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北京的冬天还黢黑着。此时的八零后儿子,关上了电脑、照明灯,走上错层的二楼洗漱、洗澡,准备睡觉。为了不打搅到儿子,也不打扰睡梦中的老伴,还有隔壁的儿媳和孙子,我独自在黑暗中摸索着穿好衣服,静静地坐在床头,等待儿子进屋睡觉,然后,蹑手蹑脚地下楼。每天黑夜,我在等待的过程中,都会思考着同一个问题:我和儿子的这种生活状态,啥时是个头儿?
三年了,自从有了孙子,我和老伴就进入了带薪北漂的新常态。我与儿子每天见面的时间,是在上午的十一点和晚上的九点钟。十一点他急匆匆下楼,喝一口老伴为他准备的粥饭,打一个招呼,就赶紧下楼乘地铁到工作室。晚上九点左右,儿子在外面买好了吃喝拎着回家,与孙子亲热一下,这就一边玩着电脑或看着电视剧,一边吃着,偶尔和我聊上几句。这个时间段大概一个小时,此时的儿媳还在单位加班。我们父子俩,就是在这样一个颇有规律的闭合状态下交叉、交流生活、工作。我和儿子都算是作家,或简称文化人。但我们所从事的写作方向不同,我是搞严肃文学的,他是网络小说、影视网大写手。我们有各自的圈子,有各自的文友和作品。交流只是偶尔,相对沉默是常态。
下楼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到最小看热点新闻。因为白天,电视会被孙子霸屏。将近一个小时后,开始浏览微信朋友圈,认真地读一些自己感兴趣的文章,简单地发一些让朋友大清早高兴的祝福话和短语。随后拾掇屋子、擦楼梯、地板。一切完活,赶忙洗漱,这就拎着垃圾下楼。
护国寺小吃分店,在马路对面丽景园小区的地下一层,距离我们居住的像素小区不远,从左至右,或是从右至左,远近都差不多,大约二三里路的样子。一开始,我是从左往右走,然而凌晨七点,正是上班高峰,仅从我所居住的像素小区走出的年轻人就有数千上万,再加上十多条线路赶过来的乘客,每天就像过队伍一样,汇聚到草房站的东西南北地铁口。人头攒动,影响我的心情。细思明白,不能和赶着上班的孩子们争道儿,所以走了几回,就自觉的从右往左走了。像素是北京一个上万户业主的商住两用小区,它的周围是丽景园、畅心园、连心园、住欣家园,这些小区居住的大多是从北京石景山、东城区和朝阳区来的拆迁户老人,这和像素百分之九十的年轻人,形成鲜明的对比。我每天几乎雷打不动的遛早、吃早餐,还有其他的原因,老伴说,省得你天天坐在电脑前瞎琢磨。我想也是,一家有一个写字的,就够悲哀的了,一家有两个写书的,简直就是灾难。
老伴的话其实有很大的关心成分。我每天担负着买菜做饭的任务,这样可以顺便给老伴和孙子带回一些吃的,再有到超市买好中午、晚上的主副食。平时儿子和儿媳不在家吃饭,星期天还要带孙子去参加幼儿教育课,基本上是一家人在外吃饭。我和老伴被邀约过好多次,但吃过几回后,觉得没意思,花那么多钱,还跑那么远不值得。所以,我们后来各自心安,自得其乐。
从右边转到护国寺小吃店,要经过丽景幼儿园,每天的这个时辰,是孩子们的入托时间,基本上都是上了年岁的老人送孩子。这所幼儿园也是我的孙子要入托的地方,所以每次路过都有一种亲切感。我留意门前的每一幅孩子们的绘画作品,每一张幼儿园贴出的告示,还有老师、孩子们的一举一动。每一个细小的交接手势和用语,我都记在心里。这是一所北京一类甲等幼儿园,在常营地区知名度很高。当然了,她是一所公立幼儿园,入托费用相对较低。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就见到了地下商业街的楼梯,原本这里是有电梯的,可能是人流量达不到,运行不久就停掉了。拾阶而下,走过了一溜子还没营业的商铺,只有首航超市在上货。再往前走,每天都会有一位同龄人在地面上的廊亭里用口琴吹奏前苏联歌曲《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还有《三套车》,每次我都想上去看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是一次也没上去。我怕见到了人,会失去了这美妙的声音和幻想。闷着头听着歌曲再往前走,就是一个很大的游戏厅,隔窗可见,幽深的里面有数十台,甚至更多的电脑,每天清晨的此时此刻,这里还有十几个年轻人,或在电脑桌前睡觉,或在打游戏,或在看故事片,我想他们肯定一夜都在这里,那一幅幅蜷缩、疲倦、睡意朦胧的身形很是让人心痛,尤其是还有一些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游艺厅里,灯光昏暗,从门前经过,可以看到里面的小吃、饮品吧台,服务员坐在那里一边打着瞌睡,一边在拾掇柜台。门开了,吹过一阵五味杂陈的暖风,有面色惨白、皱眉咬牙、衣着新潮的女孩子,从里面抱拢着双肩走出来,随后怒气冲冲地跟着一位中年妇女。我估计这应该是母女俩。“站住!”中年妇女低声喝道。女孩向前走了几步,停下,然后挺胸抬头向中年妇女走过来,完全无视对方的存在。中年妇女扬起了手,却随即放下,口气变得温和了许多。“家里买了游戏机,为什么还出来?”“一个人孤单。”“一夜未归,还是个女孩吗?”“里面的其他女孩你没看到?”“你这种状况怎么上班?”“就你给找的这个破工作,谁稀罕!”母女两孩在争吵,女孩不依不饶,母亲坐在门前的藤椅上捂住了脸。女孩看着母亲,哼了一声,走远了。
我不该假装系鞋带,偷听别人说出心里埋藏的恶语,这样不厚道。更不该带着异样的心情,走进窗明几净,门楣上挂着舒乙先生题字的“护国寺小吃”匾额的早餐店,享受我渴望了一个晚上的早餐。
这是一处三五百平米的小店,崭新绛色的八仙桌凳,里外干干净净,洁白的墙上,挂满护国寺小吃的来历、字画和“北京豆汁”“驴打滚”“豌豆黄”的写真照片。关于护国寺小吃的传说,百度上都有我不再赘述,只是这北京豆汁,我第一次喝了一口就不想再喝第二回了,个中滋味不必言说,是我对不住这京城名吃。倒是没有上墙的“面茶”,我吃了一回就上了瘾,几乎天天就是它了,就连开票的服务员一见了我都这样问:“你老,除了面茶,还来点什么?”面茶是用米子面做的糨粥,上面浇一层芝麻酱,然后可配芝麻盐咸吃,也可配白糖甜吃。据说,过去老北京人吃这东西不用小勺也不用筷子,而是端起碗,转着碗沿儿吸溜着喝。我的爷爷、父亲曾在北京的南苑生活了几十年,我也在北京当兵十多年,然而,我们都不是老北京人。我的爷爷奶奶早年去世后魂归故里,我的父亲解放前回了老家分田分地闹土改留在了原籍,我呢是为了妻儿老小转业回了老家。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退休后,儿孙硬生生把我和老伴“绑架”到了京城。
面茶依然好喝,但我的心情不好。脑海里总呈现那母女俩吵架的样子,听口音,她们也不像北京人。想着想着,我就联系上了自己。我和儿子难得说上一次话,一说话就会为了当下的热点问题各执己见,或互为自己的写作的存在意义辩护,常常争论得面红耳赤,毫无结果。好在老伴和儿媳时刻保持着中立,她们只是笑或及时制止辩论升级,从不参与争论或选边站队,这就维持了家庭的平衡。儿子从小颇具写作天赋,二十多岁就在省级报刊上发表了半个版的长诗。但是,他不愿意一辈子吃这碗饭,因为他看到了我在工作之余写作的艰难。然而,造物弄人,我要他写作他不写,偏偏想着做生意赚钱。后来,我给他找了经商的朋友要他去跟班锻炼学习,可他又偏偏喜欢上了写作。从掌阅到百度,再到合伙创办工作室,这些年他就这么顽强、艰难、逆生长地活着。很让人泪目!
此时此刻,小吃店里人越来越多,而且多是中老年人。一位操着京腔的光头大爷,叫住了拾掇餐具的服务员,“您这豆汁没有发酵?太寡淡,也不甜酸,也不臭香,喝着就像剩豆浆。”服务员看着行家,没敢说一个字,等光头的大爷又夸起“焦圈儿”,她这才操着外地口音诺诺地说,“我把这个情况跟经理反映一下。”我没再理会豆汁的事,而是思考我的问题:写作能不能让城里的孩子们再活下去?我是一个公职人员,退休金养活自己绰绰有余。而我的儿子和他的合作伙伴们却不是这样的,他们是靠写作吃饭、养家糊口的。
我以为,当下写作就像喝北京豆汁出现了两大阵营:一边是老北京人,也就是传统写作人,他们喝着上瘾,没了这款饮品,他们会活不出老北京的滋味儿。另一方是年轻人,也就是网络写手,他们尝试了一回豆汁,就像我一样,发誓永远不再碰这个东西。我这样比喻,不知是否恰当,如再赘述一句,那就是一个为了脸面的“名”,一个为了养家糊口的“利”。造成这一现状的根本原因,不在于谁是五零后,谁是八零后,而是社会发展的必然阶段。文化关乎国家兴衰存亡,先进的文化是社会的血液和灵魂。我们不可能心存幻想迈过八零后延续文脉,我们需要两代文化人之间架起一座桥梁。
落地窗外,有一只被主人滞留在门外的小松狮犬在极力地向里面的主人示好,想要进来。又来了一只大金毛,同样被主人滞留在门外。大金毛看一眼松狮犬,兴奋地汪汪起来。松狮见到大金毛也突然找到了灵感,所以大狗叫,小狗也叫起来。我的面茶喝完了,我依旧舍不得碗底上的芝麻酱。打开微信,里面的老中医说:吃芝麻酱,有利于补钙、活血、养生。我信他的话,当然主要是我爱吃这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