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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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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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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边云彩,西边雨

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的瘦脸汉子石舵,驾驶着红白相间的游艇,眯缝着两眼不住地从天空中那盏火红的太阳和坐在前舱的儿子大脑袋上扫来扫去。他幻想着有一天,这大脑瓜定会发出智慧的光芒,照亮蒲台村,照亮整个白洋淀。到那时,他石舵再不是被人们带着儿化韵发声的“驶船儿的”,而是学富五车的大知识分子石小船他爹。

游艇一路唱着歌儿,惊飞鸪顶、水鸡,蹿出了苇塘,驶进了荷花淀。初秋的夕阳,是那样妩媚多情,把个粉的荷花,绿的蒲苇,清的淀水,还有村庄、小桥、游艇,涂抹得金光灿烂。

“爹,你看!”小船突然惊叫一声。

游艇飞奔荷塘。一只受伤的野鸭子扑楞楞刚要起飞,早已被围追堵截的游艇候个正着。野鸭子踅过头向水面逃去,霎时游艇又横在了前面。嘎嘎嘎,野鸭子拼命地连飞带跑。突突突,游艇紧追不舍。一来二往,一场混战持续了好几分钟,直把个淀水搅得天翻地覆。野鸭子没劲了,明显放慢了速度,小船一个漂亮的鱼跃扎进水里,等他浮出水面,手里高高举起了精疲力尽惊慌失措的野鸭子。

“好小子!”石舵赞叹一声,忽然把个笑脸又缓缓收回。他说:“儿子,你是不是天天都在偷着去洗澡?”

“没有。”小船不高兴地白了石舵一眼,抚摸着野鸭子那受到惊吓还在抖个不停的躯体。

“没有?”石舵摘下眼镜擦去上面的水珠,说:“前一程子你跟我来这儿掐莲蓬,我看你入水的姿势还二把刀?”

“没影儿的事。”小船嘟囔一句,心不在焉地弯身把野鸭子放在水面上。

石舵两眼看着小船,心里还在纳闷,谁料小船一撒手,野鸭子拼命向荷塘里扎去。哎!石舵一怔,驾艇就追,无奈野鸭子很快就不见了。嘿!石舵生气地把搭在肩上的衣服摔在艇上。

“你真是废物子儿一个!到嘴的一锅清炖鸭汤让你扣进了淀水里。”

小船回头看着石舵,任凭他如何数落,就是一言不发。他知道在爹面前,没有真理可言,所以,说还不如不说,反正课本上讲要保护野生动物。

游艇放慢了速度,飘飘悠悠地驶进了杨柳环抱、小桥纵横、楼台水榭相映的港湾,最后停靠在几艘大铁船后面。蒲台村到了。

小船一步跨上大船,低着头走了。石舵在后边直喊着:“小子!你把艇拴上!”小船头也不回,就好像是没听见。石舵无可奈何小心翼翼地拎着岸上买来的一大兜子瓜菜走过小艇,迈上大船。

村东一幢乳白色的二层小楼的亭院里,长满了好看的菊花、芍药、米兰、金桔,一棵细高的柿子树,鹤立鸡群,上面挂满了半青半红的果实。由丝瓜、扁豆角架组成的绿色围墙,一头接着小楼,一头连着前院的高脚红砖房,在刚刚绽开的黄花、粉花交织而成的圆形拱门下,一条由青石红砖铺成的甬路连接着小院和外面的世界。

“娘!我回来啦!饭好了吗?”小船一脚踏进小楼前厅的四扇门,踩着地上的半领席,伸手去够吊在楼顶的饽饽篮子(水乡有个老例,每天早晚两顿饭,中午啃饽饽,所以家家都挂着个竹篮子)。

细高挑儿的荷花陪着好看的郭老师从东里间走出来。

“小船你回来得正好,娘问你每天中午和自习时间,你都干什么去了?”

小船站在那里,雪白的馒头刚刚咬了一口,含在嘴里支支吾吾不作声。

荷花有些发急:“你瞅瞅你都五尺高的汉子了,还整天说瞎话,你说……”

石舵走进院里,看到了扎心的一幕。他同郭老师打过招呼,很快就收回了笑脸怒怼着小船。郭老师说你们不要这样,要跟孩子心平气和地谈谈,上学就好好上,雄安新区刚成立,以后没有文化,什么事情也不好做。

石舵和荷花送走了郭老师。石舵问荷花出了什么事?荷花说你去问你的宝贝儿子。石舵一听,肚子里的暗火顿时蹿起了火苗子。

“小船,你过来,站好!”石舵向来是这个样子,前面的话慢条斯理不紧不慢,后面的话抑扬顿挫如急风暴雨。小船早已摸透了爹这脾气,他先是慢腾腾地走过来,听爹“站好!”一声口令,这就双脚并拢,二目平视,直愣愣地看着前方,任凭和风细雨还是电闪雷鸣,就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石舵围着高出自己半个头的儿子一连转了三个圈儿,然后一屁股坐在荷花递过的椅子上,说:“你一五一十地说,又干什么坏事啦?我这回不打你,不然我揍扁你个兔崽子!”

小船眯缝着眼看着石舵,当听到最后一句,这就睁了一下眼又眯上了。

“说,说出来咱什么事也没有。”

厅堂里静悄悄地,连出气都能听得见。荷花站在一旁,一会儿看看石舵,一会儿看看小船,一时不知怎么才好。

咕咕咕,院里的老母鸡下蛋了。小船说:“爹”。石舵问:“什么事?”小船说:“我要去拾鸡蛋。”

石舵一听,一下子捅了肺管子,他从里屋转来转去找出了一个笤帚疙瘩,叭一下摔在饭桌上:“小兔崽子!你到底想怎么着?”

小船眼巴巴看着石舵不作声。石舵气得直喘粗气。荷花在一旁一再给儿子使眼色,要他赶快认个错,可小船却装作没看见。

“你说,你到底干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干。”小船终于开口了。

“胡说!”石舵把脸转给荷花。

荷花说:“小船,你就当一回诚实的孩子,说了吧。”

“说!”石舵又把脸对准小船。

小船站在屋里使劲儿想了半天,说,“我真的想不起来干什么了。”说完委屈地随着嘴角一抽搐,两滴眼泪从眼角滚落下来。

石舵心里一动,莫非儿子真的受委屈啦?他又把脸转给荷花。

荷花这回可真生气了,她像连珠炮一样,把小船天天领着一帮同学去荷花淀里游泳打水仗,不好好学习的事一五一十地抖落出来。

石舵一听陡然火起,伸手就给了小船屁股上一顿笤帚疙瘩。

小船站在那里伤心地哭起来,他想放声大哭,可是没敢出声,因为他知道,爹最恨爱哭的人,你越哭他越打得厉害。

儿子和荷花都在落泪,石舵把笤帚疙瘩往地上一摔,眼圈子也红红的。

一家人就在这样一种静态中持续了好长一会儿。荷花说吃饭吧,石舵走过来,一手摸着儿子的头,一手轻轻地为他擦去脸上的泪痕:“儿子,不是我要打你,是你真让人生气,你也知道,我和你娘只有你一个儿子,今后老了还全仗着你,你说你都上初中三年级了,怎么就不动脑子想想,你不好好学习,将来能干什么?”

小船没有反应。

“你们这一代人简直就是掉进了蜜罐里,别看那时你爷他们说俺们,那是说着玩儿,俺们小时候,冬天没袜子穿,夏天光着屁股,十天半月吃不上一块糖,偶尔买一块儿还得咬开分好几次放进嘴里化着吃。你们现在是这样吗?你看你,”石舵说着伸手拽着小船的小褂,“两百块一件的耐克衫,”又拽拽小船的裤子,“三百元一条的匹克裤,”然后指指小船的脚,“一双大脚丫子,咱也没让你抱屈,六百一双的阿迪达斯鞋。上上下下都是名牌,可你倒好,我名牌包装你半天,却包装出一个废物蛋!”

石舵说着,在房里来回走了几步,“咱丑话说在头里,我就是花一万,花十万,也要供你念完大学,我一辈子只读到高中,你娘只读到初中,我们这个梦,你圆也得圆,不圆也得圆,我说话就是圣旨,没有你选择的余地。”

就在石舵不厌其烦地教训儿子的时候,电话响了,村里有病人要去县城看病,石舵放下电话,说:“荷花,你接着跟他说,吃完饭哪儿也不许去,我就不信他茅子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石舵走了。小船一屁股坐在了刚才老子坐过的凳子上,狼吞虎咽地地吃起手里的馒头。荷花紧忙端上炖好的杂鱼和红心鸭蛋,又端过一碗儿子平时最爱吃的杂面汤,然后和颜悦色地说:“你爸爸脾气不好,可全是为了你。今儿礼拜天,明儿就上课了,吃完饭赶紧把作业写好。”

小船坐在那里,面无表情,他一连吭吭地吃了四个慢头,其它的饭菜一动没动。

荷花说:“你怎么不吃鱼?也不喝汤?”

小船冷冷地说了句:“我不爱吃!”这就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

太阳落淀时分,有人敲响了小船的后窗户。小船一看是水牛踩在泥鳅的肩膀上在比划什么。小船打开窗户说,娘在家,爹不准他出去。水牛说,你不说天快凉了,这是最后一次?怎么办?小船正在着急,就听楼下娘在喊他找香烟。小船心中窃喜,你不要我去游泳,我也不让你抽烟。娘又喊了。小船心一动,想出一个鬼点子,这就走出房门。

荷花正在编席,冷不丁有一支香烟晃在眼前,放进了嘴中,她抬头一看,儿子举着打火机微笑着站在她的面前:“娘,你抽烟吧。”

荷花吸了两口烟,伸一伸腰,然后,仔细端祥着儿子,笑笑问:“你平时最反对娘抽烟,说白洋淀这习惯不好,不是把烟藏了,就是把火掖起来,今儿这是怎么啦?”

荷花一问,小船心里没了底,他吭哧半天这才说了一句:“娘,我再出去这一回,就这一回。”

荷花还没来得及反应,小船早已飞跑出屋,没影儿了。

蒲台中学在蒲台村的西头高岗处,站在村东就能看见那一片古朴的高脚青砖房屋构成的建筑群。这是一所建于一九五八年的学校,有着四十年的历史,学校从初一到初三共有三个班级,近百名学生,老师大多是由蒲台村回村的师范生担任。水乡人重教育,几乎所有千户以上的村子都建有小学和中学,只有到了高中,他们才去镇上和县里读书。

中午时分。村东上来天头了,黑压压的云彩罩在了石舵家的楼顶上。荷花催促刚刚回到家的石舵给儿子送雨衣去。平时这事是不用石舵操心的,只是因为那天小船偷着又去荷花淀游泳被石舵撞个满眼,这父子俩便开始了冷暴力。荷花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好不容易盼来个阴天下雨,这就打发丈夫去和儿子联络感情。石舵咳声叹气地抄起雨伞和雨衣走出家门。

天空中刮起了东北风,冷嗖嗖地却不见一滴雨珠。石舵沿着二十多年前闭着眼都能摸到校门的老路,穿胡同,过小桥,不紧不慢地向蒲台中学走来。一路上石舵的心情比这天空的阴云还复杂。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来,过去爹打了自己,是要主动上前说好话,求爹宽心别生气的,不然,山芋粥没得喝,一天还得加罚一挑水。怎么啦?棒打出孝郎,这会儿爹老了,我是什么好吃送过去,什么好穿拿过去,感动得老爹老娘逢人便夸我们俩口子孝顺。现如今就不行喽,老子还要向儿子来道歉,生怕儿子有个三长两短,哪像我们哪会儿,兄弟姐妹一大群,巴结爹娘还来不及。而今却稀少为贵,可人家还是不买你的帐。石舵边想边来到了蒲台的中心大街。这是一条红砖铺路由小楼和青砖高脚房组成的商业街。街面很宽,店铺齐全,有影院、商店、饭店、舞厅,在一条条向两侧延伸的窄小狭长的胡同里,挂满了一块又一块白洋淀麻鸭孵化、“嘎嘎红”、松花蛋、小红虾的招牌,蒲台虽小,却百业俱全,不然这四千来号子人,一年到头去陆地上跑吃跑喝,也花不起油钱,搭不起功夫。

石舵一路上打着招呼,有人问他不下雨你拿着雨衣挟着雨伞干什么?石舵说,这个你不懂?东边云彩西边雨,亏你还在白洋淀活了半辈子。石舵在揶揄路人的时候,天上掉下了雨滴。须臾,雨慢慢稠密起来,石舵紧忙打开雨伞,嘴里说一句“娘的怪!”一边向路人展示着智慧,一边满心欢喜地穿过村东村西相连的小铁桥,来到了蒲台中学。

学校里还没下课。石舵站在由汉白玉石搭成的九步高台阶下,望着熟悉的青砖门楼,在雨中稍稍站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地一步一步地撵上台阶,透过半掩的校门向里看去。学校依旧由两排高大厚实的青砖房组成,不算宽敞的院落里,两棵枝蔓强壮有两抱多粗的古松青翠繁茂。石舵想起来了,这里原来是文庙,后来改建成了学校。

放学的铃声响了,学生们在雨中跑出学校。石舵仔细地审视着每一位从眼皮子底下鱼贯而过的孩子,却没有发现小船。

石舵有些纳闷,他走进教室去找,空无一人。他又来到了教研室,郭老师正在整理作业薄,见石舵进来赶忙打招呼。石舵问小船今天没来上学?郭老师一怔说,来啦。石舵说,那我怎么没等到他?郭老师顺势向窗外望去,就见从松树后面晃过一个人影,腾腾跑出校门。郭老师笑了,她对石舵说,回家吧,看来,收人得先收心哪。石舵不解。郭老师说,我们一起努力吧。

一场秋雨一场寒。转眼间,青翠碧绿的白洋淀变成了一片鹅黄色,蒲苇上场了,渔船歇凉了。这几天由于连续打苇运苇,荷花感冒了。石舵请来了医生看看说没啥大事,这就学着做了一碗蛋汤放在荷花的炕前。荷花放在鼻子上闻闻说,我这会儿不想吃,你去忙吧。石舵走了。荷花独自躺在炕上,莫明其妙地流出了眼泪。小船这几天闹着去省城学游泳,郭老师也改变了主意说小船是个好苗子,可石舵一点活动心思也没有,夹在中间,她是左右为难。

窗外的小雨唰唰下个不停,柿子树上的柿子好像一个个火红的灯笼晃来晃去,晃得荷花头晕目眩,她突然觉得嘴里少滋没味,这会儿就想吃一顿贴饼子熬小鱼。她起身下炕走进了厨房,壳子里(一种用纸糊的像缸一样盛东西的器皿)还有些许棒子面,于是她想上街去买点小鱼。

荷花穿戴整齐在街上转了一溜八遭,也没见到一份卖鱼的。这会儿,村里的人们就像夏收一样,忙得脚打后脑勺,哪还有功夫去闲治鱼。荷花的两条腿在回家的路上,没有一去时那么轻便,而且越来越重,就像穿着棉裤浸泡在水里,虚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快到家门时,她不想走了,索性坐在了街上的苇个子上。

“娘,你在这干什么?”放学回来的小船扶起荷花。

傍晚,石舵收工回家,人还没进屋,他就闻到了一股带着腥味的清香。“谁家在熬小鱼?是咱家吗?”石舵一步跨进房里,就见一筚帘黄澄澄的饼子,一大碗油光光的小鱼,还有几根大葱,一盘甜面酱,摆在桌上。

石舵美滋滋地在脸盆里洗两把手,过来抓起饼子就吃。荷花一把拦住,说:“别光顾了吃,也不问个价钱。”

石舵嘿嘿一笑说:“老子在城里吃馆子,从来不问价钱。”

荷花说:“那你不成了《小兵张嘎》里的翻译官啦。”

“坏蛋!”小船不知多会儿从屋里钻出来,冒出一句。

石舵把脸一绷:“你说什么?”

小船不再言语。

“好哇,你个小兔崽子!竟敢骂起你老子来了,我看你是混帐到头啦!”

荷花起身拦住石舵,说:“他爹,儿子那是顺嘴一说,你生的什么气?小船快坐下吃饭。”

石舵没好气地坐在凳子上,拿起筷子去夹小鱼。小船说:“你别吃,这鱼是我弄来的。”说着,把鱼端到了一边。

石舵叭一下把筷子摔在桌子上:“嘿呦,你以为你是谁,是天王老子?是县长、乡长、村长?你是石小船!是我石舵的儿子,别说你弄来的破鱼,连你都是我给的!”

屋里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石舵掏出香烟点上,大口大口吞吃起来。一支,两支……房里一片烟雾。荷花看看,劝完了丈夫,又劝儿子,一切无济于事,只好自个躺在炕上。小船站立了一会儿,知道没趣儿,自个上楼抱着吉它弹了起来。

单调乏味的吉它声,勾起了石舵的心火,他走进里屋问荷花:“你什么时候又偷着给钱,让他买了这玩艺?”荷花说:“这你就别管了,儿子好心好意给我弄点小鱼,你看你这个多事。”石舵问:“弄来的鱼?全村都在忙,那有卖鱼的?”荷花说:“这……”石舵说:“不行,我去问问他!”

咣!石舵一脚踢开了小船的房门,父子俩定格在四目相对的一幕上,须臾,石舵问:“你这鱼是那来的?说实话?”

小船停止了弹奏,看着石舵。

“我在问你呢!”

小船说:“是在淀里倒的迷糊篓儿。”

石舵的脑袋轰一下就炸了,他一把夺过小船手里的吉它,叭一下摔在地上,凶煞恶神般踩上几脚,然后随手拽过小船,兜头就是一巴掌,等第二巴掌刚要落下时,荷花拼命地抱住了石舵的胳臂。

荷花说:“你有话慢慢说,别总是打孩子!”

石舵说:“还好好说,祖宗八代的脸都让这个逆种丢尽了,三只手啊三只手,咱庄上人就恨这个!”

荷花见阻止不了石舵,这就大声喊小船:“还不快跑!”

听了娘的话,小船挣歪几下,跑出了房门。

天已是大黑了,小船没有回家。深夜十点了,小船还没有回家。先是荷花坐不住了,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埋怨石舵就知道打打打,也不管儿子的脸面。后是石舵也毛了,他觉得自己说的话太重了,再说倒些迷糊篓子里的小鱼,也是为了荷花。

石舵和荷花坐不住了,两个人抄起手电吆村去找。村东村西村南村北,犄角旮旯都找遍了,水牛、泥鳅他们也都问过了,还是不见小船的踪影。

深秋的夜晚,冷风嗖嗖。荷花不禁想起小船只穿了一件毛背心,心里难受,嘴里就哭出了声。石舵说:“哭什么!冻不死!”石舵说这话时,也很后悔,黑古影里不轻不重给了自己一个嘴巴。荷花问:“你干什么?”石舵说:“有蚊子。”其实这都到了什么季节,哪还有什么蚊子,石舵没多想,荷花也没多问。夫妻俩来到了村东的泊船处。荷花问,“来这干什么?”石舵没吱声,用手电照着一只又一只小艇大船。等他看到了自家的那艘游艇这心才放下来。儿子没有私奔,还在蒲台村。

石舵和荷花往回走的路上,路过一家小茶馆,石舵有些口渴,这就推门进去找水喝。开茶馆的是一位七十来岁的白发老人,石舵喊她五婶。五婶这会儿刚刚压完炉灶上的明火,正要往水缸里放自来水,见石舵进来,扑哧一下笑了。

“你们爷俩今儿吃什么好东西了,把家里的水喝光了不是?”

石舵一听,放下水瓢问:“你见到小船啦?”

五婶说:“你们父子俩前后脚,他刚从我这出去,浑身还沾满了苇绒子。”

石花恍然大悟,出茶馆叫着荷花就往场院上跑。

石家院的场院上山堆大垛地放满了蒲苇,黑乎乎一片,看不见顶,望不到边。在蒲台,石家是大家族,而且全是没出五服的当家子。石舵和荷花分头围着苇垛喊了一圈没回声,末了还是荷花用手电照着发现了一个洞子。

荷花说:“你钻进去!”

石舵不敢怠慢,噌噌噌爬了进去。

苇垛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没爬几下,石舵慌忙打开了电力不足的手电筒,这才借着光亮继续前行。虽说小时候没少玩这把戏,终究时过境迁,人上岁数了,腿脚不灵了,钻进这瘦窄的苇洞里,滋味很不好受。也不知爬了多大会儿,喊了多少嗓子,在前面的一个岔道口,手电实在支撑不住了,眨了几下眼就灭了。眼前突然一黑,石舵这心里咔噔一下感到空落落的。他喊小船,没回响。他使足了浑身的气力喊荷花,还是没着落,石舵多少有些紧张起来。他不敢再往前爬,而是试着向后退。退着退着,退到了一个岔道口,他这脑袋嗡地响了一下。他先是顺着一个洞向回爬,爬了半天是个死囫囵头。接着又往回爬,爬得大汗淋漓了,还是找不到进来的洞口,石舵懵啦,他不敢再到处乱爬,独自在地上趴着嗨声叹气。

这时,苇垛里有一点动静。石舵机敏地问:“是小船吗?”他一连问了几声没回声。石舵没招了,又继续趴在哪叹气。

苇垛里又传出窸窣地响声,像是有人在偷偷地挪动。石舵侧耳一听,又问一句:“是小船吧?”那声响又没有了。石舵此时此刻多少有些发慌,他突然有一种自己还不如儿子的感觉。于是他摆出一付可怜的姿态向刚刚传来响动的方向说:“小船,你出来吧,爹打你那是为你好,你要是接受不了,我给你认错。”石舵说着停顿一下。他说的是真心话,但为了保全父亲的尊严,声音尽量地控制在平日的语速之中。“今儿咱父子俩平等地对一次话,你也别拿我当爹,我也不拿你当儿子,咱俩是朋友。你说,行吗?”

“行。”黑古影里传来小船的声音。

“好,”石舵把个提到嗓子眼的心一下子落到地上,“你说吧,你现在到底想做什么?”

“你让我说实话,还是说瞎话?”

“当然是实话。”

“我想揍你一顿!”

石舵心里咯噔一下翻了个儿,半晌这才问了句:“为什么?”

“什么也不为,你为什么动不动就打我?”

“那是因为你净做错事。”

“我没做错事,是你不理解我。”

“你让我怎么理解你?”

“我……,我不知道。”小船说着哽咽起来。

听到儿子的哭声,石舵这心里涩涩地难受,他说:“你别哭了,咱今后有事好好商量行不?”

呜呜,听了这话,小船的哭声就像冲垮堤坝的洪水,咆哮着一泻千里,随着那一串串断线的泪珠如倾盆雨下,他一古脑把这些年来受的委屈全倒了出来。小船说,为了学习,你们天天像贼一样盯着我,干什么都没一点自由……如今我好好上学了,你们还是对我不放心,总怀疑我的动机。我实话告诉你,我上学也是为了考体校,电视上天天说行行出状元,我学游泳为什么不行?

石舵的耳鼓被小船连珠炮式的发问震得山响,他心想完了,儿子这回是铁了心啦。石舵顿觉得身上有些冷,他仿佛掉进了阴森森的冰窖里。

在黑黝黝的洞里,父子俩默默地相对无语。须臾,石舵说:“上体校我不反对,可是能有什么结果?”“你们就知道要结果,怎么就不说我表姑夏福杰?”“一个白洋淀就出息了一个夏福杰,你比得了吗?”“是,你不让我去试一试,怎么会知道我行不行?”石舵一下子被小船说住了,他心里也犯嘀咕,改革开放四十多年了,除了夏福杰还没听说谁更让咱白洋淀人长脸。看来,素质教育,说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

石舵不再吭声,顿时苇洞里一片沉寂。

日子进了腊月,一场寒流过后,白洋淀冰封千里,如镜面一般。春节就要到了,渔民们在备年货。远处喊声四起,渔民们正准备挑窝子出东汕。这冬汕是人们在收蒲苇时,故意留下一片不打,让鱼儿钻进苇丛里休生养息,等渔民们过年需要下酒菜了,这就来收冬汕。他们先用箔扎住四周,然后一边打苇子,一边收箔,冰往外顺,箔往里扎,等到最后剩下几十平方米长在蒲苇上的冰面,苇箔里三层、外三层将鱼团团围困在有限的空间,这时就在箔的一个角扒开一个事先早已圈好的洞,等冰面敲碎,鞭炮响起,鱼儿争相逃命,钻进窝子里,便被抄子抄进船舱。

这边老船在忙着与村民们一起出冬汕,那边荷花在小船的陪伴下,划着冰床回到了千里堤上的娘家。

冬季的白洋淀别有一番风味,虽不见红荷绿苇,但十里如镜的冰面,银装素裹的村庄,飞奔的冰床,挥舞的红男绿女,在阳光照耀下蔚为壮观。

走亲回来,小船召集着伙伴们来到冰面开阔的聚龙淀。他们要在这里,比试冰床穿越凌河的技能。为了这一天,他们等了整整一个冬天。冰床一般足足有两米来长,酷似我们在电视上见到的狗拉雪撬,操作者立在上面,用一杆像钩镰枪一样的挽子,用力向后一撑,利用反作用力前进,最大时速可达每小时三十公里。

冰床子载着身穿五颜六色防寒服的小伙伴们在洁白的冰面上左突右转,远远望去,就像在一块巨大的玉盘上面跳动着五色的彩珠。这彩珠东蹦西跳了一阵,然后排列在一起,只见一团红火似的冰床,从凌河的一处高点腾飞而过,紧接着黄的、蓝的鱼贯而行。

办年货、串亲的人们停止了脚步,有些大人也凑过来,加入了飞跃凌河的行列。人越聚越多,小船越发显得精神,他一次次征服了一个又一个高度,换来了乡亲们一阵又一阵的喝彩声。

有人在窃窃私语,这是谁家的儿子,有种!

荷花夹杂在人群中,心中一波三折。起初,老远看到儿子在冒险飞跃凌河,惊的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跑出来,当看到儿子稳稳的落在冰面上,这颗心不但复了位,而且美滋滋地舒坦极了。

小船在人们的鼓励下,甩下了水牛、泥鳅他们,就连那些成年人也在最后一个足足有一米二、三多高的凌河前退却了。人们投来赞羡的目光看着小船,只见他脱掉羽绒服,紧一紧腰带,双脚平稳地踏上冰床,二目平视前方,做一深呼吸,然后,两腿弯曲,双臂叫力,噌噌噌,冰床像箭一样冲了出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小船身子稍微向后一仰,随即猛收腹肌,冰床子高高地跃过凌河,落在了七八米开外的地方。

人声鼎沸,喝彩不断。有人建议再飞一次,小船也不推辞,这就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荷花冲出了人群,她想告诉儿子太累了,别再逞强。岂料还没做出反应,小船早已启动。这一次腾空飞跃依旧是漂亮极了,只是在落地时,突然发生了意外,冰面上有一块冰瘤子,冰床的一侧落在了上面,哧溜一下,小船连人带冰床翻了出去。

水乡的春节热闹非凡,大红的对子贴得满眼火红一片,五颜六色串门子拜年的人们那热热切切大大方方的拜年话,加上悦耳的鞭炮声和芳香四溢热气腾腾的五更饺子,整个蒲台村弥漫在一片祥和欢乐的节日气氛之中。家家户户都在忙,惟独石舵家显得有些冷清。原因是小船崴了脚,虽骨头没断,但脚面肿得老高,一家人又是请医又是抓药。父子俩免不了又是从初一横眉冷对到十五。正月十六开学了,天气也逐渐变得不再那么冷。小船骑着石舵为他擦洗干净的自行车高高兴兴地去上学,脸上不知不觉多了一分笑意。石舵纳闷,晚上偷偷隔着窗户看伏在桌上写作业的小船,他惊喜地发现满书桌的小刀、小枪、变形金刚等小玩艺不见了,墙上除了夏福杰站在领奖台上的照片外,那些花里狐哨的卡通人、港台影视歌明星大彩照也一个不见了,石舵这心里活脱脱就像吞下了一颗美妙无比的仙丹,周身上下暖乎乎、轻飘飘的,当他用颤微微的手去触摸眼角时,发现这从未湿润过的地方,不知啥时积满了泪珠,只轻轻一碰,便滚落下来。

天气一天天变暖,小船的学习成绩一天比一天好起来,而且人也比以前懂事多了,这不禁让石舵和荷花欣喜若狂。

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正是小船的生日。这天,石舵专门去了县城采购酒菜,还买来一大摞书籍、学习用品和儿子最爱吃的巧克力奶油蛋糕。中午时分,小船放学回家,石舵和荷花喜气洋洋地又是给儿子夹菜、又是上饭,小船看着娘和爹心里感到非常惬意。

石舵问:“儿子,听说这次抽测进了前10名?”

小船“嗯”一声看看爹。

“不简单!我早就说咱儿子懂事得怪,这不灵验了吧。”荷花在一旁插言。

小船把脸又转给了娘。

“儿子”,石舵说,“咱这回可不报镇中学,咱要上县一中,你要是考上,爹给你花一万块钱买个电脑。”

小船的脑袋停止了转动,脸上的幸福光环也一下消失了。石舵觉察这里边有问题,追问一句:“难道你不愿上一中?”

小船摇摇头。

石舵问:“那你有什么打算?”

小船思忖了一下说:“爹,娘,过了年我又长了一岁,你们让我选择一回人生行不?”

石舵问:“你想干什么?”

小船说:“我还想去省城体校学滑雪。”

“为什么?”

“为2022年北京冬季奥运会出一份力。”

“就你这两下能干什么?”

“当不了运动员,当个志愿者也好。”

石舵听了这话,没吱声。他皱一皱眉头,点上一支烟吸了起来,等他吸完了这支烟突然问道:“那你为什么还拼命学习?”

小船说:“实现梦想需要文化知识。”

石舵“噢”了一声点点头,不再说话。

星期天的早晨,小船躺在被窝里死活就是不起床。荷花叫了半天,他就是不起来吃饭。石舵说这又是犯了哪门子邪。小船说不知道。石舵说上体校的事容我再考虑一下行不?小船说那事你在苇垛里就答应我了。石舵说你还有什么事?小船说你得赔我一把吉它。石舵说买。小船说,我想吃贴饼子熬小鱼。荷花说,饼子好贴,可上哪去买鱼?小船说我不管,石舵想想说,好,我去砸懵。

说完,石舵拎着小铁锤走了。荷花进屋怪罪小船,吃什么不好,非要你爹去砸懵。小船说,就是。谁让他那回打我。

阳春二月,虽寒风依旧冰冷,但地气已开始上返,大淀四周的冰块,在阳光的照耀下,已显出斑驳陆离的麻点,冰与岸相接的地方,多多少少已见潮湿的黑泥。石舵走在冰上,脚下不时传卡咔咔的断裂声。他知道现在下淀砸懵是有危险的,不过,好在地熟悉这一带的水域。

在水里藏匿了一冬的鱼儿,遇上了暖融融的天气,这就浮上水面,享受比较而来的温暖。殊不知,就在它们静止不动尽情畅想的时候,一只重重的锤子落在冰面上,突然间的打击,如同电击一般把它震懵,随后是冰层的破裂,鱼儿被擒获上岸。

石舵东一锤子西一锤子敲打得起劲儿,不知不觉走到深水冰层上,等他猫腰掏洞正准备下手捞鱼时,先是咔嚓一声,后是哗啦一片,他一下掉进水里。

小船偷偷地跟在爹后面来看砸懵。当他见到爹掉进了淀水里,急中生智的他,抄起村边一柄倒粪的挠钩撒丫子就向爹跑去。

“爹!”

“儿子!”

小船把挠钩在冰面上一笊,然后趴在冰面上,一手攥着木柄,一手把早已经冻得嘴唇发紫周身打哆嗦的石舵拉上冰面。

春暖花开的时候,省体校一头白发的张老师专程到蒲台目测小船,当他得知石舵父子的故事时,不禁感慨万千,他对石舵说:“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石舵问:“为什么?”他说:“我有个儿子,绝对是踢足球的好料子,可他偏偏考上了一所普通大学,我不知道他毕业后会干什么?”

石舵看着他,笑而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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