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一份隐私,世界多一份秘密;
少一分理智,世界多一个怪物。
我大睁着一双眼,望着漆黑的屋顶,我想:我真的完了。一只可恶的苍蝇,对了,就是那种绿头的家伙,落在我的脸上,起飞,然后又落在我的鼻子上。我想伸手去打它,但动弹不得。我想耸耸鼻翼吓走它,却毫无气力。阴沉的夜空里,弥漫着像陈年老棉袄一样的味道,噢,我想起来了,那是防腐用的福尔马林,还有冷冻箱里泄漏出来的氟。这屋里怎么这么静?静得连思维运作都能听到响声。这夜里为什么这么冷森森的可怕?可怕得那怕有个怪物陪伴也好。我要死了,噢,我想起来了,我是在一次豪华的酒宴过后,得了一种怕光怕响动的怪病,几番折腾过后,亲友们把我送到这里。太平间,一个多好听的名字啊?我处在阴阳临界线上,眼睛只要一闭上,就到了丰都鬼城。不,即使我大睁着双眼也到不了太平盛世的阳间了,因为我就是睁着眼被送到这里来的。我记得那天,亲友们在我的身前大哭一场,然后把我身上的单衣全部剥光,我就像一只白条猪一样赤条条地毫无遮挡地暴露在众人面前。那时,没人多想,他们的手头很是麻利地给我的周身上下擦洗干净,然后穿上崭新的棉衣棉裤。住手!我在心底呐喊,你们这是干什么?我还没有死啊!然而,没有人听我的,事实上我根本就不会说话了,手脚也动弹不得,只有眼睛还大睁着。我很恐惧,一想到这就去阴槽地府,去见阎罗王,我这心就不寒而栗。尤其是一想到在赴黄泉路之前,还要钻进火葬场的炼人炉,我真的魂飞魄散了。我还没有死。我不愿意死。你们这群白痴,怎么就漠视我还大睁着两眼呢?要安排丧事了,亲友们征求我那又瘦又黑又小的妻子的意见,是现在就去火葬场,还是放上三天再出殡。我知道亲友们这是帮着妻子出气,因为,在我活着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把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女人放在眼里。我从不可怜她,因为,我不喜欢她,但为了父母,为了儿女,我将就了她二十年,当然,她也忍受了我二十年。何苦呢,我们怨怨相煎,可不这样,又有什么好的办法呢。我们究竟有多少家庭真正相亲相爱呢?我说不上来,我想亲爱的读者,在听到我这话时,也会打上一连串的问号。我就是这么个人,这么个一钱不值的东西。我是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这在平民百姓的眼里,我是一个大人物。要去阴槽地府,我忽然想起了恩格斯的一句话,“人是从动物中来,自然去不掉兽性的一面。”当然,人还是人,这就具备了人与兽的二重性。我具有二重性,你也肯定有二重性,我们不要自欺欺人,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唯美唯真唯善的家伙,或是把自己糟塌成一个假丑恶集一身的人。是的,要死了,我才说这番话,活着时,我不曾说,也不敢说,说了会丢掉乌纱帽;丢掉了乌纱帽,就丢掉了权;丢掉了权,就丢掉了钱。别看妻子长得丑陋,终究还是我的原配夫人。看在孩子们的面上,或是为了我的体面,我也要她们有吃有喝有钱花。时候不早了,妻子的主意该拿出来了。这时就听她说:“你们看他还睁着眼,他兴许没有死。丧事别急着办,我看还是把他送到太平间撂上三日五天的吧。”
妻子一句话,把我打发回阳间。这时就见黑白无常拿着绳索高叫着:“正在拿你!”“你也来了!”向我呲牙咧嘴蹦跳而来。我说我不想跟你们走,我还有好多话没说完。黑无常说晚了。白无常说,你先跟我们走,到了阎王那里再申辩你的理由吧。于是,我怀着万分恐惧万分想活的念头,跟在两位厉鬼后面,一步一步地向丰都走去。冥冥之中,我踏上了平都大道,过了阴阳索桥,来到了“鬼国幽都”的名山脚下。在写有“鬼域”的石牌坊前,我停下脚来,回望丰都鬼城,只见黑黢黢的道路两旁高楼林立,不见一处灯光,我不禁暗自神伤。我想三峡工程竣工后,这里将变成一片泽国,名山将三面环水,“天子殿”将变成一座孤庙,到那时,阎罗王是否感到孤单?我想他不会,因为有我来陪伴。只不过,我弄不清楚,我这个七品县令,到这里会给个什么官衔?按阴间的等级,四大判官我是做不上了,十大阴帅我也轮不着,可否能在牛头马面之后给我加封个小鬼儿官衔?想什么呢?黑无常问。我说我在想官。黑无常说,你就是想官想钱想得太多,这才早早来到阴槽地府,莫说你还想要个一官半职,不叫你上刀山下油锅就是好事。啊!闻听此言,我惊吓出一身冷汗。我说,我是做过一些善事的,譬如修桥、铺路,造福桑梓的事。
白无常说,你是人就得干人事,你蹲在茅坑上就得拉屎,你不要把该干的事都摆上功劳簿。我说这人无完人,阴天下雨谁也保不准摔跤。白无常说,你要是身正,一辈子也不会影斜。我说,人心都是向善的,错误是环境逼出来的。这就像老舍在《月牙儿》里写的“我和我的母亲”,为了生存而沦为妓女,有谁会认为这母女肮脏?白无常说狡辩,无耻的狡辩!这么说你的罪过又是谁逼出来的呢?我说我要是不这样做,我就做不了官,做不了官,就不能更好地为人民服务。白无常听完我的话,鼻子都气歪了。他说走吧!像你这样的人,早就该下地狱。我一看,完啦!我堂堂一个政治上的老手,居然在丰都鬼城,却没能耐与两个小鬼交上朋友。
远处传来一阵阵哗哗的波涛声,回荡在名山脚下,我知道那是长江水日夜不停一泻千里。雄鸡开始报晓了,黑白无常催我上路。我说我还有话没有讲完。白无常说,你到了阎王跟前再说吧。我说,求求你,我不再多说废话。白无常说,那你赶紧说。我说,我想想。其实,我的内心是多么留恋这个世界呀!那怕能跟我的亲人见上一面,或是能跟被我伤害的人见上一面,说声“对不起!”我也心满意足了。白无常说,你别在这泪涟涟的了,到了望乡台就能见到你的亲人。我说,我无颜见我的亲人,我只是有话要告诉有权有势的人们:“当多大的官也是为别人当,挣多少钱,也是为别人花。只要当官不是为自己捞好处,何苦削尖脑袋找罪受。”白无常说,你的话讲完了吗?我说再想想。黑无常说,想啥,到了阴槽地府有的是时间。
我在黑白无常的一再催促下,走上了奈何桥。过了此桥,就是黄泉路。一想到这,我周身抖成一团。我不想走,我真的不想走啊,有谁能拉我一把呀!我对着夜空嚎啕大哭起来,我央求着黑白无常,能否再给我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白无常说,这不可能,生与死是阴阳界共同遵守的法则,我们同样不因你的动机是好是坏,就给你第二次生命。我说,生命没有第二次,延缓生命总可以吧。白无常说,要想延缓生命,必须六根清净,不能有丝毫隐私。黑无常说,少罗嗦,你的命不值钱,延长不延长没必要。说着就拿绳索套在了我的脖子上。我一边挣脱着,一边说你不要这个样子。黑无常停下手,说,有话赶紧说。我想这就马上过桥了,肚子里装得那些乌七八糟受法律保护的隐私还有什么用?干脆我就说了吧。
我对黑白无常把埋藏在心底的隐私一古脑倒了出来。我说我在当县长前曾任副县长、乡党委书记。我是一名从农村出来的大学生,那年毕业后分到县委给书记当秘书,我就盘算着,这把金交椅什么时候能轮到我坐。我看过许多书,诸如《厚黑学》、《孙子兵法》、《二十四史》等,我选择了最佳方案:见人三分笑,生活上照顾好领导,关键的时候露一手。那年,县里要争创小康县,我知道这事该怎么办。五黄六月我带着厚礼去了北京请来了记者,一夜之间小康建设的经验就上了许多家大报纸。紧接着我趁热打铁,带着重礼连夜去了省城,把省委的秘书请到宾馆,当面请教领导所喜欢的工作汇报数语和数字。神不知,鬼不觉,此事办得干净利落,小康县验收一次过关,书记在高升之前,一下把我提升为乡党委书记。以后在这个位子上,我一边实干,一边加巧干,逢年过节,没事人一样在领导家里走一走,看一看,顺着袖口就撂下个千头八百的。有人问啦,你这钱哪来的?实话告诉你,凡送大礼熬官的,没有一个是自己掏钱。
我从书记当上副县长,的确费了一番周折。我有政绩吗?有。我把我所在的乡管理得井井有条,综合经济实力由垫底,上升到第一位。当然,这里边除了实打实的建厂房、修公路、办学校硬件外,银行贷款和随意性很强的产值数字游戏,无人过问。我知道有些领导也不想过问,因为这为他向上级汇报省去了很多麻烦。我去乡里辛辛苦苦工作了五年后这才发现,光靠实干加巧干不足以混个副县级。于是,我在背后对每一位调进来的县领导逐个调查发现,原来许多人幕后都有个说道。我挖空心思想了整整半年,我终于记起了我表舅姥爷有个表弟在省委组织部当副部长,于是,我开始了长达一年的先烧香后磕头最后抱佛脚的战略战术。先是借在省委党校学习的机会,恬着脸与这位副部长拉家长相识,后是逢年过节一边叫着姥爷一边往家里送土特产、名人字画。副部长在我的感动下,终于在年底调整县级班子时给市、县一把手挂了电话。于是我在民主推荐落榜后,突然出现在常委会上。书记为我力排众异,众常委面面相觑,也不再为虱子烧袄,于是我就堂而皇之地被上报到市里,紧接着我又是一阵紧锣密鼓的活动,我终于被拿到了人代会上让代表们通过。说到民主选举,我要赘述几句,你不要总抱怨中国太不民主,其实当真正的民主权力交给老百姓时,他们中间有许多人根本掂不出它的份量。于是领导出面给各代表团做工作,不要出现落选问题。我呢,在各选区广为安排我的人,让他们首先站出来说话,然而再撒点“芝麻盐”。一切准备就序,最后在等额选举中,光那些不认识我的人画得糊涂圈圈儿,就足以让我过了半数票。
我就是这样当上的副县长,后来又通过努力当了县长。黑白无常你们不要笑话我,我这不是在揭短吗,我做的那些好事就不说了,你像这几年我投资一个亿建起了化工厂、造纸厂等,虽说不盈利,那是大气候造成的,但固定资产还是有的。另外我们还兴建了仿古建筑一条街,虽说香火不旺,可那是我们搭文化之台,唱经济大戏的见证……黑无常说,好了,天都大亮了,你不要老说些做官玩弄权术的把戏,我又不想当官,不爱听。我说那你爱听什么?黑无常噗的一声笑了,他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我爱听荤的,不爱听素的。白无常说,黑兄,你总也改不了这毛病。黑无常说,你敢情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在阴槽有夫人陪着,我呢光棍一根。白无常说,谁叫你在阳间吃喝嫖赌不干善事。黑无常一听急了,他说,我那都是从前的事了,后来在十八层地狱都蹲了一遍,我真心改了,要么阎王会封我做无常鬼?白无常笑了起来,他说好了,好了,黑兄我在跟你开玩笑,你听门外有女人的脚步声,我们不妨躲到一边,县长马上要揭你爱听的老底啦。
早晨八点刚过,太平间的门被打开了,一缕晨光斜照在我的身上。我看清了进来的女人,她的脸上长着几颗不很惹人注意的既俏皮又活泼的黑痣,一身得体的职业裙装罩在她那风姿绰约的身段上,是鲁胜男。一个男人的名子。一个外表端庄严肃的让男人喘不过气来的女人,一个充满了神秘魅力的女人,一位实权在握的人事局长。鲁胜男走到我面前时,身后站着一张书生脸的男人,那是她的丈夫,他在县委当秘书。我不想跟谁过不去,只是我常常情不自禁。我是一个快要死的人了,我在先前说过我是为了揭露隐私才被黑白无常延缓了生命的,所以我不能不说实话。我是在党的人,我不信任何佛教之说,所以我没有义务告诉读者“见到美女就像见到一具骷髅。”我是一个人,我只记得毛泽东在谈《红与黑》时说过一句话:“感情的力量有时是不可战胜的。”当然在二者之间,我还记得沈从文老先生的一句话,这就是“女人是天使和魔鬼合作的产物。”罗罗嗦嗦说的不少了,我这会儿是站在阴阳界上的人了。我的理智即将崩溃,我将变成一个怪物,所以一切隐私也将从臭皮囊里倾巢而出。
鲁胜男走到了我的面前,她睁着一双美丽动人的杏眼在看着我。我这张脸有什么可看的,既然她非要看,我也没办法,爽利敬请大家记住这张面孔,当然,你有权力鄙视它。这是一张在现实生活中非常普通而又奇特的脸:一张细腻白净的脸盘,一头乌黑锃亮的背发,猛一看三分戏子相,两分女人味道,剩下那一半还算得上是一个俊俏的男人。身材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说话时,慢条斯理,侃侃善谈,兴致所至还会亮开喉咙,字正腔圆地来上一段马派的《失街亭》,倘若酒逢知己,莫说三杯五两,就是一斤开外,不在话下,大有丈夫本色。服饰吗,自然是四季名牌,西服笔挺。
我和鲁胜男的相识,是在几年前的一个夏日黄昏。我的楼下搬来了一对年轻的夫妇,一天,我站在窗前,借助夕阳的光辉,忽然发现了这个像金子一般光芒灿烂的女人。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这女人,上穿藕荷色的小褂,下穿乳白色的长裙,小褂上方是一张白净明快的鸭蛋脸,中间是高耸的乳房,长裙里躲闪着修长笔直的双腿,裙摆下露出点点血红色的小皮鞋。我不知此女来自何方?起初的念头,那就是这女人真美,比我那槽妻要好上十倍。说实话,我在最初的萌芽状态中,心中所涌起的念头是高尚的,不管有人愿公开承认,还是不愿公开承认,其实谁见了美女俊男也都愿意多看上两眼,然后放进心里欣赏也好玩味也好,总之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要么,大夏天的人怎么还会穿衣服,除了传统的道德以外,这就是为了好看,为了让别人看,让别人把自己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说句公平的对得起良心的话,那女人刚刚走进我的视野时,我没有多大想法,只是想每天都能看到她,随后是怎么能与她找一个机会相识。然而,这机会一直不曾出现,这就害得我天天偷偷地从窗子里看她,仔细到她脸上有几粒黑痣都能数下来。后来我当了县长,不知为什么就产生了占有的念头。我觉得我似乎有了这个权力,我一生不能只是拴在一个丑陋的女人身上。想想她那位整天一言不发,身单力薄的小白脸丈夫,我就为那女人抱不平,只是这机会还得等。
说机会,机会就到了。晚上九点多钟,我的房门被轻轻地叩响了。我当时正在看电视。听到有人敲门,这就漫不经心地站起身,等我把门一打开,就见我日思夜盼的天使,身着一件半透明的连衣裙飘了进来,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半张着嘴巴不知道说什么好。倒是这女人非常落落大方,她说,搬来好久了,也没上来拜访县长。我噢噢了两声,请她坐下。她问嫂子和孩子们呢?我说去了他姥姥家。她莞尔一笑说怎么这么巧。我说是。我给她递过饮料,她摆摆手。我说我给你倒茶,她说好,中国人就应该继承茶文化的传统。我这是第一次单独与妻子之外的女人会面,心中不免暗自高兴和好生不自在。在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我问她,你们那一位呢?她说,他去北京上研究生了。她这一说,我心里就有些发毛。人都是这个样子,背后的能耐要比摆上桌面的能耐大得多,不然哪来的事后诸葛亮呢。这一夜我们谈了许多事情,当然都是冠冕堂皇的事情。谈话中我知道她叫鲁胜男,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人事局工作。夜已经很深了,电视里一遍又一遍地说了再见。我想说,时候不早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同样,鲁胜男只是含情脉脉地回答或提出各种问题,也不告辞。我想我是男人,是个县长,这话还是由我来说吧,于是我说这电视太短了,赶明儿给电视台提个建议放长些。鲁胜男笑了,她说,电视台挺辛苦,该让人家早些歇歇了,说完起身告辞。
鲁胜男下楼去了,我这一夜却没睡好,后来电话铃响了一次,但我喂喂了几句,却没人吱声,我只好挂断了电话。
以后接下来的事情,在一个小雨霏霏的夜里,我们彼此都失去了控制。事情过后,我感到后怕和自责,我想她和我也一样,但是一想到这事只是我知她知天知地知,幸福的涟漪就会漫过恐惧的波澜。
我和鲁胜男频繁的幽会,不知妻子发现了没有,按说即使再笨的妻子,也会发现丈夫是否还经常主动和她做爱。我整天怀揣着一颗像做贼一样的心,忐忑不安地回避着妻子的目光。久而久之,我发现妻子毫无反应,我这心里就踏实多了,而且也就明白了,原来偷情这事,不是那么容易暴露的,尤其是被侵害对象,她(他)是最后一个知情者。
鲁胜男不是一个坏女人,我是心甘情愿地为她的才貌向传统的用人制度和腐败现象展开游击战的。那天我给组织部长和人事局长各打了一个电话,说是有个老上级要我关照一下鲁胜男,你们最后在推荐后备干部时写上她的名字。同时,我要鲁胜男带着烟酒去了一趟组织部干部科长家。几天过后,干部科长带人到人事局了解情况,性情耿直的王局长却玩了个把戏,他表面上答应我,实际却在暗地里推荐了另一位资深干事。好在无记名投票又不唱票,谁知道谁多谁少。不久,鲁胜男作为后备干部,提升为人事局副局长。人的最大优缺点,我看都在“进取”这两个字上。又是一天夜里,鲁胜男来找我,说是我用半个脑子就能干这点事,最好给老王找个地方。我说你说得轻巧,调整局长由一把手决定,我可做不了主。鲁胜男说,没有做不成的事,只有用不到的心,你去给我想办法。
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漂亮女人的威胁。整个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想到心烦意乱之时,我真想宰了这女人。妈的!上床容易,下床难,看来真应了这句话了。我一会打开灯,一会儿又关上,坐起,躺下,平日里和鲁胜男在一起时的暖乎乎、麻酥酥的感觉早已顺着一泡又一泡臊尿流进了下水道里。
然而,短时间的憎恨终于被持久的爱战胜了。试想一个女人把贞操都给了你,你还有什么理由不为她去鞠躬尽瘁。于是,转眼间我把这憎恨转嫁给了王局长。尽管我与他平素毫无利害关系,但仅凭他阳奉阴违不听我的话这一点,我要让他付出代价。于是,在鲁胜男的一再要求下,我秘密地实施了加速王局长下台的方案。首先我根据上级指示精神,把政府序列的正科级五十二岁离职的年龄段压缩到五十一岁,在这之前我把与我交往过密的一位过线主任调到了事业单位任职,这样不再受这一条文限制。其次,把鲁胜男调整为副局长兼编办副主任(正科级),这样为接替局长埋下了伏笔。再有对人事局这几年在招工、入学、职称评定等方面存在的经济问题,指示监察局插手调查。一切都是合情合理合法,天衣无缝。不久,王局长退居了二线,鲁胜男当了局长。事情说复杂就复杂,说简单就这么简单。常言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王局长到最后也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这对于一个在“万般皆下品,唯有做官高”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人来说,无疑兜头给了一棒.退下不久,他就精神失常了。对于这些我倒是常感到内疚。
鲁胜男上任的第一天,大摆筵宴,我只记得我喝了一瓶人头马,吃了一个小王八子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我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反正我是应了那句话:楼房越高,背影越深。
太平间里,只剩下鲁胜男一个人了,大概是她的丈夫觉得这里的气味太难闻,一个人躲到外面吸烟去了。我大睁着两眼看着她,心里在想,她可别做出什么亲热举动。这要是让她的丈夫看到,或是让守门人发现,岂不是坏了我一生的名声。坏了,她又往前移动脚步了,我在心里说,你可千万别胡来,但她就是不听,她依旧向我走来了!我的心在下意识地跳,我想把眼闭上,可是毫无办法。此时此刻我难受极了,因为我不能再做爱,我不需要这麻木的毫无意义的爱情,我怕被人笑之以柄。
鲁胜男站在我的床前,启动了那张非常好看的小嘴,然而,她没有俯下身来亲吻我,而是冷冰冰地说了一句: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你有权,我有貌,我们彼此谁也不欠谁的。说完她转身走了。
这就是你心目中的鲁胜男吗?太平间里传来了白无常的声音。我说是的。黑无常说这女人怎么会这样?我说不知道。白无常说,人到了节骨眼上方显真情或是假意,越是衣冠楚楚,越是禽兽不如。我受了刺激,心如刀绞。白无常说,你不要难受,许多事情又何尝不是如此?下级见了你点头哈腰,那不是因为尊重你,而是敬畏你的权势。别人给你送钱送物,那不是因为他富有,而是出于一种无奈。我说是。白无常说,这么吧,我们再给你一天的时间,同家人和同事们见见面,晚上我们再带你到阎王那里为你求求情,怎么样?我……我还能说什么呢,热泪从我那干涸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太阳升到两杆子高的时候,我的家人来了。随后又是一天党政军领导前来吊唁。有人小声窃窃私语:“县长为什么不在家里停尸?”有人回答:“据说是新楼太高不好搬上搬下,再说他害得是怪病。”至此,我才明白妻子为什么让我一个人静静地躺在这里。
夜的帷幕慢慢拉下来,恐惧再一次袭上我的心头。人们在年轻的时候,每当谈论起死,总是那么不屑一顾,现如今我真的站在了死亡的边缘,那份潇洒却荡然无存了。多么大的反差呀,一种特殊的生存状态决定人们的意识取向,同时又受到理智的制约。领袖人物之所以伟大,是他拥有理智;卑鄙的小人之所以阴险狡诈,也是因为他拥有理智。理智是蕴育高尚,同时又是产生龌龊的土壤。我想如何使人们拥有理智,而又消除隐私,将是二十一世纪,社会学家们所研究的课题。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太平间的房门开了一道缝,黑无常跳跃着蹦了进来。我问白无常呢?黑无常说,早上回到阎王殿,有人告他营私舞弊放走了你,所以被关了禁闭。我说你们阴间还讲这个?黑无常说,那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吗,别看阳间有时做不到,阴间差一点也不行。我说你说的这些谁相信?黑无常说,凡是到了阴间的人都懂,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哪像你们阳间,装凉水当酒卖,杀了人拿钱赎,上报成绩不合格,数字后头拿零补。我说要照你这么说,阴间倒是个好去处?黑无常说,是又不是。我问为什么?黑无常说:好人到阴间享福,坏人到阴间受罪。我问那我呢?黑无常说,你这个人说不清,等会儿见了阎王让他给你定性吧。
我迷迷糊糊地跟在黑无常后面,穿过奈河桥,跨过鬼门关,走过黄泉路。一路上我在想见了阎罗怎么说,我虽说干过一些坏事,但毕竟做过许多好事,起码我在来地狱之前,我把受法律保护的隐私全盘端了出来,这起码能算得上将功补过吧。看在我诚实的面子上,即使我不能驾鹤上天,起码也应分给我一只大鸟,让我奔向西方极乐世界吧。
说话间,我们来到天子殿。正面端坐着黑脸长者,我想就是北阴大帝阎罗王。此公立眉横目,黑白眼珠分明,血红的小嘴,五缕长髯飘落胸前,这就是兄妹双身为一体的阎罗王?这就是人们死后,必须觐见的神?
我与阎罗的对话在一种恐怖的气氛中进行。阎罗说其他的事情你就不要解释和分辩了,今天我只问你一个关于人性的问题。我说好吧,阎罗问,什么是人性?我说人的思想和行为的根本动因,在具体事物上的表现。阎罗说你有人性吗?我说有。阎罗说,你既然有人性,为什么却背着妻子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说人性同道德是两个概念。阎罗说人性的存在,使人产生了意识,这就把人与动物区分开来,荣与耻,爱与恨,偏狭与宽容等等无不在人性的包罗之中,你能否认道德不属于人性范畴吗?我没吱声。我想这阎王老子懂得还真不少,跟他讲话还要多加小心,否则去不了极乐世界。阎罗说你平时爱读书吗?我说我读过。哪些书?英国人休谟的《人性的断裂》,古罗马·奥维德的《爱经》等等。他们的书上是怎么说的?我说:“自私和人性不可分离。”“多情的人们不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而是在山洞里和林底里偷尝爱情的美味。”你认为他们说的对吗?我认为在现阶段还行。为什么?因为我说“有一杯牛奶得留给我喝,有一辆汽车必须我坐”时,没人敢吱声。阎罗听完我的话,差点气个倒仰。他说,怨不得你们阳世间的人这么自私,敢情都有理论做依据。你可曾知晓,休谟的《人性的断裂》是唯心主义体系的学说?奥维德的《爱经》有悖人类的情爱道德?我说知道。阎罗说知道还抱着不放?我说,现实中的人们居然可以把几千年的文明史,变卖成“热狗”“肯德基”“麦当劳”装进肚子里,把花钱买来或世袭来的官相、官架发挥得比酒吧里的脱衣女郎还淋漓尽致,我这样做又算得了什么?阎罗说胡搅蛮缠!你不要闪烁其词,你把这些人说出来,我让黑白无常去捉他们。我说这样的人有的是,抓来就怕你的地狱大牢放不下,再说了谁不知道阴槽地府也会巴结官,当年崔判官大笔一挥送了唐太宗李世民二十年阳寿的人情,你阎罗还不是只说了句:“陛下宽心勿虑,请返本还阳。”阎罗闻听,脸变得青一块,紫一块,他圆睁二目怒视着我说,那是陈年旧账,人都在改变,阴槽地府也在不断完善。
阎罗殿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四大判官伸脖子瞪眼看着阎王默不作声。阎罗瞪起一对怪眼上上下下仔细打量我一番,说,你这个人很有头脑,可为什么早早折了阳寿?我说我可能是在性爱方面太不检点了,我一见到美貌绝伦的鲁胜男,就产生了愉悦的感觉,然后由浓厚的好感产生强烈的欲望。
阎罗把圆睁的二目收拢起来,在狭小的缝隙中透出一股洞穿我心魄的神光。他说,你是个小小的县令,必定是大胡子的追随者,我在这里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学马克思,而整天学休谟、奥维德?我说是坦白的说呢?还是拣着好听的说?阎罗说,说心里话。我说,马克思说的不实惠,休谟他们说的好接受,我是一个凡胎肉体,当然就学休谟、奥维德了。阎王说,你作为一个县官,这样做是对还是不对?我说,不对。阎罗说,好,看在你坦诚的份上,你可以回去了。
听到这话,我如坠五里云雾。难道死到临头的人还能复生?阎罗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说你近前来。我颤颤巍巍地走上前去洗耳恭听。阎罗说,死罪饶过,活罪不免。你回到阳世要现身说法以洗清罪身。同时,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要把它转给阳间:凡是来阴槽地府之前,把肚子里最见不得人的东西倒说干净的,我保你延缓阳寿。当然,越彻底,寿命越长。否则,命该五更死,我让你三更不过。
一转眼,黑无常把我送到奈何桥上。天亮了,黑无常说祝你好运就不见了。我站在汉白玉石的拱形桥上,看着桥下如血的河水哗哗流去,万千感慨过后,心中却不免惆怅起来。哪如我讨生一只青蛙或是一条草鱼顺流而去多好啊!这样回到阳世,上上下下,前后左右的人还能接纳我吗?能饶恕我吗?要不是还有传达阎罗秘密旨意的任务,我真想还回到桥那边去。
《鹿鸣》2006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