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祭
四合院老宅正赶上拆迁,开发商给了个天价——二百万。佟相连攥着银行卡,激动地冲着老伴的遗像拜了四拜,说,老伴啊,听你的对了,要是换套单元楼就错了,儿子在北京看好了两室一厅的婚房,这钱就是及时雨啊。
钱在手里还没捂热,老佟就打给了儿子交了首付。钱来了又走了没关系,关键是三天期限腾房,让佟相连伤透了脑筋。一辈子省吃俭用就挣下了县城这座房子,如今这满屋子的东西搬到那里去?一想起这些,老佟就头疼。头一疼,老佟就拿起抹布,一遍又一遍把大衣柜、写字台、高低柜、双人床,还有电视、冰箱、洗衣机、沙发、组合柜擦的锃明瓦亮。
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老佟依旧想不出一个好的办法。第四天早上,当一切收拾的干干净净,拆房的人来了。工人们问老佟,一会儿设备就进场,这些家具放哪儿?老佟这时才想起,自己在这个小城从此房无一间,地无一垅了。于是,他打电话给乡下的远房大哥,问,要不要家电?大哥说,要是能用的你就送过来吧。家具呢?是纯木的吗?不是。是板材和三合板。大哥说不要。听到后面的答复,老佟心里一震。他问拆迁的工人,有要这些家具的吗?年轻的工人笑了,说,你倒贴几百吗?老佟听了这话,有些不高兴。他不再搭讪,说是要出门为这些家具找下家。工人说,你别耽误我们拆迁,说说看,哪些需要搬出来,哪些需要陪葬?
奶奶个纂儿!老佟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了两个字,随便。就急匆匆去破烂市找买卖二手家电、家具的民子。
时间不等人。工人们体谅老佟,尽量把看上去还有用的物件都搬到了院里。然后,开着铲车,三下五除二把老宅夷为平地。
老佟找到了民子,达成了一半的协议。冰箱、彩电、洗衣机按五十元一件收购。其他的物件一律不要。老佟说,其它的就算了,你能不能把大衣柜、写字台、高低柜先替我收着,我每年支付你一百元的保存费。民子问为什么?老佟说,这是我结婚时的三大件,如今老伴走了,睹物思人,等我在北京站稳了脚跟儿再回来拉走。民子说,你快拉倒吧,你能不能在北京有住的地方还保不齐,就这三大件,你得每月花几千元给他们租间屋子才能行。老佟说,那怎么办?民子说拆了当柴火烧了。
一听说当柴火烧了,老佟的眼前就火光熊熊,心里难受。在回来的路上,他就一直心急火燎的想能有个什么好地儿存放或是给它们找个好人家。譬如:县里建一座民俗博物馆,大大方方的来人把他它们请进去,或是哪里建一个影视拍摄基地,让它们充当道具?再退一万步说,建一个旧家具拆装市场,让这些老三件身上有用的东西为现代家私服务也行。
想着想着,老佟就找不到家了。眼前再熟悉不过的街道和老屋不见了,要不是一大片布满砖头瓦砾的空旷地界里,有几件家具还杵在哪里,他打死也不认得自己的家了。老佟坐在沙发上发呆。不一会儿,民子的车就到了。他装上了彩电、冰箱、洗衣机,又拿出了五十元装上了沙发、组合柜还有锅碗瓢盆,然后问老佟,你给我五十块,我帮你把这些过时的家具处理了?
听了这话,老佟的心针扎一样的疼痛。他说,你想得美,走吧。民子和来人开车走了。
天逐渐黑了下来,周围带来一片寒意。老佟一会儿摸摸大衣柜,一会儿摸摸高低柜和写字台,四十年前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时他一个月挣二十多块钱,用赞下五年的钱买来水曲柳和锯末板,然后与恋爱中的老伴一道,没黑天没白晌,一锤子一锯子,又是熬胶,又是刷漆,忙活了七七四十九天,才做成了这老三件。如今老伴驾鹤西游,承载他们爱情的三大件,却凄苦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了它们的容身之处,简直让他伤透了心。嗨,罢了!想着想着,老佟突然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举动,他拿出打火机,点燃了衣柜里的旧衣物。
火光冲天而起,映照着佟相连那张变形的脸。他说,再见了老伴,我提前把它们给你送来了,你见到了它们就等于见到了我。说着说着,老佟忽然想起了齐秦的那首歌《大约在冬季》,不知为什么,从未唱过歌的老佟,哽咽着一字不落的哼出了歌词。当哼唱到“前方的路虽然太凄迷,请在笑容里为我祝福”时,他再也控制不住,干号几声,随后是撕肝裂胆的恸哭。
(刊于2019.09《中华文学》)
春 荷
春天来了,白洋淀里的荷花像一把把小绿伞钻出了水面,铺展成翡翠般的世界。这一天,家住千里堤上的春荷,忽然收敛起发呆的眼神儿,睁开睿智灵动的大眼,她说她要到荷花淀采风去。去年冬天,家乡划归了雄安新区,从父亲手里接管的工厂由于环保原因停工停产。春荷是个在组织的人,也是个企业家。她说,是党员就得听党的话,企业转型刻不容缓,不然对不起家乡白洋淀的这一汪清水。
阳光明媚的四月天,不冷不热正当时。一袭火红风衣的女人,摇着一只鹰排子小船,擎着父亲闲时驯养的两架鱼鹰,直奔了荷花淀。淀水清冽幽深,浪花雪白微泛。航道两岸的台田上,半人多高的绿苇,迎春的小黄花、紫花和红花点缀其间,一派生机盎然。顿饭功夫,春荷把船划到了十里荷花淀,把鱼鹰赶下了水。
鱼鹰在水里上下翻滚,不时把嘴里的鱼叼上小船。春荷拿起手机,为两只忙碌的鱼鹰抓拍上网。一张张照片在群里转发着,很快传来赞美的留言。春荷在得到一阵阵满足后,决定把戴在鱼鹰脖子上的卡取下,任由它们自给自足。此时,两只鱼鹰似乎明白了主人的意思,扑通通跳下水后,就像换了一个人儿,下潜上浮,左摆右晃,两眼冒光,咕咕作响,越发地卖力气 。突然间,春荷发现了网红热点,她要把这一过程全部录下发到群里,可是录像设置刚刚开启,鱼鹰吃饱玩够了,一前一后上了船,跳上架杆,懒洋洋地再也不肯下水。
春荷看着鱼鹰,说,我求求你们再抓一会儿鱼怎么样?鱼鹰看着她不说话。春荷自言自语道:万物相通,冷暖自知。人吃饱了还不想动,何况是被驯服的鸬鹚。春荷无奈,只好扫兴打道回府。这时水道上铺天盖地过来一大群散养的北京麻鸭,它们叽叽喳喳的叫着,一边奋力抢食着小鱼小虾,一边钻进了荷花淀和苇塘里。面对这一场景,春荷忽然灵机一动有了主意,鱼鹰罢工了,咱拍麻鸭上网不也行吗?于是,她掉转船头一路跟进。
一幅幅麻鸭游春的照片和一条条录像,在云世界的网群里瞬间流传。荷花淀、台田上、苇丛里,到处是麻鸭的矫健身影和自鸣得意的叫声。忽然,春荷发现了麻鸭丢弃在苇丛里的蛋,再仔细看看,岸上、水里,到处全是。于是大脑洞开,一个大胆的想法浮现在脑海里。她把收集到的鸭蛋,配上在淀水里嬉戏的麻鸭图片和录像,再次整理上传。反馈回来的信息让她大吃一惊!尤其是北上广深的网友,强烈要求高于市场十倍的价钱购买鸭蛋。须臾,一个销售麻鸭蛋的物联网新业态雏形了然于胸。
几天后,春荷与淀水里的十里八乡村民们签订了白洋淀麻鸭繁殖、散养、收购一条龙合同。不久的将来,一个以春荷的名字命名的绿色生态旅游度假康养基地将要挂牌成立。(2019.3《短小说》获全国小小说征文优秀奖)
杜伦的眼睛
1944年初冬,离开延安前,美国上尉艾斯· 杜伦在窑洞前留下了一张相片,他穿着有些瘦小的八路军军服,左手牵着一匹全副武装的白马,右手抚摸着交叉在胸前的挎包带儿,一对特别大的棉手套,一上一下挂在脖子里,高耸的狐狸皮的帽子下,是杜伦乐呵呵的半张着的大嘴,一双迷茫的蓝眼睛看向前方。
魏司令问他,战事这样激烈,你还有心情照相,不错。杜伦说,是的,这是美国军人的浪漫和情怀。冀中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我要提前留个纪念。魏司令说,冀中是中国人民的天下,你大可放心在这里观察,我们会不惜一切代价保证你的安全。杜伦睁大一对老百姓从未见过的蓝眼珠子,看着比自己还年轻的魏司令,上下转了转点点头,随后把视线挪到了司令夫人身上。夫人在一边正在给孩子喂奶。八个月的儿子,第一次感觉到一张毛茸茸的脸贴在他的小脸上,然后,看到一对大大的蓝眼珠子与他对视,先是笑了,后又哭了。
当天,魏司令安排了当地的特产贴饼子熬小鱼招待了杜伦,吃饭的当口,向他介绍了冀中军区独特的战法——地道战。杜伦对饭和战法都很感兴趣。魏司令说,特殊时期,晚饭只能吃小菜咸粥了,下午你可以到我们九分区驻地周围转转。随后派了宣传科长和一个战斗小组,跟随杜伦和翻译、记者,一行八人前往培里村视察地道。任丘是冀中军区所在地,这里的地道纵横交错,比地上的路和大街小巷加在一起还要长。当年冀中平原军民首创的地道战范例就在这里。地道、房子、树木、碾盘、坟地、水井相通,防火、防水、放毒瓦斯三位一体,多次挫败了日伪军的铁壁合围。气急败坏的敌人无奈之下,实行了歹毒的三光政策,冀中百姓承载了抗战八年最艰难困苦的日子。
在培里村街心一片残垣断壁的瓦砾下,杜伦停下脚步要记者给他照张相,记者问他就在这里?翻译说,就在这里,因为杜伦不相信,这样的村庄还能生存。记者正在给他拍照,突然远处响起了枪声。正在此时,魏司令提着枪带领警卫排急匆匆赶过来。杜伦看到魏司令,蓝眼睛不再慌张,他说,魏司令你要对我的安全负责,赶紧派人把我护送到更安全的地方。魏司令说,不要慌,赶紧下地道。不不不,我要突围!杜伦说,我是美国军人,不能听八路军指挥。说完,拔出手枪,执意向村外跑去。于是,无奈的魏司令只好让作战科长带领一个班护送杜伦。然而,没跑多远,敌人密集的枪声,压制的一干人马抬不起头来。看来,敌人是有备而来。相持瞬间,魏司令一把薅住杜伦的棉袄,当四目相对,杜伦被魏司令充满血丝的黑眼珠子震住了。快!服从命令,转移。
一干人马,边交替掩护,边撤到了一处宅院,钻进了夹皮墙转入地道。杜伦是个大个子,匆忙中被地道口卡住了,他有些着急。魏司令说,脱了棉衣,下面就宽超了。说完用力一按,杜伦就滑到了里面。此时枪声大作,八百多日伪军,团团包围了村子,因为他们得知了杜伦的到来,要活捉他回去邀功请赏。
在四通八达的地道里,魏司令下达着命令,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开枪,暴露目标。
杜伦在瞭望孔注视着外面的动静,一脸的木讷,两只大眼显得十分沮丧,眼神极其忐忑不安和惶恐,他在胸前划着十字,做着最坏的打算。此时,敌人正在村里到处搜查,他们发现了杜伦丢落的相机和笔记本。于是,把没来得及撤离的百姓抓来严刑拷打,要他们说出美国人到底藏在哪里?杜伦在地道里听得懂日本人在说什么,他眼见堡垒户老爹被严刑拷打后,惨死在刺刀下。老爹尸骨未寒,日本人又举起了屠刀,把堡垒户大娘的一只手活生生剁下。
杜伦的心碎了,眼里的惊悚变成了愤怒。此时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了惊魂未定的沉闷,只见魏司令夫人用乳头死死地堵在了儿子的小嘴上。
杜伦震惊了!不不不,他还是个未满周岁的孩子啊!杜伦崩溃了,他想不到中国人会如此的决绝!“这一切都是为了我!”这个来自于美国的大男孩,眼里布满了蓝汪汪的泪水,瞬间淹没了祈求上帝保佑的那颗心,他紧紧地搂着魏司令哭的像个孩子。
夜幕降临。蓝色的眼睛不再迷茫,它看到了战士们迂回到四面八方,主动出击牵制打击敌人。增援部队到了。敌人留下一片死尸撤了。(2019中国言实出版社、《小小说选刊》《百花园》“我和我的祖国”全国小小说大赛征文优秀奖)
拴马桩
娘再次睁开眼,说:“这两天,咱们娘仨该说的话都说了,我都快九十岁的人了,走是早晚的事。出去陪大家吧,你们给我打盆水过来,我洗洗脸。”
遵从娘的嘱咐,我拿着脸盆,在外屋的自来水管下接了半盆清水,然后又把暖壶里的热水兑在里面,用手摸摸,这就从衣架上拿下新买的毛巾进了屋。
我哽咽着,说:“娘,你伺候了我们一辈子,就让我们给你擦把脸吧?”
娘说不用。说着伸出苍老的手,抓住媳妇的手交给我,“这些年,你们隔三岔五把我接到省城照顾的不错,是我非要落叶归根。”娘说完摆摆手,“你们出去吧,我要静一静,和你爹说会儿话。”
太阳上了三杆,驱走了柴院里的寒冷。我紧握着省、市、县领导和当家氏族、乡里乡亲们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堂弟搬来了小凳子,要我和媳妇坐下,说,都是奔七十的人了,别累着。
我执意不坐,心想,累与死不是一个概念。累了,可以歇过来。老娘走了,一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了。想到这里,我想进到里屋看娘。可是,我知道娘的脾气,她说话是算数的。娘这一辈子说话很少,而且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说的。那是1940年,二十四岁的爹带领着回民支队二大队在青县与日本鬼子激战壮烈牺牲。二十二岁的娘在哭过之后,突然就变成了哑巴。她不再说话,而且一滴眼泪也不再流。三天三夜躺在炕上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亲人们都说她悲伤过度,傻了。第四天早晨,娘忽然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扑通一下跪在了爷爷奶奶面前,只说了一句话:爹、娘,我对天发誓,一辈子不再改嫁,我要把儿子抚养成人。
娘的话,四岁的我听到了,可我没记住。后来是爷爷奶奶重复给我的。他们还告诉我,在我出生的第三个月,也就是1937年的冬天,吕正操将军突然到了我家,后来爹就走了,而且一去就是三年多。再后来,爹打仗路过老家,趁着夜色和警卫员一起回来了一趟。可那时家里人口众多,屋子又小又窄,所以爹和娘就站在院门外的拴马桩前互诉了一顿饭功夫的离别衷肠。
“抗战形势越来越严峻,你要照顾好自己,也要照顾好这个家。”警卫员把两匹马拴在了拴马桩上,到一边放哨去了。爹伸手去抓娘的手,可娘的手死死抱着拴马桩不放。
两匹马儿打着响鼻,在窃窃私语。娘的手生生把拴马桩捂热了。
爹说,“你别总搂着拴马桩不撒手,就不想对我说句话吗?”娘用脚尖搓着散落在地上的草料,手心里冒汗了,其实她心里更热。当爹把娘拥到怀里的时候,娘说,“我就是这拴马桩,你就是这匹马。”
这是三年后的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见面,从此爹和娘天各一方。
娘把儿子和媳妇请出屋后,挣扎着坐起来,拉上窗帘, 然后把毛巾放进清水里拧干,擦洗起摆放在土炕上的那个又沉又重的拴马桩。拴马桩是用青石做的,有两米来长,三手粗,头上是一尊蹲着的吼狮。娘侧着身,一手拄着炕,一手仔细地擦着狮子的眼睛、鼻孔、嘴巴,生怕有一丝的灰尘。其实,哪儿都是干净的,常年的盘摸,就像是抹了一层清油,油光水滑。娘擦拭了一遍又一遍,待一切在老花镜的透视下,感觉完美无缺了,这就颤颤巍巍地从炕柜里取出了一块红绸子,非常有仪式感的系在狮子的脖颈上。他爹,我说过有拴马桩在,你就一定能回来。我知道,你的魂儿早就回来了,不然儿子不会有这么大出息。我要谢谢你!
天色过了晌午,我在外屋坐立不安,聆听着里屋的动静。族长说,稍安勿躁,吉人自有天相。我说,我等不及了,还是进屋看看吧。
族长见我一再坚持,轻轻地推开房门。我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我看到,白发苍苍的老娘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安详地躺在了拴马桩
身旁。(2019.12期《小小说月刊》)
高老头的幸福生活
高老头姓高个子不高,是地道的东北人,却长了南方人的相貌。满头稀疏的白发,梳理的井井有条,把个红红的头皮遮挡的严严实实。
高老头是我的球友,邂逅,是在温泉小镇乒乓球室。那天下午我和老伴,刚从美兰机场一路换乘地铁、公交拎着大包走进小区,同乡陈哥拎着球拍正走向球室,说是今年来了个球王高老头,他要我赶紧放下行李到球室夺回王座。我一听来了精神,把行囊交给老伴,背起球包就兴高采烈眉飞色舞地与陈哥一起走进球室。
三张球台并排而立,我一眼就看到了红衬衫的白净瘦老头,他动作协调,步伐灵活,球路刁钻,线路清晰。业内人一看就是个练家子。不敢小视,抓紧热身,然后,在众球友的期望眼神中上阵。
行家有没有,一练球就知道是不是对手。对攻、推攻、一点打两点、两点打一点,信手拈来,游刃有余。开球了,我利用高抛直线突袭连得两分,但很快被他转与不转的抄手发球和抢攻扳平。你来我往,直到满头大汗打到决胜局,这才分出胜负。这一次,我赢了,但胜之不武。因为高老头整整比我大了一轮。
是乒乓球让我们结缘,从此成了兄弟。高兄有着东北人爱喝两口儿的习惯,一天通知我们到家中作客。在小区的最后一栋楼的顶楼开间,球友们陆续到达。这是一室一卫一厨的小房子,屋里干干净净,简简单单,除了一张双人大床和吃饭桌椅锅碗瓢盆,几乎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飘窗外的露台有一间屋子大小,四周盆栽了各种叫不上名字的攀爬生长的绿植花草,形成了一座鲜花盛开的围屋。我们把桌椅搬到了围屋里,高哥端上来一盘油炒花生米,一盘加积鸭,一盘拍黄瓜,一盘早已顿好的黄花鱼。一瓶53℃的北京二锅头打开瓶盖,只等老伴端上官塘的细韭菜、中原的黑猪肉馅饺子,就开吃开喝起来。
饺子就酒,这在万里之遥的海南是东北人的最爱。酒香在兄弟般的情谊中弥漫开来,今天来的全是六十岁以上的老头,尽管来自全国各地,有着不同职业,不同身份,但没有一个人提到官和钱,老哥几个喝的是情谊,是心情,是健康。高哥告诉我们,他来自小兴安岭林区,这房子是租来的,花草是他自己种的。活一天,乐一天,享受一天,就是他的人生哲学。
花白头发的老伴,端上了饺子,与我们同桌而坐。高哥为每个人斟满酒,说,为兄弟们的友谊,为我和老伴同居一周年纪念日干杯!
我没有听错。高哥说,酒过三巡,我告诉各位是怎么回事。高哥说,人生最大的快乐是自由。每个人都有寻找自由的权力。我是一个下岗工人,六十岁才领到三千一百块养老金。我有一个儿子,他成家了,有了一个孙子。儿子也是下岗职工,现在靠蹬三轮养家糊口。媳妇是环卫工人,每月一千五百块钱。即使如此,我们一家人过的很快乐。
高哥的话,让我的眼前浮现起国字号的运动衫,价格不菲的乒乓球拍和球鞋。我感到错愕,怀疑高哥是否有其他收入。高哥笑了,三千块钱,足矣过上幸福生活,而且还找到了后半生的寄托。
我们喝着酒,高哥算着账。我的三千块是这样分配的,一千块给孙子,尽责任和义务。一千块在小镇租房,剩下的一千块自己消费。东北天还不凉时,我们就来到海南,不到一折的机票只有一百多元,过完冬,什么时候机票又是不到一折,就回东北避暑。回家自己有菜园子,在海南变着花样吃物美价廉的中原猪肉、潭门杂鱼、嘉积肥鸭、官塘嫩韭,既好吃又不贵,百吃不厌。有道是:加积鸭,和乐蟹,东山羊,文昌鸡,潭门鱼。五样儿占了三样,这菜也算丰盛吧。
高哥说完,一口喝干了酒,老伴也倒上一杯,一口干了。东北的男人爷们,女人更是不让须眉。不一会儿,我们几个老男人,让大嫂干倒了。一个个摆手捂杯,只吃饺子,不喝酒。
那不行!高哥笑了,大嫂更是得意忘形。不等高哥说话,她就又干了一杯,然后高声大嗓地说了她和高哥的奇遇。原来她们不在一个城市,是微信上聊天让她们成了驴友,几次活动下来,共同的爱好,让她们走在了一起。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听完大嫂幸福的不得了的介绍,还没等哥几个回过味儿,这对神仙眷侣,居然当众互相亲吻了对方。然后说,从今天起,我们就正式结婚啦!(2020.1期《小小说月刊》)
泡泉
小小说 王建刚
刚刚退休的王副县长,经不起对门李大厨的一再忽悠,穿好浴衣,对着镜子照了又照,这才忐忑不安的下了楼。
“你这是临上轿,扎耳朵眼儿呢?”李大厨师在楼下等候多时,把一条浴巾搭在白花花的肩上,冲着文绉绉的王副县长喊完,说,“今天咱们要认识一位部长。”“什么部长?”李大厨哈哈大笑起来,“不是省部级部长,是合唱团的高声部部长。”说完,迈动短粗有力的两腿,唱着火凤的《大花轿》,美滋滋地向山上的泡泉走去。
快些!李大厨唱着唱着,忽然发现王副县长落在了身后,就大嗓高调地喊了起来。王副县长心想,也就是你小子,换个二人,我也不会与你同行。
泡泉在官塘玳瑁山上,山不在高,有脚下万泉河则名。水不在深,有五十多度的泉水则灵。百米见方的泡池由鹅卵石砌成,里面留有许多水眼,不时地喷着泉水,雾气腾腾。二人到来的时候,早有老的少的几位身着泳衣,或站或坐在池水中。
王副县长脱下浴衣,小心翼翼地下到池水里,水有些热,而且水面上漂浮着一层白雾,细闻起来有一股硫磺的味道。他先是张着大嘴喘上几口,等呼吸变得顺畅,然后撩起一些水在身上,适应一下水温。李大厨没有这些讲究,哧溜一下就钻进了池水里。
天湿漉漉的不见太阳,其实天晴的时候这个钟点也见不到太阳了。玳瑁山虽然不高,但是阻挡人们的视线还是绰绰有余。总的来说,今天泡温泉是个好日子。所以时间不长,人们陆续赶来,远远看去,泡池就像一口大号的锅,里面煮了一锅白面饺子。
“穷人,富人,大官、小官,此时此刻一个模样儿。舒坦!”李大厨对于这一新发现很满意,这个有文化的胖子居然对着老天发起感慨。
王副县长闭眼享受着温泉带来的快乐,他在思忖着把什么样的话说出口,才能匹配文化副县长的职位。
温泉池里的雾气越来越浓,人越来越多,几乎屁股挨上了屁股,稍不注意,手就摸到了别人身上。这时有一对老夫妻,手挽手下到了池水里。众人和他们打着招呼。须臾,这二老相互搀扶着走到了对面的池水边,见有个空隙,就犹如两只老鸭下到水里。
李大厨看到这一切,用脚去踢闭目养神的王副县长。小声说,这就是我要给你引荐的高声部长。
王副县长拿下模糊一片的眼镜,眼前依旧是模糊一片。他点点头后又摇摇头,说,我什么也看不见。李大厨说,这个人素白脸,长寿眉,举止文雅,和蔼里透着威严,我看有来头。王副县长说,不能够,大人物都住在别墅或大房子里,家里都有泡池。众乐乐,不如独乐乐。
“谬论!”王副县长刚给自己找到了谈话的语境,就被粗暴的李大厨泯灭了。而且他还附加了一句: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你王副县长要是离开我李大厨那就是得抑郁症的孤家寡人。
山上的泉水不住地放下来,白雾包围着人们,一切是那么宁静。人们安祥地躺在池水里,尽情地享受着大自然带给的魔力。
二位老者与周边的人聊得尽兴,泡的舒服,当微风轻轻吹来,他和她哼起了欢快的前苏联歌曲《喀秋莎》,二重唱虽然声音不大,但是精确的音准和好听的腔调,让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于是,整个池子里的人们仿佛受到了感染,歌声四起。一曲终了,有人喊,部长再来一个!
歌声打动了王副县长内心的向往,这个早年毕业于音乐学院的高材生,那年经过省市层层选调,县里多了一个王副县长,省里却少了一个歌唱家。须臾,此时此刻王副县长心里有了想唱歌的冲动。于是,他对李大厨说,咱在这里住一冬天也没事干,干脆就跟着高声部长混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泡池里人来人往,雾气也小了很多。二位老人要回去了,他们站起身,与众人打着招呼,然后相互搀扶着走上泡池,穿上浴衣,走向不远处的一室一厅单元楼。此时的王副县长,忽然觉得这二位老人有些眼熟。
翌日,王副县长和李大厨再去泡泉,他们想当面向二位老人提出申请,可他们没有见到二位老人。李大厨问保安,他们去哪了?保安说,听说,他们到博鳌参加什么省部级老领导合唱团演出去了。(2019.12《安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