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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州人被眼前的一切弄得眼花缭乱,但他们还来不及惊讶的时候,这些南腔北调的石油人,好像非常享受这种二十四小时灯火通明的生活。他们一边唱歌,一边工作。吃饭的时候,他们围拢在一起,或蹲或坐或立,用盆子盛菜,用饭盒盛饭,拿小勺子崴着吃,而且一起吃,一起散伙,然后有人给他们刷锅洗碗。时间稍久一些,古州人发现大皮帽子底下几乎全是年轻人,而且还有女人。他们每到公休日便会在铁皮房子里唱歌跳舞。手风琴的声音非常响亮,常常引得古州的孩子前去偷看,大人们很担心,怕孩子受了欺负或是惹了什么麻烦。于是到了吃饭的时候,总要大喊小叫的呼唤自己的孩子回家。此时,孩子们的手里多了一些吃的东西,有煎饼卷大葱、花卷、蛋炒米饭等等,大人们在询问和质疑后,开始品尝这些东西。从此,让他们对这些油鬼子有了好感。春节即将来临的时候,孩子们的碗里带回了猪肉炖粉条子和从未见过的素莴笋、干煸豆角、炝油麦菜、烧竹笋,苦辣酸甜咸,让古州的人们过了一个新鲜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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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油人来古州会战,必须要感谢一个人,他就是众所周知的原因,靠边十年刚刚恢复工作的古州县委书记季子明。是他费尽口舌、苦口婆心,这才把人家油田人从半路上劫道劫来。据说当年古州四周围也都出了石油,南边的大河府嫌人家麻烦没让会战,东边的成县地好粮丰不让总部驻扎,北边的新县湖里有鱼有虾吃不穷花不穷理都不理,西边的静宁县不缺吃喝死活不要。无奈何,古州到处是盐碱地,要饭在华北出了名,石油人又嫌这里穷,根本不考虑,所以他们准备把大营安在渤海边或京津两当间。季子明闻听急了,到嘴的肥肉怎么能掉了,他不能放过古州翻身的唯一机会。于是,他不顾自己肺结核刚刚痊愈,就到了北京找老战友帮忙说服石油工业部的领导,开出了非常优厚的条件迎候大会战在古州举行。
季子明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任古州书记。那年,打下古州后不久,他就从冀中九分区转业到了地方。回想当年,他和送他来的警卫排长武顺子,一人背一个背包,走在一望无际的盐碱地里。那时节没有旧时做官五百里车马相送,也没有现在的大车小辆百里县界相迎。有的是野笊篱、碱篷棵、车前子、蒲公英、芦苇、毛草招手致意,列队欢迎。一马平川的野地里,没有一个参照物,他们居然在乱葬岗子碰到了一只又瘦又大的大黑狗,在那里学着猫的样子刨坑拉屎,然后又回填上。季子明觉得奇怪,就多看了它一眼,不料大黑狗冲他们叫了两声,然后不远不近的头前带路直奔县城。起初,季子明没在意,走了一会儿心里不免有些好奇,这荒郊野外,什么吃的也没有,这家伙是不是屈死鬼讨生的?摸摸腰里的手枪,季子明笑了。
后来这条狗在老县衙的大门前,拐弯走了。有人认出这条狗是古州大车店曹高良家的。说,当年老堡垒户曹高良,在古州城开设了有名的曹家大店,明着做生意,暗中帮助八路军地下党。土改时他主动拿出家中为八路军秘密提供给养的五十多亩好地,分给了贫雇农,只留下看家护院的大黑狗和靠近县城的两亩薄地,每天领着老黑到地里拉屎撒尿。因为,他很烦,日本鬼子汉奸打没了,他却成了罪人。当年那些被日本鬼子折腾过的左邻右舍,背地里老是嘀咕,要不是曹家大店,就引不了鬼子来,鬼子不来,他们家也不会遭殃。一来二去,曹高良病了。其实他真正的病因,是因为用大店里的地道保护了一名美国飞行员,遭到了日本人和汉奸的一顿毒打落下了内伤。季子明看他的时候,他想从炕上爬起来说话,季子明赶紧拦住他,说,曹家大店为古州做出了巨大贡献,这些人民不会忘记,党不会忘记。曹高良一听这话,一下子坐了起来,紧闭的双眼突然泛起了光亮,泪水夺眶而出。他说,季书记就凭你这一句话,我们家遭多大罪都值,我也可以去见先人了。曹高良的话让季子明很感动,他一把拉住曹高良的手,问还想说什么?谁也没想到,曹高良竟然说了这么一句叫人扎心的话,“请组织上照顾好我媳妇。”身边工作人员告诉季子明,在那次毒打中,他老婆也受了刑,惊吓成病。同时,曹高良还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地是党的心,也是老百姓的命根儿。要想心命永远长在一起,必须用心呵护地,种出好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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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高良下葬后,大黑狗不吃不喝也死了,曹张氏怀着小儿子曹棒子(精神失常的曹张氏,按照曹高良的谐音给儿子起的名字)把它埋在了曹高良的棺材旁。
参加完曹高良简单的葬礼,季子明回到残败的老县衙明镜高悬的大堂。他觉得一个县委书记,不应该住在这里,于是把办公室搬到了已经无一本藏书的白洋湖书院。在这个青砖黛瓦四面漏风的小四合院里,他坐在条案桌前,一边阅读着崭新的毛主席指示汇编,一边翻看着一本泛黄的线装《古州县志》,指挥了古州历史上的打老虎镇压反革命,商铺作坊归公、牛驴骡马入社,遍地建高炉、砸锅凑铁元帅升帐群众运动。季子明的心操碎了,古州却越来越穷,到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古州人流传的笑话:城里的戚——闹菜。
说,内城的闺女嫁到了水乡,送亲的人去了一大帮。他们原想借机解馋。没成想白面馒头每人一个不管够,里面还是山药面的金裹银。八个碟子、八大碗,每只碟子只有贴在盘子底上的几条小黄鱼瓜熏鱼和一撮小卤虾,一个咸鸭蛋切了十瓣,剩下的五个凉菜有半块豆腐、一团豆腐渣、一把煮黄豆、几块咸菜、半截拍黄瓜。八大碗其实就一道菜,上面盖着几片肥猪肉片子,下边是萝卜、白菜。舍不得吃的馒头很快擦干净了凉菜盘子,内城人堵着气每人又吃了三碗大菜,生把水乡全村的那一份也吃到了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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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二年冬,是中国人尊重的苏联老大哥撤走了专家,要走了果蔬粮食的第三年。新中国欣欣向荣的景象,被一个新名词“瓜菜代”所代替。那时的古州城里城外的百姓们勒紧了裤腰带,瘪着肚子集体吃起大食堂里的大锅饭,天天棒子轱辘、白菜帮子、萝卜樱子、小菜疙瘩、山药蔓子、马齿菜、野笊篱、碱篷棵、柳树叶、榆树皮,吃的是满嘴冒绿沫子,胳膊腿胖肿得像棒槌,一按一个坑。人们走起路来窄窄歪歪,三级风吹来都会刮倒一片。眼看着都不行了,上级调拨来了棉仁饼、高粱米,还有治疗低血糖的鸡屎糕(一种粗粮细作含糖的圆饼,中间有像鸡屎一样的糖稀),这些玩意儿虽说救命,可也要命。那天,刚刚记事儿的季梦想,吃了一顿净面高粱窝头,这一下子可坏了事。高粱面既犯撑,又犯涩,吃进肚子里却拉不出来。“姥姥,姥姥!”季梦想光着腚,满院子疯跑,难受得不行。小脚姥姥一边喊着“宝儿,别急!”一边用筷子蘸上黑油(棉籽油),招呼季梦想赶快过来。于是,季梦想跑过来,撅着腚看着姥姥,等待救援。说时迟,麻利快,姥姥用筷子蘸油捅进肛门内搅合一下儿,说声“使劲!”于是,季梦想运足力气、憋红小脸,哼哧瘪肚半天,掌管下行通道的门岗这才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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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中国人就是有骨气,还账还的搭上命都不怕,我们还会害怕什么?季子明在全县动员大会上刚说完这番话,天就下起了三七二十一天大雨,太行山脉的王快、黄璧庄、岳城水库沟满壕平,于是,前面说到,上级一声令下:开闸放水!一夜之间,古州城乡顿时成了前面说到的一片泽国。当然喽,随后上级派来飞机从天上往插着小红旗的地方和水里扔了许多大饼,但是抵不过僧多粥少的局面,没多少日子,馊饼很快吃完了,变成了大粪上到了公社的大田里。随后,很快磨眼扫光了、笸箩见底了,青草野菜没有了,树木被剥的精光、裸着身子在秋风中哭号。面对饥饿怎么办?何老道在他满是《周易》《道德经》藏书的小黑屋里,给王土改出了锦囊妙计,于是,心眼活泛的王土改率领家属院的孩子们抱着门板涉水到洪水淹没的地里,抠出洪水泡浮囊的山药、小菜、蔓荇;用炉火烧弯了纳鞋底子的大针作钓钩、挖来蚯蚓去钓鱼;用坏自行车辐条当扦子,绑在竹竿上扦蛤蟆,生生度过了天灾人祸的日子。季子明和当法院院长的老伴林秀兰常年分别吃住在单位上,是小脚的岳母带着孩子们在家度日,但他忘不了那件岳母偷偷告诉他的不堪回首、被记忆封存的事儿。曹高良的老婆曹张氏,为了一家人活命,居然连自己的屎都不舍得拉到茅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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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以后,季子明一直为王粮食、曹高良的临终嘱托而苦恼,一想起与土地、粮食相关的这些事情,心里总觉得有一面哒哒作响的小底鼓,震得他后脑勺子发麻。他千万次地问自己干得了干不了这差事,不行就换人。行,就来点真格的。于是,他暗下决心,不为古州百姓做一件造福子孙后代的事,他就不是共产党的干部。
说机会,机会就来了。一九七五年春天,那天季子明正在县委院里转圈儿想事儿,突然办公室主任跑来,报告了一个信息:六四一(原油田指挥部称呼代号)的车队经过古州时,头车抛锚了,司机求救找到了县委办公室,主任让我来报告你。季子明闻听赶了过去。他一眼就瞧见了油老大(季子明对石油工人的称呼)穿的那身藏蓝色制服。亲自端茶、递烟了解情况,然后带上办公室修车的师傅,坐上自己的破吉普车,一同赶往抛锚地点。感动,车修好后又加满油,很是感动。加完油又请到了县招待所吃饭,虽然是杂面汤、贴饼子熬小鱼,那在当时就是古州的宫廷御宴,非常感动。无微不至的关怀问候,半斤高粱酒一下肚,直感动的油老总热泪盈眶。他说,我们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不拜神仙拜泥胎,这回我们那儿也不去了,指挥部就设在古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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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川油田(四号井打出了中国第一口高产井后,石油工业部决定命名潜川油田管理局,总部设在古州)度过了漫长的冬天,古州百姓的脸上迎来了春天,油地共建很快进入了夏天。按照当下的市价,古州把不老实长庄稼的盐碱地,还有杂草丛生的闲散地分文不要送给了油田搞开发建设,良田以每亩使用一年三毛钱补贴的价格出让,同时三十亩为一个单位,安排一名十八岁至二十五岁的小伙或姑娘到潜川油田吃商品粮上班。天上掉馅饼了!古州人乐的天天合不拢嘴。要知道计划经济时代的非农业户口,就是一块细面香饽饽,多少农村人想了一辈子也没想成。现如今,占地给钱,上班吃皇粮,简直是时来运转。
人们忘不了,物资局长王土改,当年就是靠着一个非农业指标,为智障的儿子傻黑儿找到了惊艳全城的漂亮媳妇冯喜子的。二十八斤(细粮二斤,可要白面或大米)的粮票(全国通用粮票五市斤,地方粮票二十三市斤),三尺六寸布票(粗布三市尺,细布六市寸)。就为这旱涝保丰收的口粮,春夏秋冬可以遮体的布票,梳着大辫、白白脸蛋、性感十足的冯喜子姑娘就变成了媳妇。结婚的那天,家属院人山人海,老人小孩男的女的长辈小辈领导百姓全来看稀罕、逗媳妇。三天三夜真要命,三、五十岁的老光棍子们,哪儿是来逗媳妇,纯粹是来过把瘾。在古州城,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也叫约定俗成,三天没大小,只要当着两人以上逗媳妇,可以动手动脚,这种粗俗民风只在那场文化风暴前期中断了几年。后来,光棍们憋得满肚子都是坏水,手痒痒的没抓没挠。一见这葱心绿的冯喜子,那就是羊入虎口。秀色可餐,只是手爪子有些脏,有些狠。都说冯喜子在劫难逃,谁也没料到傻黑儿让所有逗媳妇的人吃了个窝脖大烧鸡。那天晚上,一群光棍把冯喜子逼到了墙角,扒去了上衣,脱去了内裤,正要伸出猪手瞎摸时,傻黑儿手持擀面杖闯了进来。一阵乱打,人们四处鸟散。“不准看,谁也不准看!这是我媳妇!”傻黑儿伸出双臂,把媳妇挡在身后,两眼瞪成牛蛋,胖脸铁青着。从这一刻起,五大三粗的傻黑儿,像跟屁虫一样跟着媳妇寸步不离。媳妇上炕他上炕,媳妇下地儿他下地儿,媳妇上茅房,他站在茅房口双手叉腰对闹新人的人们大声说:不让进!
傻黑儿人傻夫妻间那点事并不傻,在王土改的精心指导和喜子的配合下,五年间一连串生了三个儿女,而且凭借中日邦交蜜月期带来的意识转变,取复姓名字王冯俊男、王冯俊英和王冯梦真。就为这,好长一段时间,说起这事儿,古州人把脑袋都摇成了拨浪鼓。说,人走时气,马走膘,骆驼单走罗锅子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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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王土改的内心世界外人一点也不了解。那天,傻黑完婚后王土改召开了第一次家庭会议。他神神秘秘地拉上窗帘,从旧的红木盒子里掏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里是一幢坐北朝南、明堂方正、水口收藏、彩画雕刻的古建筑,老婆认的那是王家祠堂。王土改说,过去不是谁家都有祠堂,那得是名门望族,最起码也得是个乡绅。王土改把老照片摆在迎门桌上,拿出一只碗,放了几把米,然后点上了三支香烟插在上面,这才退后三步,双手合十拜了三拜,煞有介事地说道:现在不兴这个了,有钱人和当官的都把家安置到了更大的城里,农村已经看不到乡绅的影子。但是老祖宗告诉我们,树本有根,水本有源,有祠堂才有家,有祠堂才有传承。你们的爷爷王粮食在咽气前的临终嘱托我,有了钱一定要仿照这个图建一座王家祠堂。他还说,除了当着季子明的面说了那些话,还告诉我,“在地皮子上趴着最稳当,土里刨食比水里捞食儿更实惠。土地是人的命根子,它可以种粮食,可以种金子,可以种一切。”另外,王土改告诉儿女们,你们的祖上是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迁徙过来,不信你们脱了鞋看看小脚趾盖儿,全是瞎的。傻黑儿对这句话听得入了心,脱了鞋就要扒袜子看究竟,被冯喜子制止了。王土改瞪了一眼傻黑儿接着说,王家虽没有出高官,但出过举人和秀才,是书香门第,到了你们的爷爷这一枝剑走了偏锋。爷爷先是驶船,后来当了牲口金金,外号王一手。民国年间古州的城西有个牲口市,四县八乡的骡马、牛驴全在这里交易。只要他的手伸进对方的棉袄袖子一比划,三下五除二,没有交易不成的骡马牛驴。后来古州城里闹红灯照、义和团,原来都是他挑的头。洋鬼子没被打跑,祠堂和宅子却被乡里的二毛子一把火烧了。
王粮食背负着沉重的家族责骂和白眼金盆洗手,退回到丈人头上内城村,过起了土里刨食的安稳日子。然而,一切并非所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刚刚让他从不求回报的土地里找回了脸面,这就一把一把地又撕给了“反共誓约”,落得个里外不是人。
王土改万万没想到,是父亲的折腾成就了王家的贫雇农好名声。王土改看着分到手的土地证,想想自己的成份一栏写的是贫农,他从心眼里感激父亲。若不是他,定不成地主,也得是个富农。
所以,王土改要把这段刻骨铭心的历史在王家最重要的时刻,告诉王家最重要的人。“有理的街,无理的河。曾经的拥有撑不饱肚子,也支不起裤裆。不忘过去,才能过好当下。”傻黑儿说,我的当下是什么?王土改说,生孩子。冯喜子问,我的当下是什么?王土改说,除了生孩子,就是听我的话,寻找机会干大事。傻黑儿问,我娘呢?王土改回答,伺候你们吃好喝好,一辈子无忧无虑。冯喜子问,那你呢?王土改说,寻找棱缝,见缝插针。多学政策,多读书,多看报,多用脑子,用领先别人一步的智慧,为你铺一条金光大道。
紧接着,王土改又语重心长地讲了一段他的成长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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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的一天,王土改走在路上,街上突然出现了三三两两匝红箍、穿绿衣、戴绿帽的外地年轻人。
回到家属院,王土改看到了季书记和林院长把铺盖卷搬回了家里。简单的寒暄过后,王土改知道收音机里的轰轰烈烈的大事真的到了古州。他琢磨着,自己要干点什么,可是又不知道干点什么。于是,他捧一捧花生去找何老道下棋聊天。何老道说,下棋行,聊天也行,讲政治是上边的事,要他有空多去北屋待会儿,临了送了八个字:知恩图报,静观其变。
几天过后,停工、停产、停课席卷而来。古州之夜,喊了一天的高音喇叭没有入睡的意思,还在不停地高唱《国际歌》、喊口号,满大街都是绿一色的年轻人在排着整齐的队伍游行,他们手持大棒高喊着:踏平防空洞,镇压反革命。王土改闲来无事到街上溜了一圈儿,满眼看到的都是红红绿绿的大字报。当他来到古州一中灯火通明人潮涌动的操场,他忽然发现教室里的桌椅变成了擂台,台上的小女生一张秀脸都变了形,声嘶力竭地嘶吼着,满嘴角冒起白沫子。王土改终于听明白了,一方要揪斗季子明,另一方要保他。
翌日,东方的太阳照样升起的时候,一群年轻人闯到了草帽家属院,把季子明家的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领头的一边高喊着“打倒季子明”口号,一边指使手下给季子明戴上戴上纸糊的大高帽。季子明哪里受到过这种待遇,在推搡中,他一边爆着粗口,一边挣扎着从怀里摸出一把上了膛的手枪,“我打死你们这些王八羔子!”骂完,咣咣咣,对空连开三枪。年轻人哪见过这阵势,一个个吓得抱头逃跑。头头一见这阵式不知所措,顷刻间全场一片肃静。就在所有人猜测如何收场时,一队威武的手持冲锋枪的解放军战士,在身穿四个兜的中年军官带领下冲上了舞台,把季子明团团围在中间。头头惊呆了,但毕竟这是他的主场,于是,运足一口气,问道:“你们是哪个部队的?枪口对着谁?”军官没说话,上去就给了头头一个耳光,一把夺过麦克风说,“古州的老乡亲们,我是季子明老政委的警卫员武顺子,现在是一团之长。老政委是个什么人,你们和我心里都清楚。今天我行不改名,做不更姓。我就是要告诉大家,谁要是胆敢揪斗老政委,我抠出你的紫肠子!谁要不服,你就试试!”说完,武顺子一挥手,战士们护卫着季子明上了一辆军用大卡车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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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土改给武顺子秘密报了信,才有了古州神兵天降这一出好戏。当王土改确认武团长是专门来大浪地区驻守时,他十万个保证地将季子明偷偷接回了古州,安顿在物资局燎原大队部住了下来。再后来,王土改理所当然地成了古州县革委会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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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子明有十年的日子是在不平静中度过的。一夜之间,他平静的心里就像扔进了一块方不方、圆不圆的大石头,一下子砸出了不规则的涟漪和波澜。
每年的七月一日,不管天晴天阴,都要按照惯例,一家人在老屋围桌吃一锅山药蔓拌玉米面的糊糊——忆苦思甜饭后。每次饭后,季子明总要留住家人训话。他先是无比敬仰地冲着老人家的画像鞠上一躬,然后拿出《毛主席语录》,让季梦想郑重其事地全文朗诵了《反对自由主义》。接下来简要地复说了家史党史和国史。他说,外面的世界再乱,我们的内心也要安定下来。乱是暂时的,乱是乱了敌人,锻炼了革命同志。一切都要听党的话,听毛主席的话,我们不能犯自由主义。你们要永远记住:中国只有共产党的领导,才能实现共产主义。我们一家人,从上到下,都是党的人,所以必须听党的话,跟党走,永远不能回头。
季子明在训诫家人的时候,先前与家庭决裂闹革命的老大季梦海被拒之门外,在院里搬个凳子旁听。不是他不想进来,而是季子明要他反思。前一个时期,读高三的季梦海被双方组织拒收后,自己成立了一个人的“独立大队”,他不顾季子明的严厉劝说,擅自穿着武顺子送给季子明的校官呢子制服,背着绿挎包,从古州搭乘唯一的解放牌大卡车到了北京,然后坐火车去了延安,再到韶山、井冈山、遵义,没有火车就坐汽车,没有汽车就坐牛车,牛车没有了就步行。一张介绍信,一身绿军装,一块红袖标,走天下、吃天下、游天下,一晃半年多杳无音信。为此,姥姥天天偷偷烧香拜佛抹泪儿。好不容易把大孙子盼回来了,季梦海却招来戴绿帽子、红箍的年轻人,硬是铰去了姥姥盘在后脑勺的发髻,说是铲除封资修的祸根。为此,姥姥哭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她说发髻是母亲当年在新婚之夜给她盘起的,自那以后没改变过。
关于这发髻该不该铰?全家人在学习过后开了一个家庭讨论会。季子明吼进季梦海,叫他站在屋子中间。母亲说,老大不小了,还是坐下吧。季梦海刚要坐下,凳子就被季子明踢倒了。屋里的空气顿时凝重起来。半晌儿,林秀兰在骂了季梦海一顿不懂人事后,说,事情已经过去了,接受教训吧,你姥姥从小就喜欢你,你怎么就?一家人大眼小眼在看季梦海,季梦海却一脸无辜和无所谓的表情。姥姥披散着头发在哭泣,全然没了往日精精神神的小老太婆模样。老三季梦河还在偷偷吃窝头,当他用力咽下最后一口,说,铰都铰了,又不是大哥主动铰的。话没说完,脑门就挨了父亲一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