辈子只生有一个实心眼儿(有点智障)的儿子王现实,然而偏偏是这个取小名傻黑儿的儿子给他带来了好运,“不知道哪片云彩有雨”这句何老道常挂在嘴边的古州俚语变为超级现实。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一个农转非的商品粮户口的诱惑,王土改煞费苦心的为儿子娶到了美若天仙的聪明儿媳冯喜子。为何一朵鲜花伴随着牛粪快速生长?后来古州人才知道,冯喜子的母亲是日本人,也就是中国老百姓喜欢叫的日本鬼子。川岛幸子十六岁那年跟随做生意的姑父到大连,两年后日本战败投降。为了躲避战乱保全自己,这个可怜的日本女人换上了中国雇员的衣服,随着四处逃难的人群流落到了阜新煤矿。那是一个秋高月圆的晚上,睡在单身工棚里的冯满堂起夜,一不小心用热尿浇醒了睡在柴禾窝里的川岛幸子。愣怔之中,借助圆圆的月亮,冯满堂看清这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他问道,你是谁?为何睡在这里?女人瑟瑟地发抖不说话。好心的冯满堂觉得她是被吓着或是饿了。于是,转身蹑手蹑脚偷偷钻进工棚从枕头底下摸出仅有的一个混合面窝头,端来一碗水。女人吃过喝过,突然跪下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你要了我吧。听到外国人说中国话,冯满堂吓得魂飞魄散,大脑一片空白。他不敢相信,打死也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女人抱住他的双腿,在不停地磕头祷告。冯满堂失魂落魄地赶紧蹲下捂住她的嘴,叫她不要出声。女人顺从地点点头。冯满堂松开手,看了看没有动静的工棚和四周,再看看跪在地上的女人,提到嗓子眼的心这才落下来。皎白的月光下,女人睁大一对恍惚无助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冯满堂,两行眼泪,一脸哀求,让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心碎了。想想自己在外闯荡了十几年,三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个,心一横,脚一跺,说,你让我想想。女人不再说话,而是用一只手捂住嘴。冯满堂明白,她这是要装哑巴。想想日本女人也是女人,这么大的罪过不该由她承担。于是,冯满堂点了点头,女人千恩万谢地一连又磕了三个响头。从此,冯满堂有了老婆和回家的资本。于是,二人连夜趁兵荒马乱乘火车回到数千里之外的古州老家冯村。一眨眼,川岛幸子装聋作哑隐姓埋名了二十多年。直到一九七二年日本首相田中角荣来华建交,这个身材矮小长像可人的日本女人,才开口说话。她说她叫川岛幸子,家住神奈川县,她离开家时,父母和三个哥哥还健在,不知现在怎样了?虽然这个让村里人感到惊讶的女人会说话了,但是好长一段时间,村民们不知道该不该和她说话。

一九七六年的秋天,古州出现了三十年不遇的干旱,一头乌黑齐耳短发的川岛幸子满脸通红的挑着一副大铁筲,从屋后的两丈多深的水坑里取水回来,倒进小院东墙根大枣树下的猪槽里。老母猪领着一群猪崽在吵吵闹闹、吧唧吧唧的饮水,她张着镶有金牙的嘴巴在苦苦地想心事。留着过年用的半大公猪前天卖了,因为,川岛幸子的护照下来了,她可以回日本省亲。满头白发的冯满堂,坐在北屋的土炕上一直抽着呛人的旱烟叶子默不作声,这个厚道的中国人,理解媳妇内心的苦,所以当他接到了大舅哥从日本寄来的照片和盘缠,便如实的交给了川岛幸子。第一张老照片上是一片绿油油的稻田,稻田中间黑瓦白墙的小四合院就是川岛幸子的家。第二张老照片是在家门前拍摄的全家福,穿着和服的父母怀里抱着川岛幸子、三个哥哥分站两旁。川岛幸子眼含热泪读完来信,泣不成声的告诉冯满堂,父母亲和大哥二哥在最后的战争中已过世,三哥在东京警察署工作。穷家富路。冯满堂磕打一下烟袋锅里的残烟剩火,长长地一声“嗨!”后,站起身,说了句,走吧!他没有留下一分盘缠钱,只留下三个儿子和十八岁的女儿冯喜子,让十岁的小儿子冯大乐跟母亲回了日本(当年日本有政策,只允许带一个孩子回国)。后来,川岛幸子和小儿子定居了日本。

3

内城村家属院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古州地位十分显赫,二十套从南到北、东西对称一字排开的独院青砖小平房,是专门为县里的头面人物建造的。县委书记季子明一家七口住在这里,平时他和老伴吃住在各自的工作的单位上,家中只有六十多岁的岳母带着四个孩子。家属院建在废弃的场院上,年轻的大队会计王土改一家三口住在三间土坯场屋里,脑子活络的他说服了县里的分房领导,置换了一套家属房。县一中的退休教师何老道也住在这里,他是省劳模,毕业于上海的一所大学,一九五一年来古州任教,短短九年,桃李遍天下。何老师清瘦的长白脸上架一副黑边圆框近视镜,夏穿中式白绸衫,冬穿中式黑棉袍,独自一人生活。脸上总呈现出一副温和而又神秘的模样。他喜欢和哈孩子们在一起,孩子们也有事没事总往他那里跑。因为,他的屋里有一块“海宝”,一团焖子冻一样金黄透明的东西在鱼缸里漂游,然后产生酸甜可口的有机酸。孩子们并排坐在条凳上,一边喝着凉丝丝的海宝水,一边听他讲古州的前生今世。

4

古州位于黄河故道冲积形成的华北中部平原,属京畿重地,历史上既出皇上刘备、赵佗,又出宦官魏忠贤、李莲英,既出风流才子纪晓岚,又出草莽英雄窦尔敦,近现代还出了个韩复榘。古州城区由老城和新城组成。老城形成大约在五千年前,名字变换过多次,如颛顼城、古州城、金龟城、瀛洲城、静宁城、汉王城、保安城等等,常年浸泡在比它更早一万年形成的白洋湖水里。新城,确切地说只有三十年的历史,而且还在不断扩充更名,由地市级开发区变为省级开发区,梦想有朝一日变为国家级开发区,不为别的,只为造福一方的百姓。这话是古州市委书记黄子澄说的。不明事理的百姓却认为,开发区每升一次格,大官小官的地位、金钱就统统都有了。这话听起来像日本人在说话,其实开发区后来就是专门为日本人和美国人开的。那日,王土改的儿媳、古州政协副主席兼工商联主席冯喜子到日本省亲兼顾处理母亲川岛幸子的丧事,不仅带回来日本弟弟冯大乐(现改名川岛一雄)和他的美国媳妇,而且还带回了一小队日本人和美国人。可惜的是,冯满堂此时早已因病去世。不然的话,他会被古州的领导还要高看一眼,请到古州招待处,好吃好喝好伺候着。

一九九三年的秋天,古州城的县处级官员在招待处设宴,热烈欢迎日本人和美国人来到古州城。这些年招商引资可把古州的主要领导黄子澄、龙子翔愁坏了,大会小会嘴角子都不知冒了多少次白沫子未见成效,这次一不留神被冯喜子把这事给办了。夹道欢迎,好酒相敬,土地的有,花姑娘的有(美女服务员,千万别有非分之心),无偿批上三千亩古州城北的好地,旌旗一插,大鼓一敲,和平鸽一放,红绸子一剪,好戏就开场了。那日,应邀前去出席剪彩仪式的离休老县委书记季子明,看着腾空的烟花,心在流泪。他不明白几十年前的宿敌日本人和美国人怎么就走到了一起,而且还同他肩并肩坐在主席台上。他忽然想起了丰乐堡惨难,八十一名老乡亲被日本鬼子活活烧死的凄惨情景。想到了大曹村四十二名从太行山上下来的八路军,与日本鬼子战斗到全部牺牲的壮烈场面。想起了齐会战役中白求恩大夫,亲手为自己取出了腹部的鬼子子弹。想起了老首长杨成武、吕正操、马本斋、魏洪亮、高士一,还有牛氏三杰兄弟。烟花爆竹燃放了足足十分钟,一大批焦急等待的和平鸽飞上了五色斑斓的天空。看着漫天飞舞的鸽子,季子明心潮再涌,他忽然又想起了披红戴花参加抗美援朝的古州三百儿男。一张张鲜活的脸,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忽然一个聪明伶俐的身影从脑子里弹出来,站在他的面前,说,“大哥,三八线停战了,我要回家了,你跟嫂子说,我要吃一个肉丸的团圆饺子。”“和平,我的好兄弟!”季子明伸手想一把拉住他,眼前的人儿变成了工作人员。工作人员问他需要什么服务?季子明两眼直直地没吱声。最后一项日程是奠基。看着日本人和美国人手握铁锨,活埋红绸缠绕的基石,季子明心里觉得不舒服,他让工作人员提前送他回了家。

5

王土改没有这样的历史可回忆,他现在最想做的一件事是发财。当他首次以海外亲属的身份坐台、吃肉、喝酒过后,他第一次感觉到在古州的好日子来了。这天,他骑着摩托车去白洋湖钓鱼回来,在北镇码头村小酒馆,遇见了牌友李坛子村主任。他一本正经地开了一个自认为很幽默的玩笑。说,“卖了你们村的地吧,政府不会亏待你的。”李坛子说,“你不知道咱这个大破村,上至几千年,下到现如今,那是气人有、笑人无,乱成了一锅粥了。别说卖地,你就是在自家地里撒泡屎尿,保险也骚臭一个古州城。”王土改把李坛子拉到椅子上坐下,再把他的耳朵拎过来,放到嘴边,一本正经地说:“这个我有办法,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李坛子问你有什么办法?王土改说,古州马上与美国、日本签订协议,明日给你引进几个大鼻子、小鬼子,西洋景儿一看,东洋景儿一瞧,大票子一数,保险平安无事。

6

王土改说这话时,冯喜子陪着川岛一雄正忙前忙后,一会儿中国话,一会儿日本话,一会儿美国语的穿梭在古州官员和日本人、美国人中间,一番其乐融融的交谈后,黄子澄书记在古州城北与北镇之间大笔一挥画了一个圈儿,于是两城中间,因乾隆下江南时的御用码头而得名的码头村在古州版图上消失了,那片分拨搬迁后的开阔地,变成了白洋湖新技术开发区的一部分。从此地里不再长庄稼(这里民国期间就变成了旱地),长出来的是大纸盒子一样的工厂车间,产出的是电子产品和汽车零配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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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村是季子明和王土改的老家。开发区投入建设时挖出的仰韶文化新石器时期的彩陶罐碎片,说明村落已有七千年的历史。想当年白洋湖之水从这里经过,环绕老城一圈儿,然后小火轮呜呜一叫,顺着卡河驶向天津卫。那时节,水乡人瞧不起城里的旱地人。因为水里有鱼有虾有王八(当地人对甲鱼的称呼),还有莲藕、菱角、鸡头米,一眼望不到边的蒲苇,织席、打箔全是钱,孵一窝小鸭子顶一头猪钱,驯一架鱼鹰,可以换一匹大骡子大马。水乡不仅富得流油,而且水乡人的精明还上了古州志书:“车船店脚衙”里的船就说的是水乡人。虽然颇有微词,但在那个古老的年月,驶船的能排行老二,足以说明水乡人的地位。长着一对三寸金莲的二八姑娘韩氏,从城里嫁给了码头村的私塾先生季书亭,成了季子明的娘和爹。古州县衙杂役之后的张氏,嫁给了码头村的传说中的大家主儿王粮食,后来成了王土改的双亲。季书亭虽说是个教书先生,但性格刚烈。据说他在北京读书时加入了革命党,还结识了许多三教九流的人,这在那个年月属于另类,婚后便带着季韩氏和三个儿子坐小火轮去了天津卫,然后换成大轮船到了上海。这是一九二九年的秋天,正是莲藕飘香的季节。

8

时光在不知不觉中过得好快。转眼间到了一九三七年的冬天,一百多个日本兵从北京的卢沟桥骑着高头大洋马,一路向南狂奔数百里进了古州城。从此,旱地人让水乡人就更加瞧不起,因为每次鬼子汉奸到乡下扫荡,旱地人总是跟在屁股后面夹着个口袋顺便弄点粮食。直到一九四零年的反共誓约,城里的良民,还有正准备成为良民的旱地人、水乡人,一万多人被圈在了城隍庙里接受日伪军洗脑,此时古州人才发现,旱地人、水乡人都是吃粮食的好人,只有鬼子汉奸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坏人。七天七夜不吃不喝不准动地儿,屎尿都成了稀罕物。饥饿、惊悚、恐惧,当生命的尊严还远不如一只羔羊,当稍有反抗就被当场开膛破肚,或是剁下四肢喂狼狗时,人们不再纠缠谁是谁非,古州人终于明白,日本人真他妈的不是个好东西,是个中国人就比他强百倍。

几个月的围城战、破袭战、里应外合绞杀战,在共产党、八路军与日本鬼子汉奸浴血奋战了数月后,参加反共誓约的人这才得到营救。受尽折磨的水乡人王粮食,软绵绵的跪在地上给县大队政委季子明磕头,“你就是我的再生爹娘。”季子明赶紧把皮包骨头的王粮食扶起,瞅了半天告诉他,我是你大侄子季子明。王粮食顾不得问他啥时候回老家当官的,就一边疯了似的要吃喝。季子明递给他小半碗水,让他对着干巴的像千层饼一样的嘴慢慢灌下,说,用水先润润肠,此时肠子都粘在了一起,不能吃东西。王粮食喝下,有了些气力。他一瘸一拐地趴在大儿子的后背上,说,谁救了我谁就是我爹。后来王粮食在县大队动员下,父子一同参加了民兵支前队伍,第一仗就是围歼古州城里的小鬼子。经过三天三夜的激战,终于打下了古州城,这时才发现,守城的数百号敌人几乎全是汉奸,只有一个小队的日本鬼子。伪军大队长高树德在这个时候脑子还很灵光,他见大势已去扔下队伍和古州城,卷着钱财,从死牢里捞出一位颇有几分姿色的女犯逃跑了。直到一九五三年镇反,这老小子才被抓回古州就地正法。王粮食在解放古州的当天夜里,由于嘴馋偷吃了看管的战利品日本罐头,喝了一瓶清汤寡水没滋没味的日本清酒后突然肠胃大出血(这是在反共誓约中坐下的病),临死前他把十来岁的小儿子王满库叫到跟前,拉着季子明的手说,听说要土改分地了,我是看不到了。我让儿子从现在起改名王土改,让我在那边记着他的名字,也就记着了你们共产党的恩情。

9

一九六三年的洪水,古州人永世难忘。那年秋天由于白洋湖上游的太行山区阴雨不断,三百六十六平方公里的白洋湖蓄水量已远远超过警戒线。中央为了保京津,决定破开千里大堤分洪。于是,顷刻间处在下游的古州城浸泡在湖水中。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漆黑深夜,巡夜的马灯像幽灵一样在古州城四周的圩堤上游走着,忽然一道道闪电划破夜空,嘎啦啦,震人魂魄的雷声直劈在熟睡的人们脑门上。瞬间,倾盆大雨从天而降,不一会儿,急促揪心的铜锣声满城敲响。了不得了!圩堤被冲开了!黑暗中,睡梦中的人们忽然惊醒冲出家门,顿时乱作一团。大家不要乱!手持特大号电筒的季子明站在风雨中,指挥着一队队手持铁锨、肩扛麻袋片的青壮年一窝蜂似的冲向决口。此时此刻,他真担心这座饱经沧桑有着数千年的金龟下水城池会遭到灭顶之灾。一阵紧张过后,祖先的智慧显灵了,建立在龟背上的古州城安然无恙,洪水绕城一周流向了泄洪区东大洼。季子明回到指挥部刚刚松了一口气,电话铃又急促地响了,城西圩堤外的大洼村有一户高屋子大房的人家怎么做工作也不愿撤离,洪水漫堤后,一家八口躲在房顶上手举桅灯喊救命。落后分子也是一条人命,一个也不能出事!季子明吼着,要还在为不去解救找借口的人们,把白天安-2飞机上空投下来的两架皮划艇装上大马车,一行人急急地向城西马不停蹄地奔去。大洼村到了,顺着接应人的电棒光束,人们看到一盏微弱的灯光倒映在一片汪洋之上。此时,雨水和洪水慢慢淹没了马车轮子,高头大马嘶叫着畏水不前。接应人员劝说季子明留守。季子明说,少啰嗦!赶紧上船!

两只皮划艇在黑夜里寻着光亮和呼救声向村里划去。眼看到了房前,一排泡倒的土墙突然掀起水浪,一下子把皮划艇侧掀起来,坐在艇前的季子明不慎落入水中。深秋的洪水冰冷刺骨,一身伤病的季子明突然就像来到了一个静悄悄的冰冷宫殿,身上仅存的那点热量迅速被吸干,里里外外透心的冰凉。季子明在后来的回忆中说,当时在冰冷的水里有一个坚强的信念:我不能就这样去见马克思!当身子沉入水底,意识瞬间超级清醒,求生的欲望,让他触底反弹。季子明挣扎着浮出水面,突然,封闭的耳廓顿时打开,四周是一片季书记的呼叫声。叫什么叫!不要管我,赶快救人!季子明被大家拉上皮划艇,他牙关紧咬,周身栗抖,但依然指挥着大家把房上的人一个个接到皮划艇上。当最后一个人被解救下来,他忽然觉得胸口难受,一连吐了几口鲜血,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失去了知觉。

洪水过后,季子明咳血的肺结核老毛病还没有恢复好,满天的蝗虫(当地人叫蚂蚱)来了。古州大地好不容易长出稀稀疏疏的麦穗,一下子就来了数以万计的蚂蚱,一个麦穗,十个蚂蚱,为争夺一粒口粮,不惜血拼的满地找牙。那时节田野里没黑夜没白日响彻着“戛戛”的蚂蚱咀嚼声,人站在旷野里,会有一种极度的恐惧感,你不知哪会儿蚂蚱们突然转过身、掉过头就会把你吃了。“不行,这样下去,古州人全都得饿死。”季子明习惯地把帽子拍在收缴的地主老财家的宽面账桌上,带着古州的领导们骑着从鬼子汉奸手里缴获来的自行车到了东大洼。

蝗虫在漫天飞舞着,肆无忌惮地撞击在季子明瘦长的身上和脸上,然后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季子明伸出大手在空中一抓,居然抓到一把蚂蚱(后来证实是两个)。愣怔一会儿,他突然乐了,蚂蚱吃我们的口粮,我们为什么不吃蚂蚱。于是,他迅速做出决定,全县总动员,干锅炒蚂蚱。须臾,机关、工厂、商业、学校的所有人员连夜用纱布做网兜,没有网兜的拿笊篱,到地里抓蚂蚱。第二天,天刚麻麻亮,遍地都是逮蚂蚱的人群。这一下,蚂蚱可就遭了殃,不出一周,被人们吃进肚里,然后又变成了稀屎,拉到了地里。也许是歪打正着,这炒蚂蚱不仅又香又脆特好吃,而且吃的古州人青皮脸有了血色。然而,蝗虫吃没了,人还活着,生命还要延续,怎么办?活人那能叫尿憋死,季子明说,自力更生,生产自救,各村出各村的高招,个人找个人的生路。于是,又是一个县委决定:二十万青壮年留守在家挖渠、打井、盖房、种地重建家园,其他老少群众,自发组织分四个方向进京下卫,到周边县城、农村讨要活命的饭食。

10

“大爹大娘,给块饽饽吃吧!”古州人可怜的叫声,从洪水过后,一直叫到了一九七五年。这段记忆让季子明钻心的疼痛,作为古州县委书记,他觉得愧对父老乡亲们,可是当想尽一切办法都无济于事时,对生命的尊重和敬畏,让他勇敢的面对了指责和自责。这个早年参加共产党的老革命,始终坚信,只要是为了老百姓,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做事就没有错。

一九七五年秋天,北京的电讯传来一个消息:石油工业部在古州的地下发现了一个古潜川群落,沟壑纵横的山谷里灌满了黑黑的原油。就在古州人东张西望,不知是喜是忧、后来觉得喜大于忧的一年后的突然一天,兵从天降,石油部从大庆、江汉、玉门等油田调来了数以万计的石油工人来古州会战。

了不得了!当古州人还在惊愕之中,从未见过的头戴翻毛皮帽、身穿条形棉袄棉裤的石油工人,开着大汽车,拉着钻杆、活动房子进驻了古州大地。当一座座高大的井架(后来叫钻塔)戳在房前屋后、高粱地、棒子地、谷子地和盐碱地里的时候,古州人有些不知所措。后来,马达隆隆响起来,彻夜灯光通明的井场,让古州的夜空充满了神秘的色彩。那时的古州人不懂的什么叫环保,也不懂得与这些人亲近。他们尽可能地站在远一点的地方看着这些油鬼子(古州老百姓早些年对石油工人的称呼,他们对外来的人都称鬼子,好像这样叫着舒服),心里有一点放不下的就是那长着稀疏禾苗的庄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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